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黃昏,奕涵又獨自來到竹林,這似乎已成為他每日的必修課。徑直走到竹林深處,他停在了那株粗大的竹子前。好長一段時間,他什么也不思考,只靜靜的呆站著,整個人被一種蕭索落寞的情緒包圍著。忽然間,他隱約聽到有腳步聲朝這邊來,聲音急促,像是在奔跑。他并未多加理會,看起來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嗨,你果然在這兒!”一個愉快的聲音打破沉寂,奕涵才猛的回過神來。迎上了那思念中的臉龐,又是一瞬間的目眩神迷。“鐘——哦——清影?”清影笑著點點頭,她還微微喘著氣,臉頰也因剛才的奔跑而發紅。“我就知道你又來這兒了。”她笑著道,看起來很興奮的樣子。
“有什么要緊事嗎,怎么一路跑著過來?”奕涵有一絲詫異。清影走到他身邊道:“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昨天我們在集市上遇到的那位阿姨,今天帶著老人家過來了,羅院長已經安排住院治療了,而且所有的費用都由我們醫院負責。你說好不好?”奕涵微笑頷首:“當然好啦,你又做了一件好事。這不僅是幫助一個老人,更是幫助一個家庭。”
清影興奮的道:“原來幫助人的感覺這樣好。只是我過去封閉自己,都沒有好好打理醫院的事,也沒體會到這份樂趣。”“現在意識到也不晚啊。”“是啊,所以我有個新的計劃。為了能更好的幫助老年人和家庭困難的人,我決定以后每個月都開展一次義診,免費為大家看病。我已經打電話和母親說了,她也很支持呢,還說到時候從市里多請些醫生護士來幫忙。”
見她說的興致勃勃,奕涵卻有些擔憂:“義診啊,好是好,不過這可需要一大筆費用,都由你們負擔嗎?我聽說你們醫院的日常開銷已經在賠錢了,遇到家庭困難的還要免費。看來你們不是開醫院,竟是做慈善呢。”清影笑著道:“那有什么關系,母親每日忙于賺錢,她一個人哪花得完呢。反正她也說要成立個慈善基金,喏,這就是了。”
奕涵不由感慨道:“真是富家小姐,出手這樣豪氣。不過難為你有這份心,需要我做些什么嗎?”清影想了想:“那就由你通知大家吧。會不會太辛苦啊?”奕涵笑道:“不會的。我只需通知大家常去的飯店、茶館、雜貨鋪。這個鎮子也不大,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便傳開了。你家里出了錢,我出些力也是應該的。”“好啊,那多謝你了。”奕涵望著她道:“我該替街坊們多謝你才是。”清影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也沒做什么,都是母親花的錢。我以后還是想憑借自己的能力幫助人。”“你一定可以的。”奕涵篤定的說。
清影開心的笑了,不經意間向四周望望。“咦,又是這根竹子。我記得我們第二次見面就是這里,你幫我趕走了那兩個大漢。昨天你也到這站了一會兒,今天又來。”她圍著竹子上下打量,“這根竹子有什么不同嗎?”奕涵伸手撫摸著那粗壯的竹竿,平靜的道:“它沒什么不同,只不過下面埋的東西不同。”
“埋的東西?”清影吃驚的望著他,“你在下面埋了什么?”“不用怕,我只是在這里建了個‘衣冠冢’。”清影感覺像聽古代小說一樣,心里很是好奇,而后又試著問:“是不是為了紀念恩寧姑娘?”奕涵輕輕點了下頭。清影想了想又問道:“我記得你上次說,恩寧姑娘為了救人而犧牲自己。那后來怎樣了?為什么要建衣冠冢呢,她沒有墓地嗎?”奕涵不禁又眉頭深蹙,陷入沉思。
“她沒有墓地”,奕涵艱難的道,那段往事對他來說是痛苦而殘忍的,他不愿意提起,那種痛就如同把一塊已經結痂的傷疤重新撕裂一般。反反復復,痛了一次又一次,他仍忍不住去回憶,尤其是對著這張相似的臉。也許只有這些回憶能支撐他走完余下的人生吧。
“這是恩寧的意思”,他深吸口氣,繼續道,“她說自己沒有親人,一個人躺在下面很是孤單。不如一把火燒了,尋處有水的地方隨風散去,倒也干凈。她生前很想我陪她去云南,那里自然、純凈,是她夢想中的地方。可是我卻一再辜負她,連她這一點點愿望都沒能實現。她去了以后,我請了一個月假,帶著她的骨灰走遍了云南的山山水水,最后將她留在了那里。我希望她能在自己渴望的那片天空自在的飛翔,再也不要被世俗的一切所牽絆。回來之后,我大病一場,整日昏昏沉沉、神思恍惚。每次夢到她,都是一縷幽魂,飄然遠去,那樣絕決,一點念想也不留下。她不要我想念她太久,可是我做不到,這才發現原來她在我心里已這樣重要……”
“再回到風荷鎮,滿目都是她的影子,湖邊、竹林、舊屋、街道,一切都和她在的時候一樣,甚至呼吸中還存留著她的氣息。于是我在竹林里建了方‘衣冠冢’,也沒有立碑,只有我知道,就讓她這樣陪著我。其實恩寧沒有留下多少遺物,她的東西捐的捐,送的送,連自己的器官都捐獻出去。說是衣冠冢,只埋了三樣東西,一支竹笛,是我以前送給她的;一樣是個水晶擺設,是她好友為她準備的結婚禮物,還未來得及送她;最后一樣是只發卡,嚴格來說那并不是恩寧的,而是她還是云竹的時候放在我這保存的。算起來竟沒有一樣是真正屬于恩寧的,她似乎什么都沒留下,但她的點點滴滴卻深深留在我的記憶中,永遠不會抹去……”
他說不下去了。清影從沒體會過這樣深刻的感情,也不知世間竟有這樣癡情的男子。恩寧,你何其幸運能擁有一份刻骨銘心的愛,又何其不幸薄命如斯,留下他一人苦苦追悔。她不由感嘆道:“我沒有見過恩寧姑娘,對她的了解也僅僅從你口中得知。可我對她,卻有種特殊的親切感,也許是因為你說過我和她長得很像的緣故吧。真遺憾,我沒機會認識她了。”奕涵如囈語般幽幽的道:“你當然不可能認識她,她若不是去了,又怎么會有你……”清影沒聽清他的話,“你說什么?”“哦,沒什么,你當我胡言亂語吧。”
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他輕咳一聲,伸手揉揉眉間,低聲說了句“我答應她不再皺眉的,看來世間沒有那樣的‘熨斗’,能將展不開的眉頭熨平”。見清影仍充滿疑惑的望著他,他淺笑了下,故作輕松的道:“不提了,都過去了。”說著目光望向了遠方。他的笑在她看來卻有一絲凄涼,那句“都過去了”顯然是遮掩、逃避的托詞。真的過去了嗎?恐怕在他心里,每日都要思念上幾遍吧。清影很想讓他輕松、快樂起來,卻不知該如何幫他。畢竟,他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那么用什么語言來勸慰都是蒼白無力的。沉默,伴著暮色一齊籠罩下來。
良久,奕涵打起精神道:“破壞了你原本的好心情,真抱歉。”“沒有什么”,清影連忙道,“我很樂意聽你講故事——如果說出來能令你好受一點的話。”奕涵迅速的看了她一眼,這小姑娘也覺察到什么嗎,他的蕭索與落寞,真的那么明顯嗎?“對了,剛才你提過另一個名字,好像叫‘云竹’是嗎,她是誰呀?”清影緊接著問道。奕涵嘆口氣:“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隨即轉向她,笑笑道,“你的好奇心真是越來越強了。”“那你肯不肯給我講呢?”清影調皮的反問。“我——咳,你的要求我什么時候拒絕過呢。”二人相視而笑,奕涵眼角的皺紋越發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