董總叫到“王艷麗“三個字時,她正盯著辦公室的綠蘿發呆。那盆植物的葉子上還掛著露水,像董總朋友圈里寫的“晨起有清露,心中存暖陽“。接過福利禮盒時,禮盒上的絲帶蹭到她手背,軟得像董總說話的語氣:“中秋回家看孩子嗎?“
“嗯,帶冬男去公園。“王艷麗的手指在禮盒上劃著,想起他寫的“優秀是種習慣“,突然覺得這領導身上的光,比醫院走廊的燈還亮。走出辦公室時,她聽見瘦高個王總和女經理在身后嘀咕,聲音壓得像蚊子叫,可那眼神掃過來時,淬著冰,比張會計摔合同的樣子還冷。
回財務室的路上,王艷麗把禮盒抱得更緊了。禮盒里的月餅是蘇式的,甜而不膩,像上海總部打來的那通電話——雖然沒明說錄取,卻透著踏實。可一想到王總和女經理交頭接耳的樣子,她嘴里的甜味就淡了,像吞了口沒化的黃連。
晚上跟李剛說這事時,他正給冬男削蘋果,果皮連成條沒斷。“管那么多干啥?“蘋果核往垃圾桶一扔,“雙休,五險一金,夠可以了。“王艷麗摸著女兒的頭,冬男的發梢還帶著洗發水的草莓香:“可他們做假賬,用白條抵發票。“李剛的手頓了頓,“那又不是你做的。“
夜深了,冬男的呼吸均勻得像條直線。王艷麗坐在電腦前,屏幕的光映著她眼下的青黑。她敲下“王總用超市購物卡抵招待費“時,指尖發顫,像第一次給醫院做報表那樣緊張。窗外的月亮圓得發晃,她想起董總寫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突然把“小偷“和“警察“的比喻敲了上去——王總是偷,女經理是護著小偷的警察,而她,是那個看著東西被偷卻喊不出聲的路人。
發送微信時,凌晨一點的鐘剛敲過。王艷麗把房產證照片發過去,紅本本上的“南陽“兩個字在屏幕上發亮,像她沒說出口的決心。她盯著“發送成功“的提示,突然覺得渾身發冷,裹緊了李剛的舊外套——那上面有煙草和陽光的味道,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中秋那天的月亮懸在樹梢時,董總的回復來了:“知道了。“就三個字,像塊石頭扔進深潭,沒濺起多少水花。王艷麗抱著手機坐了半夜,月餅在桌上放涼了,像她一點點冷下去的心。李剛翻了個身,嘟囔著“別瞎折騰“,她卻摸了摸手機殼里冬男的照片,突然覺得有些堅持,比安穩更重要。
十月八號的晨光剛爬上財務室的窗臺,王艷麗就聽見了掃地聲。女經理正弓著腰擦桌子,抹布在桌面上劃出道白痕,像道沒愈合的傷口。“經理早。“王艷麗的聲音帶著點討好的軟,像在醫院給劉院長打招呼時那樣,可心里的硬氣,卻比那時足了十倍。
“票據和U盾給我。“女經理的聲音冷得像冰,沒抬頭。王艷麗的手在包上懸著,包里的U盤存著她備份的憑證,是這些天偷偷弄的。她摸出U盾時,金屬邊緣硌著掌心,疼得真實——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女經理接過東西時,指甲刮過她的手背,像片鋒利的刀片。王艷麗看著她把票據往抽屜里塞,抽屜鎖“咔噠“一聲合上,像鎖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她抓起拖把的手在抖,卻突然想起董總寫的“向陽而生“,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拖把桿上,亮得晃眼,像條通往光明的路。
“地我來拖吧。“王艷麗的聲音突然穩了,搶過拖把時,故意往王總的辦公桌下多蹭了蹭。那里藏著王總沒報銷的KTV發票,皺巴巴的,像他每次說“沒事“時躲閃的眼神。她知道,接下來的路或許難走,但至少此刻,她沒辜負自己心里那點不肯熄滅的光。
瘦高個的皮鞋聲在走廊里炸響時,王艷麗正對著用友軟件發呆。財務室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把她的影子釘在地面上,像塊待宰的肉。門被“砰“地踹開,男人的吼聲撞在白墻上彈回來,震得桌上的筆筒都跳了跳:“媽的,敢打小報告!“
王艷麗的指尖在鍵盤上僵住,屏幕上的“應收賬款“數字突然模糊了。瘦高個的唾沫星子噴在她臉上,帶著隔夜酒氣:“安陽項目那個告我的,最后還不是卷鋪蓋滾蛋?“他的手往桌上一拍,合同夾里的白條嘩啦啦掉出來,像撒了一地的紙錢。
女經理倚在門框上,指甲涂著亮片紅,嘴角撇出冷笑:“好人壞人就是不一樣。“她的目光掃過王艷麗發白的臉,“同事一場,至于嗎?“王艷麗看著她胸前的工牌,“財務經理“四個字在陽光下晃眼,突然想起自己寫的“警察護著小偷“,原來比喻從來都不是夸張。
整個上午,瘦高個像頭困獸在財務室轉圈。他罵一句,女經理就接一句,像唱二人轉,詞兒翻來覆去就那幾句:“白眼狼““忘恩負義““連畜生都不如“。王艷麗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滴在報銷單上,暈開個小小的紅點——像她此刻的心跳,微弱,卻不肯停。
董總的辦公室門一直關著,門縫里沒透出半點光。王艷麗抬頭望了無數次,每次都只看見綠蘿的葉子垂下來,像雙無力的手。她想起發福利時董總說的“中秋快樂“,那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可此刻聽著瘦高個罵“當年在安陽把告狀的整得哭著求饒“,她突然覺得那聲音像裹著糖衣的砒霜。
中午去洗手間時,王艷麗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臉。嘴唇咬出了血印,眼下的青黑比在醫院加班時還重。水龍頭的水嘩嘩流著,她掬起冷水往臉上潑,卻壓不住耳朵里的轟鳴——瘦高個說“老子在這公司混了五年,誰敢動我“,女經理說“有些人就是活該“。
下午裝訂憑證時,王艷麗的手一直在抖。訂書機砸在指關節上,疼得她倒抽冷氣,卻沒敢出聲。瘦高個坐在對面算考勤,算盤打得噼啪響,嘴里念叨著“有些人怕是干不到月底了“。女經理突然笑了,笑聲像指甲刮玻璃:“王總,你說當初招她來干啥?“
王艷麗把裝訂好的憑證往柜里塞,指尖觸到冰涼的鐵皮,突然想起自己交的房產證照片。紅本本上的地址是她住了十年的老小區,墻皮都掉了,卻比這光鮮亮麗的公司踏實。她摸出手機想給田娟發消息,卻看見董總朋友圈更新了條動態:“心有丘壑,眼存山河“,配圖是張夕陽照,美得刺眼。
快下班時,瘦高個把一摞發票摔在她桌上,全是沒蓋章的白條。“把這些做進去。“他的皮鞋尖頂著王艷麗的椅子腿,“不然有你好果子吃。“王艷麗看著那些發票上的“KTV““洗浴中心“,突然想起自己寫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走出公司時,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王艷麗抬頭望了眼“農貿資“三個鎏金大字,在暮色里閃著虛假的光。她摸出手機,給田娟發了條消息:“我可能要失業了。“田娟秒回:“來總院檔案室幫我整理憑證,管飯。“
夜風卷著桂花香撲過來,王艷麗突然笑了。笑自己傻,笑自己天真,笑自己以為大公司就一定干凈。可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滴在柏油路上,很快被風吹干,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路過公交站時,王艷麗看見個穿校服的小姑娘在背課文,背的是“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她站在路燈下聽了會兒,突然覺得這世上的道理,其實早就被寫進書里了。只是有些人懶得讀,有些人讀了卻裝作沒看見。
回到家,冬男正趴在桌上畫全家福,三個歪歪扭扭的小人手牽著手。李剛從廚房探出頭:“燉了排骨。“王艷麗走過去,從背后抱住他,聞到他身上的油煙味,突然覺得這才是真實的人間——沒有那么多光鮮亮麗,卻有實實在在的暖。
夜里,王艷麗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醫院的財務室,沈滿齊還在打私活,劉院長還在罵假賬,可她突然不生氣了,只是把自己的賬算得清清楚楚。醒來時,天快亮了,她摸出手機,給董總發了最后一條消息:“道不同,不相為謀。“然后拉黑了那個號碼。
第二天去公司辭職時,瘦高個還在罵,女經理還在冷笑。王艷麗把工牌放在桌上,轉身就走,沒回頭。走出辦公樓時,陽光正好,保安大哥在樓下沖她揮手,像第一次見她時那樣。她突然想起自己說過“要請他吃飯“,便走過去笑著說:“今天有空嗎?我請你吃早餐。“
豆漿油條的熱氣里,王艷麗看著大哥吃得香甜,突然覺得心里那點淤堵,好像散開了。原來離開錯的人,比留在所謂的“大公司“里,更需要勇氣。而這勇氣,她終于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