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合檢查的通知下來那天，財務室的窗臺上落了只灰鴿子。田娟收拾文件袋時，王艷麗看見她把總院的工作證別在胸前，紅色的“惠善醫院“字樣在晨光里發亮，像枚沉甸甸的勛章。晨會剛散，田娟就走到劉院長跟前，兩人的影子在走廊的瓷磚上挨得很近，王艷麗聽不清她們在說什么，只看見劉院長的手指在煙盒上敲了敲，田娟的肩膀輕輕晃了晃。

“我去農合辦協助檢查，得去幾天。“田娟轉身朝她走來時，白大褂的下擺掃過核算臺，帶起一陣淡淡的墨水香。她從抽屜里翻出張便簽，上面寫著張科長的辦公室電話，“打款的事別急，實在趕不及就去找張科長蓋章，他是個胖大哥，挺好說話的。“

王艷麗看著她把便簽塞進自己的出納手冊，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田娟的工作證在陽光下閃，那是總院正式員工的標志，不像自己的，只是張印著“分院“的臨時卡片。“田姐，你真好。“她的聲音有點發悶，像被什么堵住了嗓子眼。田娟笑了笑，眼角的紋路里盛著晨光，“好好干活，等我回來給你帶糖。“

田娟走后的第三天，王艷麗在輸液室撞見了護士長小李。她正蹲在地上撿摔碎的輸液瓶，玻璃碴在瓷磚上閃著冷光，“又扎漏了。“小李的聲音里帶著點哭腔，“病號罵我們是'實習殺手'，說再也不來了。“

王艷麗蹲下去幫她撿，手指被碎玻璃劃了道小口，血珠滲出來，像顆沒抹勻的紅墨水。“這是這周第三個了。“小李的白大褂袖口沾著碘伏，“剛熟練的小周被總院調回去了，新來的實習生連血管都找不準。“她往治療盤里指了指，止血帶堆得像座小山，“病號現在看見實習生就發抖。“

那天晚上，王艷麗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起前幾天去藥房取藥，聽見兩個大媽在議論：“別去惠善分院，護士扎針跟容嬤嬤似的。“想起收費處的張姐說，有個大爺因為被扎了四針，當場掀了輸液架，“說寧肯疼死也不遭這罪。“

找劉院長談話的那天，王艷麗特意穿了件挺括的白襯衫。她站在辦公室門口，聽見里面傳來打火機的咔嗒聲——劉院長又在抽煙。“劉院長，我想跟你說說護士的事。“她推開門時，煙圈正從劉院長的鼻孔里飄出來，在陽光下散成淡淡的霧。

劉院長往沙發上一靠，皮帶扣在肚子上勒出道深深的印子。“說吧，我聽著。“他的煙灰落在西褲上，像塊沒擦凈的污漬。王艷麗把輸液室的事、大媽的議論、大爺掀輸液架的事一股腦倒出來，說到“實習殺手“四個字時，劉院長突然坐直了身子，“我強調過讓她們練習！“

“練習需要時間！“王艷麗的聲音陡然拔高，白襯衫的領口被她扯得有點歪，“小周剛能做到一針準，總院就把人調走了；咱自己培養的兩個護士，干了半年還是實習工資，誰能留住？“她從口袋里掏出張紙條，上面記著這月的退診記錄，“因為扎針問題退診的，有17個！“

劉院長的手指在煙盒上敲得噼啪響，“總院調人是規定，我能咋辦？“他突然站起來，皮帶扣撞在茶幾的玻璃面上，發出刺耳的響聲，“漲工資？分院的賬上有多少錢你不知道？“

“可病號都跑光了，賬上永遠也不會有錢！“王艷麗的眼淚突然涌上來，她抹了把臉，摸到滿臉的熱，“咱不能總當總院的實習基地！病號來一次被扎四針，下次再也不會來了；人家回去說咱醫院不好，十里八鄉的誰還敢來？“

她想起自己帶冬男去市醫院看病，護士扎針時又快又準，“那是因為她們有經驗，人家醫院不輕易換人。“王艷麗的聲音軟了下來，帶著點哀求的味道，“咱把給業務員的提成勻點給護士，讓她們能安下心來干活，病號滿意了，自然會一傳十十傳百......“

“你懂個屁！“劉院長突然把煙頭摁在煙灰缸里，火星子濺起來又滅掉，“業務員能拉來大客戶，護士能嗎？“他往窗外的廣告牌指了指，上面印著“住院報銷90%“的大紅字，“沒有業務員跑關系，農合款能批得下來？“

王艷麗的手指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想起沈滿齊整天對著電腦算管理費，算來算去都是些“其他支出“的糊涂賬；想起劉院長總說“等總院撥款“，可撥款下來先給業務員發提成；想起那些被扎哭的病號，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沈滿齊的管理費算得咋樣了？“劉院長突然換了個話題，語氣里帶著點不耐煩的敷衍。王艷麗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沈滿齊，“她自己負責的，我不清楚。“她的聲音有點發澀，像被砂紙磨過。

“你得多帶帶她。“劉院長重新點燃一支煙，煙霧把他的臉罩得模模糊糊，“她剛來，不懂的地方多。“王艷麗沒說話，只是看著煙灰缸里堆成小山的煙蒂，突然覺得自己的話像這些煙蒂，被吸完就扔了，連點火星都沒留下。

劉院長拿起公文包往外走時，皮帶扣又撞在了門框上。“農合辦打電話了，我得過去一趟。“他的腳步在走廊里越來越遠，王艷麗聽見他在跟董院長打招呼，“那丫頭片子，還管起護士的事了......“

財務室的日光燈管還在滋滋響，王艷麗坐在田娟的椅子上，摸著她沒帶走的算盤。算珠冰涼，像田娟的手指。窗外的灰鴿子還在，歪著頭看著她，像在問“說了有用嗎“。王艷麗拿起電話，想給田娟打個電話，撥號時卻又停了——說了又能咋樣呢？

她翻開出納手冊，田娟寫的張科長電話還在，字跡娟秀。王艷麗突然想起田娟說的“張科長挺好說話“，玻璃上的倒影里，她的眼睛紅紅的，像剛哭過。

下午去銀行打款時，王艷麗特意繞路經過輸液室。新來的實習生正在練習扎止血帶，手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病號的家屬在旁邊罵：“會不會扎？不會就讓你們院長來！“王艷麗的腳步頓了頓，突然覺得鼻子又酸了——田姐，你什么時候回來呀？

劉院長的皮鞋剛踏出辦公室門檻，王艷麗就追了上去，白大褂的下擺掃過走廊的痰盂，發出嘩啦的輕響。“就兩分鐘！“她張開手臂攔在他面前，像棵突然扎根的樹，“說完我就走！“

劉院長的公文包往腰間一勒，眉頭擰成個疙瘩。“快說，農合辦的人等著呢。“他的手表在腕上晃，秒針滴答響得像催命符。王艷麗的目光落在他西褲膝蓋的褶皺上——那是常年坐辦公室磨出來的，不像自己的白大褂，磨破的永遠是袖口和褲腳。

“餐廳的飯。“王艷麗的聲音有點發緊，她想起昨天病號家屬掀翻的餐盤，蒸面條拌蘿卜丁，在水泥地上糊成片慘白，“除了蒸面條就是米飯，頓頓離不開蘿卜，年輕人都吃不下，何況病號？“

劉院長往樓梯口瞥了瞥，像是在算逃跑的路線。“不都吃了嗎？“他的喉結動了動，“我每天看泔水桶都滿著。“王艷麗突然笑了，笑聲在空曠的走廊里蕩開，“那是病號腿腳不利索，家里條件不好，舍不得去外面吃！“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引得藥房的窗簾掀開條縫。

“省錢是他們的事！“劉院長的聲音也硬了起來，公文包的鎖扣撞在墻上，發出哐當的響，“我總不能頓頓賠本做滿漢全席？“他往樓下指了指，“買菜的錢都是我自己墊的，分院的賬上......“

“羊毛出在羊身上！“王艷麗打斷他，手指在空中劃了個圈，“這頓賠點，病號吃得舒心了，下次還來，住院費、檢查費能賺更多！“她想起冬男常說的“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只是話到嘴邊變成了“虧中有補“。

劉院長突然往辦公室退了半步，像是被這話燙著了。“亂七八糟！“他的眼鏡滑到鼻尖上，露出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我沒時間聽你胡扯！“他轉身就要往下跑，皮鞋跟在樓梯上磕出慌亂的響。

“員工餐也是！“王艷麗追了兩步，白大褂的下擺掃過樓梯扶手的灰，“你說管一餐，可一百個人里九十五個都自己帶飯！“她的聲音里帶著點委屈，“昨天小李帶的咸菜都長霉了，還舍不得扔......“

劉院長的腳步猛地頓住。他轉過身時，臉上的怒氣突然變成了嘲諷，“鬧了半天，是你沒吃好？“他往食堂的方向歪了歪頭，“想吃啥自己回家做去，這是單位，不是你家廚房！“

王艷麗的臉騰地紅了，從耳根一直燒到脖子。她想起自己帶的玉米餅，在抽屜里放得發硬，昨天咬的時候差點硌掉牙。“我不是為自己！“她的聲音帶著點哭腔，“護士站的小周貧血，天天吃蘿卜差點暈在病房里；保潔阿姨糖尿病，頓頓白米飯，血糖飆到二十多......“

劉院長突然往她面前湊了湊，唾沫星子噴在她臉上，“少管閑事！“他的聲音里帶著點被戳穿的惱羞成怒，“把你的賬算清楚比啥都強！“他轉身沖下樓梯，皮鞋聲在樓道里撞來撞去，像串撒歡的鞭炮。

王艷麗站在樓梯口，手還保持著張開的姿勢。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切進來，在地上投下道亮線，她的影子被劈成兩半，一半在亮處，一半在暗處。食堂的煙囪正在冒煙，灰黑色的煙柱在藍天上拖得老長，像道沒擦凈的墨痕。

她想起上周去病房換藥，聽見3床的大爺跟家屬說：“咱明天回家吧，這蘿卜吃得我燒心。“家屬嘆著氣說：“再忍忍，檢查結果還沒出來。“王艷麗當時沒吭聲，現在才明白，有些離開不是因為病沒治好，是因為心涼了。

回到財務室時，沈滿齊正在偷偷吃餅干。看見她進來，慌忙把包裝袋塞進抽屜，嘴角還沾著餅干渣。“王姐，劉院長呢？“她的聲音有點發虛，像只被抓包的耗子。王艷麗沒說話，只是往窗外瞥了瞥，食堂的煙囪還在冒煙，只是煙柱更淡了，像快要斷氣。

下午算工資時，王艷麗在“伙食費補貼“欄里頓了頓。劉院長規定的每月兩百元，其實從沒發過，只是賬面上的數字。她摸了摸抽屜里的玉米餅，硬得能當兇器，突然覺得眼睛有點酸——自己尚且能忍，那些躺床上不能動的病號呢？那些連回家做飯力氣都沒有的老人呢？

下班路過食堂時，王艷麗往里看了眼。大師傅正在洗蘿卜，一盆盆堆在地上，白花花的像座小墳。他的圍裙油乎乎的，袖口磨出了洞，看見王艷麗，突然嘆了口氣，“劉院長只給蘿卜錢，說這玩意兒便宜耐放。“

王艷麗的腳步頓了頓。她想起劉院長西褲上的褶皺，想起他總說“分院難“，想起自己那些沒被聽進去的話。暮色漸漸漫上來，食堂的燈泡亮了，昏黃的光落在蘿卜堆上，像層化不開的悲哀。

走到公交站時，王艷麗看見兩個護士在買煎餅。小李咬著餅說：“明天帶點紅薯，我媽種的，給你也嘗嘗。“小張笑著點頭，“比食堂的蘿卜強。“王艷麗站在站牌下，看著煎餅攤的油煙在暮色里飄，突然覺得鼻子又酸了——有些改變，或許真的等不到了。

公交來了，王艷麗擠上去，看見車窗上自己的影子，眼睛紅紅的。她掏出手機給田娟發消息：“食堂還在吃蘿卜。“田娟很快回了個擁抱的表情，后面跟著句：“等我回去。“

車窗外的路燈次第亮起，王艷麗看著那些昏黃的光掠過，突然想起田娟說的“會好的“。或許吧，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公交卡，卡套是冬男做的，上面畫著個笑臉，在夜色里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