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0章 五溺時代

心無定性

王陽明的一生波瀾壯闊,他在轉(zhuǎn)投圣人之學——儒學之前,走了不少的彎路。王陽明曾和湛甘泉一起在京城為復興圣學而努力,他去世后,湛甘泉為他寫了墓志銘(《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七),其中寫道:“初溺于任俠之習,再溺于騎射之習,三溺于辭章之習,四溺于神仙之習,五溺于佛氏之習。正德丙寅,始歸正于圣賢之學。”

這就是“陽明五溺說”,記述了王陽明年輕時的精神歷程。王陽明年輕時善感多變,心無定性,最初沉溺于“任俠”,后又修習弓馬騎射之術(shù)和兵法、沉迷于辭章詩文、執(zhí)著于道教神仙,最后卻又迷上了佛學。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王陽明三十五歲,是年他轉(zhuǎn)投圣賢之學,開始篤奉儒學。

前文已述,王陽明十四五歲時,沉迷于弓馬騎射之術(shù)和兵法,懷抱經(jīng)略北地之志,但是后來開始專心致志讀書。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么大的轉(zhuǎn)變呢?原因可能有二,其一是受同在太學讀書的王寅之和劉景素的勉勵,其二與龍山公的訓誡有關(guān)。

王寅之和劉景素的具體情況,已無從得知。正德七年,王陽明四十一歲時,曾寫過一封《答儲柴墟》的信(《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一),其中提到這二人。根據(jù)王陽明與二人的交往來看,陽明當時應(yīng)該懂得了真正的師友之道。

按照常識,老師一般都是年長于自己的前輩,而友人則是同年齡段的人。但其中也不乏一些特例,例如有些人雖然年紀比較小,但他們在某一方面做得非常優(yōu)秀,也可以被尊稱為老師;有些人彼此之間雖然年紀相差很大,但并不妨礙他們成為忘年之交。關(guān)于這一點,王陽明在給儲柴墟的信中寫道:“夫大賢吾師,次賢吾友,此天理自然之則也。”

在王陽明看來,要想成為自己的老師或者好友,必須是修得“人之道”或者“心之德”的人,與身份、地位和年齡無關(guān)。對于那些沒有修得“道”和“德”的人,用世間一般的禮儀來對待就可以了。

這就是王陽明的師友論,他不以老師的身份來對待自己的弟子,而是以師兄師弟之誼來對待門人。柴墟批評他的這一做法有悖于“誠心直道”,王陽明反駁說:

前書所謂“以前后輩處之”者,亦謂仆有一日之長,而彼又有求道之心者耳。若其年齒相若而無意于求道者,自當如常待以客禮,安得例以前后輩處之?是亦妄人矣。又況不揆其來意之如何,而抗顏以師道自居,世寧有是理耶?夫師法者,非可以自處得也,彼以是求我,而我以是應(yīng)之耳。嗟乎!今之時,孰有所謂師云乎哉!

今之習技藝者則有師,習舉業(yè)求聲利者則有師,彼誠知技藝之可以得衣食,舉業(yè)之可以得聲利,而希美官爵也。自非誠知己之性分,有急于衣食官爵者,孰肯從而求師哉!

夫技藝之不習,不過乏衣食;舉業(yè)之不習,不過無官爵;己之性分有所蔽悖,是不得為人矣。人顧明彼而暗此也,可不大哀乎!

將王陽明的以上言論總結(jié)一下,那就是:“當今之人,對老師沒有正確的認識,也不了解求師之道,所以難以求得良師。只有那些對自己的道德心進行了深刻剖析和反省,并且毅然以圣賢之道自任者,才能求得真正的老師。”

接下來,王陽明又舉了孔子弟子曾子(曾參)和北宋儒學家張載[34]的例子,來說明真正的“求師之道”。

在孔子所有的弟子中,曾子以“孝”聞名天下。他雖然腦子有些遲鈍,但這并不妨礙他修煉自己的德行。曾子最終掌握了儒學的精髓,得到了孔子的真?zhèn)鳎⑵鋫髦梁笫馈?jù)說,孔子學派分為八派,但只有曾子一派發(fā)揚光大。曾子將所學傳給孔子的孫子子思,子思又將所學傳給孟子。孟子去世之后,此派學說一度失傳,但是到宋代之后,又有人將其傳承下去,并且一直延續(xù)到后世。

有這樣一則故事。一天,曾子臥病在床,病情危急,弟子樂子春坐在枕邊,兒子曾元和曾申坐在腳下,書童坐在角落里,手里拿著蠟燭。

忽然,書童盯著曾子身下鋪的席子,問他:“先生身下鋪的席子華麗而光滑,是大夫這種身份高貴的人才能享用的吧?”

書童突然冒出這樣的問題,讓樂子春覺得這是對病床上的曾子的失禮,他趕緊制止書童說:“住嘴!”

曾子聽到了,突然驚醒過來,說道:“是的,那是季孫氏的賞賜,我沒能把它換下來。曾元,扶我起來,換竹席!”

曾元說:“您的病情非常嚴重,不能移動身子,等到天亮了,我一定遵從您的意思換了它。”

曾子說:“你不如書童愛我啊。君子愛人以德,小人愛人以姑息。我現(xiàn)在還貪求什么呢?只盼望死得合乎正禮罷了。”

于是大家扶起曾子,更換了席子,再把曾子扶回床上。還沒有放安穩(wěn),曾子就去世了。

曾子臨終之際擔心自己的行為有違禮節(jié),所以就逼著兒子換掉了席子。席子古時稱“簀”,因此這個故事又被稱為“曾子易簀”。“易簀”既可指換掉席子,也可指換掉病床,后來演變?yōu)閷λ劳龅囊环N諱稱。

依照王陽明的說法,曾子正是不斷反省自己、以圣賢之道為己任、真正明白求師之道的賢人。

張載是北宋大儒,為宋學的創(chuàng)立做出了巨大貢獻。他早年精通《周易》,能夠用“陰陽二氣”說來解釋宇宙和世間的現(xiàn)象,后來聆聽程顥和程頤兩兄弟的講學后,深感自己的學問不精,甘愿拜二人為師,虛心向?qū)W。王陽明稱贊他道:“若非舍棄私見私欲,大勇豪杰獨立之士,難以做出此等行為。”

王陽明能夠明白真正的師友之道,并不僅僅是他講學修德的結(jié)果,與太學同學王寅之和劉景素的影響也密不可分。

據(jù)王陽明所述,盡管每次考試王寅之的成績都比劉景素優(yōu)秀,但王寅之總覺得自己比不上劉景素,最終決定拜劉景素為師,行弟子之禮。王陽明見后非常敬服:“寅之者,真可為豪杰之士。使寅之易此心以求道,亦何圣賢之不可及!”

“格竹”失敗

王陽明在京城和父親同住期間,曾遍尋朱熹的著作,如饑似渴地閱讀。當時王陽明曾和好友錢氏熱烈討論如何才能成為圣賢的問題,最后他們達成一致,要想成為圣賢,必須要掌握朱熹所說的“格物窮理”。

在朱熹的著作中,曾經(jīng)提到過程伊川(程頤)的“眾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

父親就職的官署中有許多竹子,王陽明讀到這句話之后,立刻和錢氏一起“格竹子”,二人日夜沉思,但是毫無所得。

三天之后,錢氏因為疲勞過度病倒了,于是不得不放棄“格竹子”。王陽明覺得這是錢氏精力太弱的緣故,所以更加發(fā)奮圖強、不分晝夜地全力“格竹子”。但王陽明依然失敗了。七天之后,王陽明也因勞累過度病倒了。因此,二人嘆息說:“圣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

就這樣,王陽明放棄了宋儒的格物之學。十七歲時,王陽明開始潛心于神仙養(yǎng)生之道,這可能與他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

前文所述的“格竹”內(nèi)容,被記錄在《傳習錄》下卷中,但《王文成公全書》中的《陽明先生年譜》將此記述為陽明二十一歲時的事情。后來據(jù)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陳來考證,王陽明十九歲時,祖父竹軒公去世,父親龍山公回余姚守喪三年,陽明二十一歲時應(yīng)該在余姚,所以《陽明先生年譜》中的記載有誤。

為什么王陽明“格竹”會失敗呢?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沒有按照朱熹的教誨去“格物窮理”。清初的朱子學者陸桴亭對王陽明的這一做法持批評態(tài)度,他認為王陽明完全沒有理解朱子格物窮理的主旨,他的做法類似于禪宗的“竹篦子話”。

竹篦由剖開的竹子制成,弓形,彎曲狀,長約三尺,頭部多纏繞藤條,下部裝飾有絹帶結(jié)成的穗飾。禪林中師家指導學人時,大抵手持此物,作為點醒學人悟道之工具。一旦學人答出規(guī)定答案之外的答案,師家就會用竹篦擊打?qū)W人的掌心,這在禪學中被稱作“竹篦商量”。確實如陸桴亭所說,王陽明的“格竹”之法不是依照朱熹“格物窮理”的理論,而是更接近于禪宗參禪悟道的一種形式。

朱熹在給陳齊仲的書信中說:“且如今為此學而不窮天理、明人倫、講圣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于一草一木器用之間,此是何學問!”

清初朱子學者呂晚村也曾指出:“陽明求竹理之法,為朱子所排斥,故失敗乃是必然。”

朱熹曾說過,“窮天理”“明人倫”是他“格物窮理”理論的根本,這些內(nèi)容圣人都已教過,因此認真學習圣人之言非常重要,朱熹推崇“讀書窮理”的原因也正在于此。但是,朱熹的“格物窮理”并不僅僅局限于道德和人倫,而是擴展到自然界的萬事萬物。雖然范圍擴大了,但其大綱還是人倫道德。如果舍棄大綱,僅就具體的一草一木去探求其理,那就喪失了朱熹思想的精髓。

王陽明的格竹之法,其實更接近于禪學。當時陽明之所以選擇格竹,是因為竹子就在那兒。說得極端一點,如果當時在那個地方的不是竹子,而是別的東西,那么王陽明也會去格別的東西。依照王陽明當時的想法,格什么東西不重要,重要的是窮盡其理。

如果換作朱熹去“格竹”,他會采取什么辦法呢?恐怕朱熹首先會弄清楚竹之理和其他草木之理的不同。這就和水墨畫家畫山水木石一樣,在畫之前要首先明白山之理、水之理、木之理、石之理,然后才能繪出山水木石。

格物也是一樣,首先需要弄清楚每種事物特有的法則,然后才能進一步探究其存在的生命根本之理。朱熹認為,總合天地萬物之理,會形成大的“一理”,每個事物分開來又都有各自之理,千差萬別的事物都是“一理”的體現(xiàn),即所謂的“理一分殊”[35]。然而,王陽明在“格竹”時不這樣認為,他希望通過“格竹”立刻悟出總合天地萬物的大的“一理”。他沒有看到分殊之理,而是直接來探求大的“一理”,因此說他的做法更接近于道家和禪家的做法。儒家注重分殊之理,所以儒生才會那么重視出仕。

有儒者認為佛教持高遠參悟之說,但他們基于建立在人之上的政治,而不能不對人人施以教化。

這句話反映了儒者注重分殊之理的態(tài)度,但當時的王陽明還不知道朱熹格物之學的根本就是探究分殊之理。

物是理的載體,理不能脫離物而存在。格物必須有物,有物才能窮其理,因此朱熹說:“蓋言理,則無可捉摸,物有時而離;言物,則理自在,自是離不得。”

在探究竹子之理時,如果忽視竹子這一客觀事物的存在,僅將其視為一種方法或手段,這就不是儒家之道,而是道家或禪家之道。《莊子·知北游》篇中有如下記載:

東郭子:“所謂道,惡乎在?”莊子:“無所不在。”東郭子:“期而后可。”莊子:“在螻蟻。”東郭子:“何其下邪?”莊子:“在稊稗。”東郭子:“何其愈下邪?”莊子:“在瓦甓。”東郭子:“何其愈甚邪?”莊子:“在屎溺。”

東郭子聽到這里,驚得目瞪口呆。莊子接著說:“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zhì)。正、獲之問于監(jiān)市履豨也,‘每下愈況’。汝惟莫必,無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

從王陽明“格竹”之中,我們仿佛看到了《莊子》中“道”的影子。此事姑且不論,王陽明“格竹”是想一舉求得窮極之理,但按照他當時的資質(zhì),這一目的顯然是不可能達到的。

王陽明的這一窮理方法雖然違背了朱熹之道,卻和陸九淵的窮理之道如出一轍。陸九淵主張“心即理”,把理看成是心的體現(xiàn),陽明的窮理方法和他的主張極其相似。朱熹與陸九淵不同,他主張的是“格物窮理”。

在朱熹之前,有一位知名畫家郭熙。當時的畫家不再滿足于畫出具體的事物,而是開始去探究事物背后之理,了解事物的特性,悟得造化之理和天地之心,然后再將這一切通過物象表現(xiàn)出來。一石一木可觀造化之理,一山一水可知天地之心,這就是郭熙所謂的格物之學。

那么,如何才能窮盡竹子之理、窮盡竹子之性呢?陳獻章[36]在一首詩中寫道:“窗外竹青青,窗間人獨坐。究竟竹與人,原來無兩個。”

在這首詩中,竹與人已經(jīng)融為一體,這樣一來,自然就能夠窮盡竹子之理,窮盡竹子之性。如果王陽明當初能夠放棄刻意格竹之心,以平常心去格竹子,他或許也能達到詩中所描述的那種境界。但這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太難了。

朱熹的“格物窮理”之法與以上所述完全不同,倒是與郭熙的方法有些類似。如果讀一下郭熙的畫論,就會發(fā)現(xiàn)朱熹的格物之學和郭熙的如出一轍。郭熙在畫論《林泉高致》中寫道:

學畫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臨其上而瞰之,則花之四面得矣。學畫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則竹之真形出矣。學畫山水者何以異此?蓋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真山水之川谷,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zhì)。真山水之云氣,四時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畫見其大象,而不為斬刻之形,則云氣之態(tài)度活矣。

郭熙在繪畫時,為求畫作完美,總是客觀地、經(jīng)驗性地、合理地、理智地去尋求物象之理。他學書法也是如此,講究廣聞博識,廣泛吸收古今書法之精華,自成一家。郭熙的主張簡直就是朱熹的“格物之學”在書畫上的翻版。如果讓朱熹去格竹,結(jié)果又會怎么樣呢?恐怕會與郭熙做的一樣。

新婚之日出走

明孝宗弘治二年(1489),十八歲的王陽明與諸氏完婚。這一年,王陽明從京師回到家鄉(xiāng)余姚。同年七月,他前往江西洪都(今南昌)迎娶妻子諸氏。諸氏是當時江西省布政司參議諸養(yǎng)和之女,陽明在洪都期間就住在諸養(yǎng)和的官邸中。諸養(yǎng)和也是余姚人士,而且和龍山公是至交,所以王陽明才會和諸氏成親。

王陽明迎娶的這位夫人究竟是位怎樣的女性呢?

宸濠之亂時,陽明為了家人的安全,打算和家人分開,單獨乘船走。但是他又放心不下妻子,所以一直猶豫不決,這時諸氏從懷中取出一把短刀,激勵陽明說:“我身上帶著這把刀,什么賊人來了我都不怕,您趕緊乘船走吧!”從中可以看出諸氏應(yīng)該是一位女中豪杰。

據(jù)《陽明先生年譜》和《陽明先生行狀》記載,王陽明在婚禮當天突然離家出走。翌日早上,眾人將他尋回,當時他正在一座道觀中靜坐,在眾人的勸說之下,陽明才同意回家。

故事的真?zhèn)我褵o從考證,也許是后人覺得他在這一時期潛心于神仙養(yǎng)生之道,所以才杜撰出這樣一段逸事。雖然王陽明一向豪放不羈,但他當時身患結(jié)核病,內(nèi)心充滿不安,做出這樣的舉動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自宋代以來,儒學家在年輕時大多沉迷于道教。道士基本上都是隱士,在世人看來,他們脫離塵世,志向高遠,因而受到世人尊敬。加之宋朝建立伊始,皇帝特意召見隱士,向他們咨詢治世之道,致使很多有識之士都想成為道士,或者沉迷于道教。

王陽明十一歲時就能寫出充滿哲學意趣的詩,后來沉迷于道教也是必然的。但是在婚禮當天離家出走,和道士會面,并在道觀度過一宿,這樣的行為如果僅以他癡迷于道教來解釋,就有點兒說不通了。應(yīng)該還有其他的原因,那就是當時他對自己的健康狀況充滿了不安,這種不安促使他從外向型行為轉(zhuǎn)變?yōu)殚_始探究人的內(nèi)心世界。王陽明最終成為心學大師,也許和這種轉(zhuǎn)變有密切關(guān)系。

陽明學的源頭在陸象山(陸九淵),陸象山與王陽明一樣,也患有結(jié)核病。因為身體狀況的原因,他們不再執(zhí)著于復雜理性的思辨,也不再糾結(jié)于事物終極的存在,而是轉(zhuǎn)向通過簡單直接的直觀方法來探究事物之理。

《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中記錄了王陽明當時拜訪道觀鐵柱宮的一段逸聞。

婚禮當天,王陽明信步來到鐵柱宮,進入本堂之后,見一位道士正在一旁盤腿靜坐。王陽明走近才發(fā)現(xiàn)這名道士眉毛粗厚,頭發(fā)花白。

王陽明立刻被他的容貌所打動,于是叩問道:“道者何處人?”

道士回答說:“蜀人也,因訪道侶至此。”

王陽明又問道:“道者今年高壽?”

道士回答說:“九十六歲矣。”

王陽明繼續(xù)問道:“可否知先生姓名?”

道士回答說:“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見我時時靜坐,呼我曰無為道者。”

這位道士雖然已年近百歲,但身體硬朗,氣力旺盛,聲如洪鐘。王陽明覺得他一定是一位得道高人,于是就向他問詢神仙養(yǎng)生之術(shù)。

王陽明當時雖是英姿勃發(fā)的年紀,但受疾病所擾,面容稍顯憔悴。道士望了望他消瘦憔悴的面龐,對他說:“養(yǎng)生之訣,無過一靜。老子清凈,莊生逍遙。惟清凈而后能逍遙也。”然后又教給王陽明導引之術(shù)。

導引之術(shù)是信奉道教的道士修煉的一種功法。

道教是將老子、莊子等人的思想宗教化后形成的。道教以老子的“自然無為”為根本,雜糅神仙之學,追求長生不老。道教還吸收了“陰陽五行”學說,具有濃厚的迷信色彩。道教為了增強自身的權(quán)威,還從儒學和佛教中吸收了很多教義。道教中追求長生不老的方法有很多,例如修煉、服丹藥、房中術(shù)、符咒和積善等,此外還有導引之術(shù)、長生之術(shù)和飛升之術(shù)等。

鐵柱宮的無為道士教給王陽明的導引之術(shù)其實是一種呼吸方法,是將宇宙之氣引入自己體內(nèi),讓它在體內(nèi)流動,最終實現(xiàn)“心神”和“虛無”不知不覺地合二為一的一種修煉方法。導引之術(shù)適于養(yǎng)生,所以不僅是道士,很多儒生和僧侶也會用這一方法來修行。通過調(diào)節(jié)呼吸來使精神專一的方法古已有之,并且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不只是在中國,印度也有類似的方法。導引之術(shù)追求的不單是身體的養(yǎng)生,同時還包含精神的修煉。

禪宗也有通過調(diào)節(jié)呼吸來使精神專一的做法。在禪宗中,坐禪是為了調(diào)心,為了達到這一目的,還必須調(diào)身和調(diào)息,三者渾然一體才能達到修煉的目的。調(diào)息指的是用丹田呼吸,唐代禪僧圭峰宗密曾如此解釋調(diào)息:“出入息有聲音,謂之風息;出入息阻滯不通暢,謂之喘息;出入息不細弱,謂之氣息。”他認為風息、喘息和氣息都是不調(diào)的表現(xiàn)。沒有聲音,沒有阻滯,不粗烈,連貫無中斷,似有似無,心境平和,情緒歡樂的出入息才是調(diào)息的表現(xiàn)。

調(diào)息又稱調(diào)氣,自古以來就是養(yǎng)生和養(yǎng)心的重要方法。《莊子》中有“真人呼吸以踵”,因此,用腳后跟呼吸被看作是圣人的行為。“呼吸以踵”指的是什么呢?這可能和圭峰宗密所說的“似有似無”類似,是一種深入溝通天地之氣的狀態(tài)。

調(diào)息術(shù)和服丹藥、禁性欲以及房中術(shù)一樣受到道家的重視。隨著時代的變遷,導引之術(shù)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最終演變成一種通過靜坐來調(diào)息或者數(shù)息,最終實現(xiàn)長生不老的修煉方法。

貝原益軒是日本為數(shù)不多的儒醫(yī),他生來體質(zhì)就比較弱,所以對調(diào)息法非常關(guān)注,他在自己所著的《初學知要》中介紹了道家的這一養(yǎng)生方法,并且在《慎思錄》中再次提到調(diào)息的內(nèi)容:“養(yǎng)氣須先調(diào)息,調(diào)息才能養(yǎng)氣,這樣才能心境平靜。氣息若亂,內(nèi)心必亂……調(diào)息養(yǎng)氣乃儒家之道,不可忽視。”

宋代大儒朱熹著有《調(diào)息箴》,其中介紹有調(diào)息之法:靜坐之后,將目光集中在鼻尖處,全部注意力集中于此,然后再調(diào)節(jié)氣息。雖然朱熹提到了調(diào)息,但他調(diào)息的目的和道家的完全不同。

日本的天木時中對此評論說:“儒家樂于調(diào)息,并不為修得神仙之術(shù)。道家喜好神仙之術(shù),辟五谷以求長壽,平時練習導引之術(shù),煉其外形,養(yǎng)其內(nèi)氣,修煉到精微之處,則渣滓污濁皆消,只剩清虛之氣,故身體輕如鴻毛,可寢臥云霄,亦可自由行之于天,此為道家修行者之至善也。而儒家則與此不同,儒家調(diào)息只為將精力集于一處,使之不分散外泄,出入氣息力求和合,期冀活至一千二百歲也能身體康健,即使日夜忙碌,也不覺疲憊,此為儒家調(diào)息之目的。”

綜合上述,儒家調(diào)息的目的完全不同于道教。無為道者教授給王陽明的導引之術(shù),其內(nèi)部貫穿的應(yīng)該是道家的思想和目的。

王陽明習得導引之術(shù)后,立即開始和道士對坐,練習此術(shù)。王陽明雖然感覺恍惚,但似乎有一種頓悟的感覺,他越來越喜歡這種感覺。于是兩人閉目對坐,仿佛是兩棵枯木。不覺天色已晚,兩個人都廢寢忘食,就這樣一直靜坐下去。

王陽明在新婚之日突然離家出走,并且到了晚上都不歸家,這令諸氏非常擔心,她將此事告知了父親諸養(yǎng)和。諸養(yǎng)和派衙役四處尋找,眾人找了一整夜都沒有找到,翌日清晨才終于在鐵柱宮尋得陽明。衙役告知陽明,他們是奉其岳父之命勸其回家的,王陽明不得不回,于是和無為道者作別。道士對他說:“珍重珍重,二十年后,當再見于海上也。”

根據(jù)《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的記述,果然如道士所言,二十年后,他們再次在海上相遇。

苦練書法

王陽明成親后,暫住在諸養(yǎng)和的官邸里。官邸內(nèi)有數(shù)箱紙,王陽明每日用這些紙練習書法。翌年十二月,當王陽明啟程回余姚時,盛紙的箱子都已經(jīng)空了,可見王陽明練習書法的刻苦程度。在此期間,王陽明的書法大有長進。

根據(jù)《陽明先生年譜》的記載:“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后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

王陽明練字,并不是簡單描摹字形,而是要掌握寫出這一字形的方法,所以必須擬形于心,凝思靜慮。

王陽明的書法意趣不同于唐代書法家。他學習書法的精神和宋代畫家學習繪畫的精神是相通的。

范寬是北宋著名畫家,為宋代水墨畫的發(fā)展做出過巨大貢獻。范寬雖然是山水畫名家,但他畫山水不僅僅局限于具體的景象。據(jù)說范寬為畫山水,終日靜坐于山林中,觀察周圍的一切,尋求自然的意趣。哪怕是降雪之日,或者是月夜,他也會去林中徘徊,仔細觀察,靜靜沉思,然后回到住處,將自己的所見所感渲之于紙。

宋代畫家高克明也經(jīng)常徒步郊外尋找山林之趣,或者終日靜坐山林,觀察周圍景致,然后回到家中,排除一切欲念,在安靜的屋子里沉思。

這些畫家在繪畫時,都注重靜思澄慮、潛心熟慮和去欲脫塵等心法的運用。他們的畫作不是表現(xiàn)物之形,而是探求物之理。為了表現(xiàn)物之理,畫家必須看清物之所以能夠成為物的本質(zhì),也必須去感受宇宙之心和天地之理的脈動。他們通過物象來表現(xiàn)物之心,描繪物之理。

對這些畫家來說,畫山水就要窮盡山水之理和山水之性,主觀性在其中發(fā)揮著很大的作用。畫家畫的是“胸中丘壑”,而不是山水的自然形態(tài)。說得極端一點,自然山水只是畫家在內(nèi)心創(chuàng)立理想形象的一個誘因,是單純的素材,沒有其他的意義。

王陽明學習書法的態(tài)度和上述畫家的精神是相通的,這表明他具有成為一流書法家的潛質(zhì)。

北宋大儒程顥的思想是象山心學之源,其弟程頤的思想是朱子理學之源。陽明思想受程顥的影響頗深,他在書信中,屢次引用程顥之語,來闡述自己的思想。程顥曾說:“某寫字時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二程遺書·明道先生語》)

在程顥看來,書法不是一種技巧,而是一種心法,這種心法同時也是做學問的根本。王陽明讀過這句話后,頗有感觸:“既非要字好,又何學也?乃知古人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

以上所述選自《陽明先生年譜》。《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中的記載略有不同:“夫既不要字好,所學何事?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

眾人聽之,都由衷敬服。王陽明覺得刻意求字好之心,或者不求字好之心,都違背了“敬”。“敬”是一種心的修行,是一種心法。宋儒在做學問時,對“敬”都非常重視。

王陽明曾如此解釋《大學》中的“格物”:“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之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

王陽明在此闡述了心學“格心窮理”的“格物”說,對朱熹“格物窮理”的“格物”說提出批判。王陽明為了解釋自己的“格物”說,特意引用自己學習書法的故事,其目的還是為了闡明自己的主旨。

談到書風,世人都會想到“晉書重韻,唐書重法,宋書重意”的說法。那么明代書法看重的什么呢?我個人認為,明代書風應(yīng)該是重情。這是受時代風潮影響而形成的一種書風。

日本現(xiàn)存有一件王陽明書法的真跡。正德八年(1513),日本遣明正使了庵桂悟歸國,王陽明特意為他寫了一篇送別序。內(nèi)藤湖南對此評價說:“王陽明此書,先學元代趙孟頫,再學王羲之,晚年又融合了北宋黃庭堅的書風,終成明代一大書法名家。王陽明與同時代的文徵明的書風有些相似,但情有余而巧不及。”

在保存下來的王陽明的真跡中,有兩幅是家書。其中一封是對兩個弟弟的諄諄教導,內(nèi)容是關(guān)于日常生活的心得。另外一封是王陽明在去世前一年寫給養(yǎng)子的家書。嘉靖六年(1527),王陽明受朝廷之命前往廣西思恩和田州討伐叛賊,在赴廣西途中,他給養(yǎng)子正憲寫了一封信,內(nèi)容是關(guān)于日常行為的訓誡。

第一封家書的書法流暢清麗,不重技巧,率真而作,從中可以窺見王陽明的俊敏之氣,筆者認為這封家書應(yīng)該是他在四十歲左右時所寫。

正德九年(1514),王陽明四十三歲,他送給妻子的外甥諸伯生一幅書法作品。這幅作品的書風和前面兩封家書的風格極其相似,是用他晚年圓熟的字體寫成。字體遒勁蒼秀,透出典雅之氣。

除此之外,王陽明的書法作品還有《何陋軒記》《客座私祝》《矯亭說》等。正德三年,王陽明三十七歲,他因為得罪宦官,被流放到荒蠻之地貴州龍場,這才有了后來的“龍場頓悟”。《何陋軒記》是他頓悟之后寫的作品。雖然龍場的生活非常艱苦,但他在文中感嘆此處“何陋之有”。這幅作品的字體有黃庭堅之風、文徵明之韻,氣勢蓬勃,充滿霸氣,筆鋒自然,毫無滯拙之態(tài)。

《客座私祝》是王陽明在出征思恩和田州的前夕所作,記錄了他對弟子日常生活上的訓誡。全文由楷書大字寫成,筆鋒遒勁,字體宏毅,表現(xiàn)出王陽明所特有的書風。

《矯亭說》是王陽明書法作品中的逸秀之作。當時,王陽明父親的好友方時舉建造了一座亭子,命名為“矯”,特意向龍山公求文,王陽明就代替父親寫了這幅作品。整幅作品的字體細長流暢,書風雄健直達、神采蒼秀。清代學者王育將王陽明的書法與朱熹的書法比較后說:“朱熹的書法骨勁老練,有蒼松怪石壁立千仞之勢。王陽明的書法骨挺神駿,有鷹擊長空之態(tài)。二者的書法骨骼清奇,實乃二人功業(yè)德行使然。”

陳瑚評價《矯亭說》之書風說:“今閱其手跡,筆墨飛騰,似有龍鳳翔舉之勢,亦可窺見內(nèi)心之精明。”

錢大昕評曰:“筆勢縱逸,酷似李北海。平生所見真跡,此為最上。”李北海,又名李邕,唐代著名書法家,顏真卿的前輩。他最初模仿王羲之,后來從王羲之的書法中脫離出來,形成了自己的書風。

總而言之,王陽明的書風雄健奔放、流麗清奇,既繼承了其遠祖王羲之的書風,又融合了李北海、黃庭堅和文徵明等人的書風,最終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書法風格。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临沭县| 秦安县| 中牟县| 叶城县| 广德县| 玉门市| 冷水江市| 苍山县| 太保市| 龙江县| 桑日县| 金华市| 湖南省| 古交市| 青阳县| 瑞昌市| 沾化县| 边坝县| 大理市| 迁西县| 三门县| 海门市| 来宾市| 辉县市| 沐川县| 鄂州市| 许昌市| 霍州市| 东乌珠穆沁旗| 石泉县| 凤庆县| 永和县| 武威市| 竹北市| 吉木萨尔县| 顺平县| 林甸县| 苗栗市| 青州市| 义乌市| 若尔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