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錘砸在一排排舊屋的黃土墻壁上,轟隆隆的噪聲在城內回響,大大小小的土塊隨之濺起。
有不少好奇的信徒簇擁在了街頭,細聲的討論著這一場景,卻不敢再多上前一步。
在他們的眼中,那個身穿圣子隨侍服飾的孩童,實在是萬萬靠近不得的。
因為濺起的土塊、飛起的粉塵,還有已漸漸高升的日頭,陳知站在那些老舊屋前,瞇上了眼。
圣子出城,他是知道的。
成為圣子隨侍過去一年時,在圣子與他的戰斗中,他已輸給了圣子將近百次。圣子漸生厭意,于是,在那個春天,圣子走出行宮,沒有上圣山,邁出了城門。
那天,陳知站在創世城已修補好的城墻上,目送著圣子獨自一人離去。
在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事情,但沒有一樣是在那時隨圣子走出這座城門。
先知說過,他不能離開創世城。
不管是那陰影里隱隱流動著的身影,還是那時陳知身后那被修補好的巍峨神像,都散發著令陳知心寒的冷意。
在城墻上,他轉過身,開始抬起頭,開始利用這個圣子隨侍的身份做些事情。
當然,包括現在的拆屋。
他不需要向誰解釋些什么,或是請示匯報些什么,只要他待在這座城里,在那座圣山無人走下時,他便擁有著極大的權利。
不管怎么說,他開始籌備離開創世城了。
......
在拆遷開始的三個月后,陳知帶著八個八九歲的孩童來到了創世城外,讓他們走出了城門。
這八個最開始帶著恐懼與絕望來到陳知面前的孩童,臉上已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柳銘甩了甩他已許久沒有修剪已有些長的亞麻色頭發對陳知笑著,沫雪則站在陳知的身后,低著頭,沒有踏出城門的意思。
陳知搖了搖頭,示意他們離去,他只對著這些孩童說了三個字:“活下去?!?
八人最終越走越遠,朝著遠離創世城的地方而去,陰影里,有些許波動隨著他們的步伐而去。
當他們幼小的身影消失在夏季野草森林的綠影中,陳知轉身,走回了城內。
他沒有走出城門半步。
這八個孩童是圣子交給他,讓他把他們訓練成神族尖刀的,所以當他們踏出城門后,隨之而來的,便是神族派發給他們的任務。
陳知無須管理、也無法管束這些任務的事情,但他同樣也有讓這些孩童做的事情,比如,將路過的城市的小事物帶來給他,無論是什么事物。
圣子想讓這些孩童成為神族的尖刀,但是,又有沒有想過,陳知想讓他們成為什么呢?
他知道,這些孩童中,將有人會死去,無法避免。然而,他同樣知道,在之后的時間里,因為這些孩子,或許這個世界的人們都將更加害怕黑夜。
......
半年后,陳知的房屋內堆滿了來自各地的事物,他掃視了一眼,從其中挑出了一塊嶄新的手表,戴在了手上。
而后又是半年過去,創世城內的老舊城區最終全部拆掉,開始新建。陳知站在原先住的房屋的舊址上,略微深思了會。
那架破舊的機甲隨著莫老頭的小店倒塌而最終成為了真正的廢品,被掩埋在了土石之下,然而那家小店里的那個裝滿機甲的密室卻沒有隨著拆遷而出現。
陳知無法理解這是由于什么原因,這種手段以他原先那個世界的技術都無法解釋清楚。這一刻,他再次感受到了莫老頭的深不可測。
想著已不知身在何處的莫老頭與李子,陳知的目光閃動。
誰也沒有注意到,他手上戴著的那只手表,已有了些許的變化。
......
又是兩年,陳知站在城門內,依然沒有踏出那一步。
這一次,從城外回來的少男少女只有六人,另外兩名在夜色中死去了。陳知掃過柳銘沫雪六人的臉,沒有找到悲傷的痕跡,有的只是冷漠。
這群孩子已經忘卻了很多情感了,陳知想著。
他沒有說話,拍了拍他們的肩膀,然后轉身。
......
再一年后,圣子將要回來的消息從圣山之上傳到了他耳中。
他來到創世城的城門前,靜靜的等待。
已然高大很多的圣子出現在陳知的視野里,只是有些不一樣的是,圣子并非獨自一人。
一名身著黑衫、神色崇高的女子與一名約莫十一二歲的目盲少女與其一同走來。
看到那名神色崇高的女子時,陳知微微一振,已然較曾經那個世界的他更為雄渾的真氣竟有些畏縮,這是即便在面對黑衣祭主時也從未有過的感覺。
陳知內心危險的感覺蔓延開來,雙目微微一縮,目光移向那個目盲少女。
少女雙目緊閉,手中拿著一根木杖,牽著圣子的衣袖,往前走著,臉上帶著笑容,竟似比這日光還耀眼幾分。
這是一個人類,陳知很清楚的知曉了這一點,在之前傳來的消息中,圣子為了帶她歸來,竟生生折損了所有黑衣祭主的性命。
看著那張溫暖、仿佛人畜無害的少女臉龐,陳知預想到了些什么,他的心微微一沉。
進城后,洛回到了圣山之上,陳知帶著圣子與目盲少女小雨回到了行宮之中。
圣子帶著小雨走進了一間房間,陳知沒有跟進去,他待在門口,靜靜站立。
行宮陰影中,有身影往圣山而去,陳知眼簾垂下,無聲。
房間里,圣子將小雨帶至床前,讓其安睡,他靜靜的坐在床沿,看著這個即使命運不公,令其失明,依然笑著生活的少女,不自覺的,嘴角勾勒出先知與陳知都未曾見過的笑容。
走出創世城的一年后,他便渡過了那條被鮮血染紅的胥寐江,踏上了人族的領土。
有很多人因為他的這一踏而死去,然而圣子并不在乎,他漠然而高貴,帶著圣子的傲慢在人族的一座座城池中行走。
越來越多的人因此而死,不管是祭主或是人族,然而圣子也越來越了解人,就像陳知曾經對先知說過的那樣,越了解人便越想超脫人。
當圣子越來越了解人時,他也越來越厭惡,直至這個目盲少女的出現。
圣子從未見過盲人,所以當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只是還有著一些許的好奇,他看著她拿著木杖一點一點的往前走,他看過她摔倒在泥漿里,他看過她去野地里摸索紅薯與野菜,他看過她被其他人踢倒在地污言穢語的嘲笑辱罵,他看過她夜里抱著自己的身軀蜷縮著取暖......然而他見到最多的是,少女臉上的笑容。
那份笑容,從未掩藏起來過。
圣子在她身邊呆了好幾天,終于,他決定跟她說句話。
然而,還未等到圣子到她的面前,她便朝著圣子走了過來。
明明目盲,卻連木杖都不需要便來到了圣子的面前,她將乞討來的一塊饅頭撕成兩半,一半用那只有些臟兮兮的手遞給了圣子。
然后她有些膽怯的說道:“吃吧,你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圣子恍然,哦,原來她一直知道他在她身邊看著她。
“我能聞到所有吃的的味道,所以,我知道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不吃東西會餓壞的?!?
圣子沉默著,隨后,他接過了少女臟兮兮的手遞過來的饅頭,然后,咬了一口。
“好吃嗎?”少女笑著問道。
“恩?!辈恢獮楹?,圣子應了一聲,盡管他并不覺得手中的饅頭味道如何。
這是他第一次撒謊。
“恩,我娘說餓的時候饅頭最好吃了?!鄙倥Я艘豢陴z頭,甜甜的說道。
“恩......”圣子繼續應道,看著手中的饅頭,又咬了一口。
接下來,圣子一直與少女待在一起,他知道了少女的名字叫小雨,然而當小雨問他的名字時,他停了停。
“人生下來就有名字的,就像我,我娘說我生下來的時候連下了好久的雨,所以,就給我取名字叫小雨了。你呢?”
“我想,我可以,叫陳生?!?
圣子思考著,他這樣說道。
......
那些被稱為記憶的東西在圣子的腦海里涌現,他的嘴角的笑容始終掛著,即使是在不久之前為了讓他與小雨渡過胥寐江,所有的黑衣祭主的血都流進了那條大江,甚至連洛這位新晉的神都差點身隕,他也只是掩住小雨的耳朵,平靜的帶她踏上了神族的邊土。
門外的敲門聲打斷了圣子嘴角的弧度,圣子漠然的開門,隨后見到了被先知命令下山請他上去的黑衣祭主。
“先知說,請陳知與圣子一同上山?!?
陳知的眼簾垂下,心沉了下去,神色卻依然如常。
他跟在圣子與黑衣祭主身后,往圣山之上走去。
當他們下山時,陳知預料的結局最終發生了。
小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