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破敗的房子,跟古時候的茅草屋沒有區別。一個男人躬著身子在屋前的菜地里拔草,一個女人坐在坪里被一窩小雞圍著搶食,除此之外再無生機。
女人首先看到了我們,她激動地向我們跑來,還帶動了一群雞飛。男人聞聲連忙回頭,見是我們,馬上丟掉手里的草,在原本已經沾滿泥濘的褲子上擦了擦手。我們把帶來的東西拿下車,女人首先奪過我手里的花。
她像抱孩子一樣小心翼翼摟著花,生怕它們下一秒就消失。見她喜歡,我也就放心了。
“你們來怎么也不提前跟我打聲招呼?”爺爺已經見過一次了,對他并不陌生。
“還帶這么多東西……我們,可什么都沒有準備啊!”他望著琳瑯滿目的伴手禮,臉上承載著雜糅在一起的復雜情緒。
“難得我們都有空,所以臨時決定來看看你們。帶這些東西只是想表達我們做晚輩的一點心意,不用還的。”生怕他們把這些死物當做要還的人情,但不知道他們能否接受我的表達方式。
“謝謝!孩子,謝謝你們!”他不停地說謝謝,讓我以為自己是在行善。
我們把東西拎進他們的房間。那群小雞一直跟著奶奶,奶奶像只母雞帶著自己的一群兒女,我第一次見到這么不怕人的家禽。我沖她叫了一聲奶奶,但她沒有理我,還浸泡在花香里不想出來。
“你別費勁了,她聽不明白這些稱呼。”
爺爺說雖然奶奶聽不懂我們的話,但她見我們來還是很高興,平常要是來了她不喜歡的人,她會拿著笤帚把他們趕出去。她沒有趕我們走,說明她喜歡我們。爺爺又說他們家不常來人,一般就是些可憐他們老無所依的鄰居會來送些吃的,聊不了幾句就會走。
“你們留在這吃飯吧,爺爺沒別的手藝,做飯還行。”他靦腆地搓搓手,像個小孩似的不好意思。
這時奶奶也興奮地呼喚肚子餓了。
“但家里沒什么特別的菜,你們只能將就了。”爺爺不知從哪拿出一把菜刀,看起來很鈍,沒有一點光澤。“你們先坐會兒,我去園子里弄點青菜。”
我們也沒客套地說上幾句要幫忙的話,老實照著他說的話坐在椅子上。我簡單地掃了幾眼屋子,一共三間,整齊地列成一條線。一間是我們正坐著的堂屋,墻面上掛了一些勞動工具,正中是一張國家領導人像。我還看到了一些字畫,走近一看是父親的落款,雖然紙張已經泛黃,邊角也有些腐朽,但還是不影響整體的美觀,頗有大家風范。堂屋里面最大的擺件就是一張原木桌子,上面擺了一些零零碎碎,看起來并不常作吃飯用。
正中間是他們的臥室,里面擺著一張床,一個衣柜,幾張椅子。和堂屋一樣,墻面上也貼了一些父親年輕時所留下的字畫,除此還有一些極具年代感的畫報。
最后則是一間廚房,走進便聞到一股溫暖的柴火味。挨著灶臺的那面墻已經被煙熏上一層黑色的涂料,還能隱約看出火的形態。離灶臺不遠的地方擺了一張矮桌子,真正用來吃飯的地方,上面沾了些去不掉的油漬,讓木桌有了天然的包漿。
我正為父親住在哪里感到疑惑,爺爺就提著一筐蔬菜回來了。
“這是他的房。”他指了我身后一間門上掛了把鎖的屋子,廚房里面太暗,以至于我走過來的時候并沒有注意到墻上凹進去了一張門的大小。
“我給你打開來看看。”爺爺又不知道從哪找出一串鑰匙,說是一串,其實沒掛幾把。他對著光找出其中一片,捏著它走向那間房。我怕他看不清,連忙把手機里的手電筒打開,他擺擺手,說這屋子他太熟悉不過了,閉著眼都能打開。
聽到鎖“啪嗒”被打開的聲音,他讓我進去隨便看,然后便忙著做飯。我讓尋安過來幫爺爺生火,他正陪著奶奶玩兒,比起我,奶奶應該更喜歡尋安,畢竟他更像爸。
尋安一朵朵地介紹花的名字,奶奶跟著讀,但轉眼又忘了上一個。
我取下鎖,把它掛在門鏈上,然后推開門邁了進去。跟廚房不一樣,這次撲面而來的是塵封了許久的霉味,但我并不覺得難聞,也許是透過這些微生物我能找到父親存在的氣息。
房子很小,只夠擺一張單人床。床與墻之間是剛夠走一個人的過道,床頭放著一個很小的床頭柜,上面擺了許多書。床上已經爬滿了灰塵,爺爺也許打掃過幾次,但等到后來越覺得沒有希望的時候就不再管了。桌上的幾本書也不例外,我翻開了幾頁,里面是我看不明白的文言文,于是就合上了。最讓我挪不開眼的是整面墻的字畫,和其他屋子不一樣,這間還貼了許多人物畫。我一看就知道是年輕時候的母親,它們保存得最完整,我很意外爺爺奶奶竟然還留著這些。
一目了然,我很快就對這間房失去了興趣。我決定去給爺爺幫忙,而不是瞻仰灰塵。
尋安被奶奶絆住脫不得身,我穿過房間看著一個成年男人在帶著一個老人玩,廚房的煙氣很快彌漫了所有房間,我仿佛看到了奶奶和年輕時候的父親。
我坐到灶臺前,它是用黃土砌成的,表面刷了一層粗糙的水泥。爐子里面的火燒得正旺,爺爺的臉被火光染紅,倒顯得氣色好些了。我稱自己想要嘗試放火的滋味,他讓我小心別把自己這么漂亮的新衣服給燒壞了。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穿著,好像確實與這個環境格格不入。
我在他的指導下放柴,該放幾根,放粗柴還是細柴,我都沒有擅作主張。爺爺夸我聰明,他以為像我這樣的年輕姑娘做不了這種活。我抬頭望著爺爺,覺得好像又看到了父親,但他比父親更慈祥,我越來越喜歡他了。
爺爺興許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笑著讓我把火看好,“該加柴了。”我才恍然大悟,爐子里的火不知道什么時候變小了。
我特別鐘意熱鍋里翻炒的聲音,食物即將成熟時的迷人聲線是我愿意守候它出鍋的原因之一。爺爺炒菜時的動作很瀟灑,和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戰戰兢兢截然不同。他現在身體不錯,還能站在他自信的廚子舞臺上一段時間,但等他再也站不上時該怎么辦?人老了就沒用了。
我聞到一股噴香的味道,一道顏色豐富的三絲出鍋了,色香已然俱全。我把它端到桌上,日光打在上面,油衣折射出令人垂涎的光。
灶上掛了一排臘肉,好像雞鴨魚肉都有。爺爺每掛都切了一點,然后丟到熱水鍋里煮。
“這些都是自家熏的。我知道你們現在都講究飲食要健康,我會多焯幾遍,去去咸。”
我很想告訴他其實我們對吃的并不講究,工作之后,吃飯對我來說只是為了填飽肚子,并不在乎食物吃進胃里去會發生什么演變。但我面對來自這樣一位誠懇的老人的心意,我講不出半點與他的行為相反的語句。和他在一起,我覺得溫暖,也許是爐子里的火在作祟。
簡單的三菜一湯出鍋,爺爺本想再加道菜,但我說足夠了,我的尋安的食量都不大,菜做多了吃不完浪費。
“不會浪費,你們走了我們兩口子還會繼續吃的啊。”話雖這么說,但他還是依著我的要求罷了手。
四個人,圍在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子旁,桌子上擺著四碗菜,一家人的感覺很快被渲染出。小雞們全縮在桌子底下,它們發出嗷嗷待哺的聲音又為這場飯局增添了熱鬧。爺爺讓我們不要客氣,放開吃,他的碗暫時空著,他要先給奶奶喂飯。我們毫不生分地夾菜添飯,爺爺說的沒錯,他沒有夸大其詞,他做的飯確實好吃。
“柴火飯會要香些,你們應該都沒吃過吧?”爺爺拿出一塊帕子把奶奶流到下巴的油擦掉,又揀了幾粒她嘴角的飯送到自己嘴里。這些連貫的動作并沒有因為我和尋安在場而顯得不自然,我在心里偷笑,其實也是羨慕,兩個老人的感情還能這么好。
我發自肺腑地夸贊爺爺的手藝好。他笑瞇了眼,“你們喜歡吃就好。”
“要是想吃了,就盡管來找爺爺。”
他能自稱“爺爺”,讓我心里的愧疚又少了幾分。想起第一次見面時的突然,我還沒做好準備打心底里接受一位陌生人做我的爺爺,導致我的態度冷漠到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連連點頭,是肯定對他的承諾也是想逼自己忘掉那些不愉快。
這頓飯吃得很愉快,是自從父親去世后第一次這么愉快地吃飯。我們有說有笑,也不用顧忌什么餐桌上的禮儀,讓我認識到原來吃飯也是一件幸福度如此高的事情。
奶奶在餐桌上也沒放過尋安,甚至讓他來代替爺爺給自己喂飯。尋安很自然地從爺爺碗里接過飯碗,然后嫻熟地用勺子舀飯送到奶奶嘴里。
“上次也是這樣。”爺爺終于得空吃幾口飯。
“你奶奶啊,特別喜歡尋安,一見面就連我的話都不管用,老愛麻煩尋安。”后面的話,爺爺是想給尋安賠不是。
“不麻煩。”尋安對待老人很有耐心,任誰見了都覺得踏實。
我一口氣吃了大三碗飯,平常胃口太小,稍一吃多肚子就鼓出型。我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爺爺又起身張羅著給我們燒水泡茶。柴火燒出的飯菜香,柴火燒出的水泡茶也香。我琢磨著自己要不要背些柴回去做飯吃燒水喝。
吃飽喝足之后,我其實沒臉說告辭,但公司打電話來說有急事需要開會,我不得不走。爺爺表示理解,稱只要我們想來隨時都可以來,他們一般不會出門。
上車的時候奶奶不愿意放尋安走,爺爺拖住她讓尋安趕緊上車。透過后視鏡,奶奶還捧著那束花望著我們,爺爺把手搭在奶奶肩上,在青山的背景映襯下格外美。
“難怪。”
“你想幫他們是嗎?”我問尋安。
他露出微笑,但沒有說是。而我的心里已經有了決定,與此同時我又想起自己落下了一樣東西,于是連忙讓尋安掉頭。
爺爺奶奶已經不在屋前站著了,但聽到汽車來的聲音爺爺就出現了,他做了個手勢讓我們小點聲,然后顫顫巍巍跑過來告訴我們他剛把奶奶哄睡。
“怎么又回來了?”
我問他討了一幅父親的畫,是掛在父親房里,媽媽坐在田埂邊,手里拿著一撮稻穗,頭上還插了一只玉簪的那幅。爺爺很爽快地答應,然后回頭幫我去取。沒等多久他就拿著畫來了。
“南南長得像你媽一樣好看。”遞到我手里的時候還不忘夸我一句。
我又說了幾句保重,稱自己再過不久應該就會來找他。爺爺開心地點頭,對著車揮手直到我們消失。
拿到畫之后我心安了,我很快就睡著。尋安把我送到公司樓下,但他沒有叫醒我,包里的手機鈴聲卻響了。等我睜眼的時候,尋安正拿著我的手機。
“正準備把它給關了。”
“不用了,我睡夠了。”我拿走手機,又跟他說了幾句感謝,稱自己到時候會再聯系他。
開門的時候,“還是有你在身邊的感覺好。”說完,我馬上下車關掉車門。
明知不可能而為之,我還是繞不出這個老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