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碼書:編碼與解碼的戰爭
- (英)西蒙·辛格
- 8368字
- 2019-01-22 18:41:51
貝平頓陰謀
1542年11月24日,英格蘭亨利八世(Henry VIII)在索維莫斯(Solway Moss)—役擊潰蘇格蘭大軍。亨利八世征服蘇格蘭、奪取詹姆斯五世(James V)王位的野心,眼看就快實現了。經過這場戰役,深受打擊的蘇格蘭國王身心完全崩潰,退隱于福克蘭(Falkland)的宮殿里。就連兩周之后,女兒瑪麗的誕生,也無法使這位病怏怏的國王振作起來。他似乎就等著繼承人誕生,確定責任已了,即可平靜地離開人世。瑪麗誕生一個星期后,年方三十的詹姆斯五世隨即駕崩。這位尚在襁褓的公主遂被封為蘇格蘭的瑪麗女王。
瑪麗是早產兒,有夭折之虞。英格蘭甚至謠傳這個嬰兒已死。不過,這只是英格蘭宮廷一廂情愿的想法,他們渴望聽到任何可能在蘇格蘭引起動蕩的消息。事實上,瑪麗很快就長得又壯又健康。1543年9月9日,瑪麗才9個月大,就在斯特靈城堡(Stirling Castle)的禮拜堂接受加冕,三位伯爵環伺在旁,代她接受王冠、令牌與御劍。
正因瑪麗女王太過年幼,英格蘭反而暫緩侵犯蘇格蘭。亨利八世顧慮,若于此刻出兵進犯一個舊王才崩殂、新王只是幼小女嬰的國家,會被譏為沒有騎士精神。因此英格蘭國王改采懷柔政策,想安排瑪麗與他的兒子愛德華(Edward)成親,借此結合兩國,將蘇格蘭也納入都鐸(Tudor)王室的統治之下。他開始施展他的計謀,釋放那些在索維莫斯被擄的蘇格蘭貴族;釋放條件是鼓吹蘇格蘭與英格蘭合并。
可是,蘇格蘭拒絕了亨利八世的提議。他們寧愿讓瑪麗和法國皇太子弗朗西斯(Francis)締結婚約。蘇格蘭選擇跟同為信奉羅馬天主教的法國結盟。這項決定頗合瑪麗的母親——桂茲的瑪麗(Mary of Guise)——的心意。當年她跟詹姆斯五世的婚姻也負有鞏固蘇格蘭與法國邦誼的使命。瑪麗和法蘭西都還是幼兒,身旁的大人卻已計劃好他們的未來:兩人將結婚;弗朗西斯將登上法國王位,瑪麗就是他的王妃;蘇格蘭和法國將因之結合,到時候,法國也就會幫蘇格蘭防御英格蘭的進犯。
這項庇護承諾讓蘇格蘭人感覺安心些,尤其是在面對亨利八世的威脅時。為了說服蘇格蘭人他的兒子更適合當瑪麗女王的新郎,亨利八世改為采取恫嚇的外交策略。他的軍隊干起盜匪的勾當、破壞農作物、燒毀村莊、攻擊國界上的城鎮與都市。亨利八世于1547年去世后,這種“蠻橫的求婚”行為并未停止。在亨利之子英格蘭國王愛德華六世(也就是求婚者)的默許下,侵犯行動升級為平稽克盧(Pinkie Cleugh)戰役。蘇格蘭軍隊大敗。經過這場殺戮,顧及瑪麗的安全,蘇格蘭決定將她送往英格蘭威脅不到的法國,留在那里等候與弗朗西斯完婚。1548年8月7日,6歲的瑪麗出發前往羅斯科夫港(Roscoff)。
在法國宮廷的頭幾年,是瑪麗一生中最愜意的時光。她享盡奢華,受到周密的保護,并與她未來的夫婿皇太子滋生愛意。16歲時,瑪麗與弗朗西斯完成婚事,并在來年分別成為法國國王與王妃。至此事事順遂,瑪麗似乎可以意氣風發地返回蘇格蘭了。沒想到,一向孱弱的弗朗西斯卻病倒了。他在兒時感染的耳疾忽然惡化,發炎的部位擴散到腦部,引發膿瘡。1560年,登基未及一年的弗朗西斯撒手塵寰,瑪麗成為寡婦。
從此,瑪麗的一生盡是一場又一場的悲劇。1561年,她回到蘇格蘭,發現她的國家已經變了樣。長期在外的瑪麗建立了堅定的天主教信仰,她的蘇格蘭臣民卻逐漸走向新教教堂。剛開始,瑪麗聽從多數人的要求,統治得相當成功。1565年,她嫁給表弟丹利伯爵亨利·斯圖亞特(Henry Stewart, the Earl of Darnley),自此卷進衰敗的旋渦。丹利伯爵生性邪惡殘暴,貪婪無情地攫取權力,由于他,瑪麗女王失去蘇格蘭貴族的支持。來年,他在瑪麗面前謀殺國務大臣大衛·里奇奧(David Riccio),讓她親眼見識到她丈夫令人顫栗的野蠻天性。大家都覺悟到,為了蘇格蘭,非除掉丹利不可。歷史學家至今仍在辯論,到底是瑪麗還是蘇格蘭貴族唆使這項陰謀的;不管怎樣,1567年2月9日夜晚,丹利的房子忽然爆炸,他設法逃命之際,被人勒死。這場婚姻唯一的善果是一個兒子及王位繼承人:詹姆斯(James)。
瑪麗的下一場婚姻是跟波威爾伯爵四世(the Fourth Earl of Bothwell)詹姆斯·赫本(James Hepburn),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1567年夏天,蘇格蘭的新教貴族對他們的天主教女王不再抱存任何希望,于是驅逐波威爾伯爵,囚禁瑪麗,強迫她讓位給14個月大的兒子詹姆斯六世,并由瑪麗異父兄弟莫瑞伯爵(Earl of Moray)攝政。來年,瑪麗逃出囚房,召集了六千名忠誠者組成軍隊,為奪回王位做最后一搏。她的士兵在格拉斯哥(Glasgow)附近的小村子蘭塞德(Langside)迎戰攝政大臣的軍隊。瑪麗在附近的山頂觀看這場戰役。她的軍隊雖在人數上占優勢,但卻缺乏訓練,瑪麗眼看著他們被擊潰。失敗既成定局,她即刻起身逃亡。理論上,她應該向東邊的海岸走,從那兒渡海到法國去,可是這意味她得越過效忠她異父兄弟的領土,因此,她向南朝英格蘭走,寄望她的表姊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會提供庇護。
瑪麗下了一個可怕的錯誤判斷。伊麗莎白提供給她的不過是另一座監牢。她遭受逮捕的官方理由是她涉及丹利的謀殺案,真正的原因則是瑪麗對伊麗莎白構成威脅。因為英國天主教徒認為英格蘭真正的國君應該是瑪麗。瑪麗的祖母瑪格麗特·都鐸(Margaret Tudor)是亨利八世的姐姐,所以她的確有權繼承王位,只不過亨利八世僅存的子嗣伊麗莎白一世的繼承權似乎排在她之前。然而,天主教徒認為伊麗莎白是非法君主,因為她是安妮·博林(Anne Boleyn)所生,而安妮·博林是亨利違抗教皇旨意,跟亞拉岡的凱瑟琳(Catherine of Aragon)離婚后的第二任妻子。英國的天主教徒既不認可亨利八世的離婚,也不承認他跟安妮·博林的婚姻,當然也就不接受他們的女兒伊麗莎白當女王。天主教把伊麗莎白視為篡位的私生子。
瑪麗一再被監禁于城堡和莊園里。雖然伊麗莎白把她視為英格蘭最危險的人物之一,很多英格蘭人仍承認他們仰慕她高貴的舉止、顯著的才智,以及迷人的豐姿。伊麗莎白的大臣威廉·塞西爾(William Cecil)談到她“巧黠、甜美的待客手段,無人可比”。塞西爾的特使尼古拉斯·懷特(Nicholas White)也有類似的評論:“她有誘人的高雅氣質、悅耳的蘇格蘭口音,以及銳利但和善的機智。”可是,年復一年,她的美色消褪,健康轉壞,而她也開始喪失希望了。負責監守她的艾米亞斯·波利特爵士(Sir Amyas Paulet)是個清教徒,對她的魅力無動于衷,待她愈來愈苛刻。
到了1586年,已被監禁18年的瑪麗失去所有禮遇。她被禁閉在斯塔福郡(Staffordshire)的查特里宅邸(Chartley Hall),再也不準去巴克斯頓(Buxton)接受礦泉治療以減緩時時侵擾她的病痛。最后一次前往巴克斯頓時,她用鉆石在玻璃窗上刻寫道:“巴克斯頓,你溫暖的泉水使你聞名,我卻恐怕再也無從拜訪——別了!”她似已察覺到將失去最后一絲自由。她19歲的兒子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的作為更加深她的悲痛。她一直期盼終有一天能夠逃回蘇格蘭,跟她18年未見的兒子分享權力。然而詹姆斯對他的母親根本不存一絲親情。他是由瑪麗的敵人扶養長大的,他們告訴他,瑪麗為了跟情人結婚而謀害了他的父親。詹姆斯不僅輕蔑她,更怕她回來后會奪走王座。他對瑪麗的憎恨之情可由他下列的舉動略見一二:他毫不愧疚地向伊麗莎白這個囚禁他母親(而且還大他30歲)的女人求婚。伊麗莎白回絕了。
瑪麗寫信給她的兒子,嘗試贏回他的心。可是,她的信從未能到達蘇格蘭國境。至此階段,瑪麗已經被更進一步地孤立了,她所發出的信全都被沒收,而任何寄給她的信息也都被扣留在監禁人的手上。瑪麗的士氣降到谷底,似乎所有希望都消逝了。就在這艱苦絕望的時刻,1586年1月6日,她驚愕地收到一批信。
這些信來自歐洲大陸支持瑪麗的人士,是吉爾伯特·基弗(Gilbert Gifford)偷運進來的。基弗是天主教徒,1577年離開英格蘭,在羅馬的英格蘭學院接受擔任神職的教育。他在1585年回到英格蘭,急于為瑪麗效勞,馬上趕到位于倫敦的法國大使館。那里積放了一大沓寄給瑪麗的書信。法國大使館知道,如果依正常途徑轉送這些信件,瑪麗永遠看不到它們。基弗宣稱他有辦法把這些信件偷運進查特里宅邸,而他也真的辦到了。這只是個開始。基弗開始擔任起秘密信差,不僅送信給瑪麗,也收集她的回信。他用一個相當巧妙的方法把信偷混進查特里宅邸去。他把信件帶到當地的釀酒商,用皮革把信裹起來,再把包裹藏在封塞啤酒桶的空心木塞里。釀酒商把酒送進查特里宅邸,瑪麗的仆人打開木塞,取出藏在里面的東西送交給蘇格蘭女王。將信息帶出查特里宅邸也是用同樣的方法。
瑪麗不知道,一項營救她的計劃此時正在倫敦的酒館醞釀著。謀反計劃的中心人物是安東尼·貝平頓(Anthony Babington)。貝平頓年方二十四,即以英俊、迷人、機智、放浪形骸的形象馳名于倫敦。他的眾多仰慕者卻不知道他打從心底厭惡英格蘭這個迫害他、他的家人和他的信仰的體制。政府的反天主教政策已經達到恐怖的新極限:他們以叛逆罪迫害神父,任何膽敢藏匿神父的人,活生生地就被處以拷問、截肢、剖腹等酷刑。天主教彌撒被禁,忠于教皇的家庭被課征難以負擔的重稅。貝平頓的曾祖父達西爵爺(Lord Darcy)之死更燃起他的憎恨之火。達西因為涉及天主教徒反亨利八世的叛變“恩典香旅”(Pilgrimage of Grace)而被處決。
1586年3月的一個晚上,貝平頓和六個密友在天普吧(Temple Bar)外一家名叫“犁”(The Plough)的客棧聚會,開始籌劃叛變的密謀。正如歷史學家菲力普·卡拉門(Philip Caraman)所評論的,“他以他特有的魅力和性格吸引了很多跟他同等地位、英勇、富冒險精神、膽敢在這段惡劣時期護衛天主教信仰的年輕天主教紳士。他們愿意從事任何有助于宏揚天主教信仰的艱辛危險活動。”幾個月后,他們討論出一項雄心勃勃的計劃:救出蘇格蘭的瑪麗女王,暗殺伊麗莎白女王,煽動一場叛變,并從外國引進援軍。
這些謀反分子一致認為,這項后來被稱為“貝平頓陰謀”的計劃需要瑪麗的贊同才進行得下去。問題是,他們找不到與她通訊的途徑。1586年7月6日,基弗來到貝平頓的門前。他送來一封瑪麗的信,說她在巴黎的支持者提到貝平頓,她很期待他的來信。貝平頓隨即寫了一封長信,描述計劃的輪廓,并引述伊麗莎白在1570年被教皇庇護五世(Pope Pius V)逐出教會之事,以證明刺殺她的行動是正當的。
我和十位紳士以及上百名隨員將擔任這項從敵人手里救出陛下的任務。至于這個篡位者,她已被逐出教會,我們也就沒有服從她的義務。有六位高貴的紳士,全是我的密友,本著他們對天主教宗旨的信念以及為陛下效命之忱,將負責執行這項悲劇性的死刑。
一如往常,基弗使用他的招數,把這個信息放進啤酒桶的木塞里,蒙混過瑪麗的看守人的耳目。這可算是隱匿法的一種,因為這封信被藏起來了。貝平頓還采取了額外的措施,把他的信轉成密碼,萬一密函被瑪麗的看守人攔截到,他也無法解讀內容,叛變的密謀就不會曝光。他所用的密碼法不是一般的單一字母替代法,而是如圖8所示的命名法。他用了23個符號來代替英文字母(不包括j、v、w),另有36個符號來代替單詞或詞組。此外,還有4個虛元(),以及
符號,用來表示下一個符號代表兩個字母(‘dowbleth')。
基弗是一個年輕小伙子,比貝平頓還年輕,這件傳遞信息的差事卻做得從容自在、游刃有余。他運用許多化名,例如寇樂丁(Colerdin)、皮特羅(Pietro)和孔立斯(Comelys),使他能不受猜疑地四處旅行,而且他在天主教團體里的聯絡人替他在倫敦和查特里宅邸之間提供了許多安全住所。可是,每趟來回查特里宅邸的旅途,他都會多拐一個彎。表面上他是瑪麗的特務,事實上他是雙面間諜。且再回到1585年,基弗在回到英格蘭之前,寫了封信給伊麗莎白女王的國務大臣弗朗西斯·沃爾辛厄姆爵士,向他毛遂自薦。基弗意識到,他的天主教背景是打進反伊麗莎白女王密謀核心的最佳面具。在給沃爾辛厄姆的信中,他寫道:“我曾聽聞閣下的工作,很想為閣下效勞。我行事果斷,不怕危險。無論閣下交待什么任務,我都能完成。”
沃爾辛厄姆是伊麗莎白最冷酷無情的大臣。他是奉行馬基雅維利主義的權謀家,也是負責君主安全的間諜首腦。他初就任時所接收的只是一個小間諜網,但很快就被他擴展到歐洲大陸——許多反伊麗莎白的陰謀正在那里策劃著。后人在他死后發現,他定期從法國的12個據點、德國9個、意大利4個、西班牙4個、低地國家(比利時、荷蘭、盧森堡昔日的總稱)3個據點收到報告,即使遠至君士坦丁堡、阿爾及爾和的黎波里也有他的情報人員。

圖8:蘇格蘭瑪麗女王的命名法;包含一個密碼字母集和一些代碼。
沃爾辛厄姆吸收了基弗當間諜。事實上,正是沃爾辛厄姆派他去法國大使館自愿當信差的。每次基弗拿到要給瑪麗或是要幫瑪麗送出的信件時,他都先帶去給沃爾辛厄姆。這位機警的間諜首腦就把信件交給他的贗造專家,打開信件的封緘,復制一份,再用完全相同的緘印封好原信,然后才又交給基弗,讓他把看似完好的信送交給瑪麗或與她通訊的人。這些人一點兒也沒注意到任何異樣。
基弗把貝平頓寫給瑪麗的密函交給沃爾辛厄姆時,第一個目標就是要解譯它的內容。沃爾辛厄姆是在閱讀意大利數學家及密碼學家吉羅拉莫·卡丹諾(Girolamo Cardano)的著作時,初次接觸到密碼術〔附帶一提,卡丹諾提出供盲人使用的觸摸式書寫法,是布萊葉(Braille)盲文的先驅〕。卡丹諾的書勾起了沃爾辛厄姆的興趣,不過法蘭德斯的密碼分析家菲力普·馬尼斯(Philip van Marnix)的解譯實例,才讓他真正信服隨身有個解碼專家的好處。1577年,西班牙的菲利普(Philip of Spain)使用密碼跟他的異母兄弟奧地利的約翰(Don John de Austria)通訊。同是天主教徒的約翰掌控了荷蘭的大部分地區。菲利普的密函提到入侵英格蘭的計劃,這封信被奧蘭治
的威廉(William of Orange)攔截到,交給他的密碼秘書馬尼斯(Marnix)。馬尼斯解譯出這個計劃后,威廉把消息轉告英格蘭駐歐陸的情報員丹尼爾·羅杰斯(Daniel Rogers),后者立即警告沃爾辛厄姆這項入侵陰謀。英格蘭隨即加強防御軍力,致使敵方放棄攻擊計劃。
全然了解密碼分析學的價值后,沃爾辛厄姆在倫敦設立一所密碼學校,并聘任托馬斯·菲利普當他的密碼秘書。菲利普“個子很小,身材纖細,有深黃的頭發卻有淡黃的胡子,臉上有天花的疤痕,近視眼,看來三十歲的樣子”。菲利普是語言學家,通曉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德語,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歐洲最優秀的密碼分析家之一。
寄給或出自瑪麗之手的信函,都被菲利普一一吞噬掉。他是頻率分析法的大師,破解密碼只是遲早的事。他建立了每個字符的頻率,然后試驗性地設定那些最常出現的字符的實際身份。當某一方向的答案不合理時,他就循原路退回,改試探其他途徑。他逐漸辨認出混淆注意力的虛元,把它們丟到一旁。到最后,剩下的只是幾個代字而已,而這些代字的意義則可從前后文猜出來。
菲利普破解了貝平頓寫給瑪麗的信息,里面清楚述及暗殺伊莉莎白的計劃。他立刻把這些確鑿的證據交給他的老板。此刻,沃爾辛厄姆大可逮捕貝平頓,可是他想要的不僅僅是處決幾個叛徒。他在等候時機,等候瑪麗回信認可這項陰謀而自陷于罪。沃爾辛厄姆早就想置瑪麗女王于死地,只是伊麗莎白仍在處決她的表妹事情上猶豫。然而,他若能證明瑪麗支持一項行刺伊麗莎白的計劃,女王必會允許處決她的天主教對手了。沃爾辛厄姆的希望很快就實現了。
瑪麗在7月17日函復貝平頓,實質上也等于簽下了自己的死刑判決書。她明確談到這個“計劃”,尤其希望他們在刺殺伊麗莎白的同時,甚至之前解救她,否則她的看守人得知消息后可能會謀殺她。這封信在送達貝平頓之前,依例又拐個彎,來到菲利普的手上。既然已經分析過前封信,他很快就解譯出這一封的內容。讀畢,菲利普標上一個——絞架的符號。
沃爾辛厄姆已經備齊逮捕瑪麗和貝平頓所需的證據了,可是他還不滿足。為了徹底摧毀這項陰謀,他需要所有參與者的名字。他叫菲利普為瑪麗的信偽造一段附筆,以誘騙貝平頓說出共犯。菲利普還有一項天賦,就是偽造。據說他“只要看過一次,就能模仿任何人的筆跡,猶如那個人自己寫的一般”。圖9即是加在瑪麗給貝平頓的信末的附筆。用瑪麗的命名法,如圖8所示,就可以得出如下的明文:
我頗愿得知六位即將執行這項計劃的紳士的姓名與特質。因為在對這一組人士有所了解后,我或能給你一些在這方面有必要遵循的忠告。同理之故,也請時時告知你們的進展:誰已準備就緒,以及每個人迄今為止涉入多深。

圖9:托馬斯·菲利普在瑪麗的信末偽造加上的附筆;可參考圖8所示瑪麗的命名法解譯其內容。
不夠強的加密法比完全不加密還糟,瑪麗女王的密碼即是一個明顯的實例。瑪麗和貝平頓都明白地寫出他們的意圖,因為他們相信他們的通訊很安全。假使他們的通訊是公開的,他們在提及計劃時,勢必會謹慎得多。此外,正因為他們對自己的密碼太放心,才會那么輕易就相信菲利普的偽造文字。發信人和收信人常對他們的密碼太有信心,以為敵人不可能仿造密碼、加進偽造的內容。正確地使用牢固的密碼,發信人和收信人都能從中受益;錯誤地使用脆弱的密碼則會制造虛假的安全錯覺。
收到瑪麗的信息及其附筆后,貝平頓準備出國尋求海外的武力支持。為此,他必須去沃爾辛厄姆的部門申請護照。這原本是逮捕這名叛徒的最佳機會,但負責該部門的官員約翰·斯卡德摩(John Scudamore)卻根本沒料到這名英格蘭的頭號叛亂犯居然會自己送上門來。身邊沒有支持人手的斯卡德摩邀請不疑有他的貝平頓去附近的酒館坐坐,想拖延一下時間,讓他的助手安排一隊士兵過來。稍過片刻,一張字條傳到酒館,通知斯卡德摩可以逮捕貝平頓了。貝平頓卻也瞄到字條。他漫不經心地說要去付這些啤酒和餐點的賬,隨即起身,劍和外套仍留在桌上,表示他立刻就回來。他當然沒回來。他從后門溜出去逃走,先到圣約翰森林(St. John's Wood),接著到哈洛(Harrow)。他剪短頭發,用核桃汁染污皮膚以隱藏他的貴族背景,企圖借此掩飾身份。他躲過了追捕,但只有10天。8月15日,貝平頓和六名黨羽都被逮捕,送到倫敦。教堂的勝利鐘聲響遍全市。他們的處決恐怖至極。伊麗莎白時代的歷史家威廉·坎登(William Camden)記載道:“他們全都被砍斬而死,私處被割下,活生生、眼睜睜地被掏腸剖腹,被肢解。”
另一方面,8月11日,瑪麗女王和她的侍從被特準在查特里宅邸的屬地騎馬。當瑪麗橫越一片荒野時,瞥見一些人騎著馬過來。她的第一個念頭是,必定是貝平頓的人前來救她了。但她很快就明白,這些人是來逮捕她,不是來救她的。瑪麗涉及貝平頓陰謀,按《關聯法》(Act of Association)被起訴。這是國會于1584年所通過的法案,特別用來將任何意圖謀叛伊麗莎白的人定罪。
審判地點在佛斯林費堡,一個位于東盎格利亞(East Anglia)單調的沼澤區中央、陰郁凄楚的地方。他們在10月15日星期三開庭;現場有兩位首席法官、四位陪審、法務大臣、財政大臣、沃爾辛厄姆,以及許多伯爵、爵士和男爵。法庭后方留有旁聽席,供當地村民、官員侍從之類的觀眾列席,他們想目睹屈辱的蘇格蘭女王如何懇求寬恕、乞討生路。然而,在整個審判過程中,瑪麗一直保持高貴、冷靜的姿態。她的主要辯護策略是,否認跟貝平頓有任何牽連。她宣稱:“我怎能為幾個不顧死活的人在我不知情、不曾參與的情況下,所策劃的犯罪計劃負責?”面對不利于她的證據,她這番陳述沒有什么作用。
瑪麗和貝平頓依賴密碼來保守計劃的秘密,可是他們活在一個密碼的力量已經被密碼分析學的進展削弱的時期。他們的密碼用來防護一般人的窺探是綽綽有余,但面對頻率分析專家時則毫無招架之力。菲利普坐在旁聽席,靜靜看著他們呈示他從加密信函中掘出的證據。
審判延續到次日,瑪麗仍然堅持對貝平頓陰謀一無所悉。審判結束時,她把命運交付法官,且預先赦宥他們將下的必然判決。10天后,星室法庭在威斯敏斯特(Westminster)聚會,認定瑪麗“自6月1日起即圖謀、設想各種能致使英格蘭女王死亡、毀滅的事件”,因此判決有罪。他們建議處以死刑。伊麗莎白簽署了死刑判決書。
1587年2月8日,佛斯林費堡的大廳聚集了三百多名想目睹瑪麗女王被斬首的觀眾。沃爾辛厄姆決心要把瑪麗殉道者形象的日后影響力降到最低,他下令事后必須焚毀刑臺、瑪麗的衣物、任何跟這場處決有關的東西,以防止日后成為圣物。他還計劃在之后一周為他已故的女婿菲利普·西德尼(Philip Sidney)爵士舉辦一場盛大的送葬行列。西德尼是很受歡迎的英雄人物,在荷蘭與天主教徒作戰時陣亡。沃爾辛厄姆相信一場紀念他的莊嚴游行,將會降低同情瑪麗的氣氛。然而瑪麗也同樣決心要讓她在公開場合的最后一次露面,成為堅毅不屈的反抗典范,借機重申她的天主教信仰,激勵她的追隨者。

圖10:蘇格蘭瑪麗女王的處決
彼得堡的首席牧師(Dean of Peterborough)引誦祈禱文時,瑪麗也朗誦她自己的祈禱文,懇求上帝拯救英格蘭天主教教會,以及她的兒子與伊麗莎白女王的靈魂。將家訓“吾之終點,亦是起點”(In my end is my beginning)銘記在心的瑪麗,泰然走向刑臺。劊子手請求她赦免時,她回答:“我誠心誠意寬恕你們,因為我正期望你們了結我的所有苦痛。”理查德·溫菲爾德(Richard Wingfield)在他的《蘇格蘭女王臨終紀事》(Narration of the Last Days of the Queen of Scots)描述了她的最終片刻:
接著,她非常平靜地躺上刑臺,伸開手腳,高呼In manus tuas domine(主,我任您處置!)三四次。在最后一刻,一名劊子手用一只手輕輕抓著她,另一名用斧頭砍了兩次才把她的頭斬下,但還連在一些軟骨上,在這瞬間她發出非常微弱的聲音,躺在那兒紋絲不動……她的頭被砍下后,嘴唇上下微動了將近一刻鐘。然后,一名劊子手摘下她的襪帶,看到她的小狗匍匐在她的衣服下。被強行捉離后,這只狗不愿離開她的尸體而又回來躺在她的頭和肩部之間,一件頗引人注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