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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片陽光

時間經過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這樣一泄陽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議流動的而又恬靜的瑰寶,我才明白我那問題是永遠沒有答案的。事實上僅是如此:一張孤獨的桌,一角寂寞的廳堂。一只靈巧的鏡箱,或窗外斷續的鳥語,和水珠——那美麗小孩子的病名——便湊巧永遠同初春靜沉的陽光整整復斜斜地成了我回憶中極自然的聯想。

蛛絲和梅花

真真的就是那么兩根蛛絲,由門框邊輕輕地牽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么兩根細絲,迎著太陽光發亮……再多了,那還像樣么?一個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網在光天白日里作怪,管它有多美麗,多玄妙,多細致,夠你對著它聯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議處;這兩根絲本來就該使人臉紅,且在冬天夠多特別!可是亮亮的,細細的,倒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制的細絲,委實不算討厭,尤其是它們那么瀟脫風雅,偏偏那樣有意無意地斜著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著那絲看,冬天的太陽照滿了屋內,窗明幾凈,每朵含苞的,開透的,半開的梅花在那里挺秀吐香,情緒不禁迷茫縹緲地充溢心胸,在那剎那的時間中振蕩。同蛛絲一樣的細弱,和不必需,思想開始拋引出去:由過去牽到將來,意識的,非意識的,由門框梅花牽出宇宙,浮云滄波蹤跡不定。是人性,藝術,還是哲學,你也無暇計較,你不能制止你情緒的充溢,思想的馳騁,蛛絲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

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圍也有你自織的蛛網,細致地牽引著天地,不怕多少次風雨來吹斷它,你不會停止了這生命上基本的活動。此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處,……”

拿梅花來說吧,一串串丹紅的結蕊綴在秀勁的傲骨上,最可愛,最可賞,等半綻將開地錯落在老枝上時,你便會心跳!梅花最怕開;開了便沒話說。索性殘了,沁香拂散同夜里爐火都能成了一種溫存的凄清。

記起了,也就是說到梅花、玉蘭。初是有個朋友說起初戀時玉蘭剛開完,天氣每天的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邊林子里走路,又靜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燈火,感到好像僅有如此虔誠地孤對一片泓碧寒星遠市,才能把心里情緒抓緊了,放在最可靠最純凈的一撮思想里,始不至褻瀆了或是驚著那“寤寐思服”的人兒。那是極年輕的男子初戀的情景——對象渺茫高遠,反而近求“自我的”郁結深淺——他問起少女的情緒。

就在這里,忽記起梅花。一枝兩枝,老枝細枝,橫著,虬著,描著影子,噴著細香;太陽淡淡金色地鋪在地板上:四壁琳瑯,書架上的書和書簽都像在發出言語;墻上小對聯記不得是誰的集句;中條是東坡的詩。你斂住氣,簡直不敢喘息,踮起腳,細小的身形嵌在書房中間,看殘照當窗,花影搖曳,你像失落了什么,有點迷惘。又像“怪東風著意相尋”,有點兒沒主意!浪漫,極端的浪漫。“飛花滿地誰為掃?”你問,情緒風似的吹動,卷過,停留在惜花上面。再回頭看看,花依舊嫣然不語。“如此娉婷,誰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幾乎熱情地感到花的寂寞,開始憐花,把同情統統詩意地交給了花心!

這不是初戀,是未戀,正自覺“解看花意”的時代。情緒的不同,不止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別,東方和西方也甚有差異。情緒即使根本相同,情緒的象征,情緒所寄托,所棲止的事物卻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緒的聯系,早就成了習慣。一顆星子在藍天里閃,一流冷澗傾泄一片幽愁的平靜,便激起他們詩情的波涌,心里甜蜜地,熱情地便唱著由那些鵝羽的筆鋒散下來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里閃”,或是“明麗如同單獨的那顆星,照著晚來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邊,憂愁倚下她低垂的臉”。

惜花,解花太東方,親昵自然,含著人性的細致是東方傳統的情緒。

此外年齡還有尺寸,一樣是愁,卻躍躍似喜,十六歲時的,微風零亂,不頹廢,不空虛,踮著理想的腳充滿希望,東方和西方卻一樣。人老了脈脈煙雨,愁吟或牢騷多折損詩的活潑。大家如香山,稼軒,東坡,放翁的白發華發,很少不梗在詩里,至少是令人不快。話說遠了,剛說是惜花,東方老少都免不了這嗜好,這倒不論老的雪鬢曳杖,深閨里也就攢眉千度。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類的“春紅”,那樣嬌嫩明艷,開過了殘紅滿地,太招惹同情和傷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們同樣的花,也還缺乏我們的廊廡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幾許”才有一種庭院里特有的情緒。如果李易安的“斜風細雨”底下不是“重門須閉”也就不“蕭條”得那樣深沉可愛;李后主的“終日誰來”也一樣的別有寂寞滋味。看花更須庭院,深深鎖在里面認識,不時還得有軒窗欄桿,給你一點憑借,雖然也用不著十二欄桿倚遍,那么慵弱無聊。

當然舊詩里傷愁太多,一首詩竟像一張美的證券,可以照著市價去兌現!所以庭花,亂紅,黃昏,寂寞太濫,詩常失卻誠實。西洋詩,戀愛總站在前頭,或是“忘掉”,或是“記起”,月是為愛,花也是為愛,即使全是真情,也未嘗不太膩味。就以兩邊好的來講。拿他們的月光同我們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長得多。花更不用說了;我們的花“不是預備采下綴成花球,或花冠獻給戀人的”,卻是一樹一樹綽約的,個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戀歌的。

所以未戀時的對象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為花而起的感慨——十六歲時無所謂感慨——僅是剛說過的自覺解花的情緒,寄托在那清麗無語的上邊,你心折它絕韻孤高,你為花動了感情,實說你同花戀愛,也未嘗不可——那驚訝狂喜也不減于初戀。還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絲!記憶也同一根蛛絲,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牽引出去,雖未織成密網,這詩意的前后,也就是相隔十幾年的情緒的聯絡。

午后的陽光仍然斜照,庭院闃然,離離疏影,房里窗欞和梅花依然伴和成為圖案,兩根蛛絲在冬天還可以算為奇跡,你望著它看,真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偏偏那么斜掛在梅花的枝梢上。

二十五年新年漫記

(原載1936年2月2日《大公報·文藝》)

彼此

朋友又見面了,點點頭笑笑,彼此曉得這一年不比往年,彼此是同增了許多經驗。個別地說,這時間中每一人的經歷雖都有特殊的形相,含著特殊的滋味,需要個別的情緒來分析來描述。

綜合地說,這許多經驗卻是一整片仿佛同式同色,同大小,同分量的迷惘。你觸著那一角,我碰上這一頭,歸根還是那一片迷惘籠罩著彼此。七月!——這兩字就如同史歌的開頭那么有勁——八月,九月帶來了那狂風,后來。后來過了年——那無法忘記的除夕!——又是那一月,二月,三月,到了七月,再接再厲的又到了年夜。現在又是一月二月在開始……誰記得最清楚,這串日子是怎樣地延續下來,生活如何地變?想來彼此都不會記得過分清晰,一切都似乎在迷離中旋轉,但誰又會忘掉那么切膚的重重憂患的網膜?

經過炮火或流浪的洗禮,變換又變換的日月,難道彼此臉上沒有一點記載這經驗的痕跡?但是當整一片國土縱橫著創痕,大家都是“離散而相失……去故鄉而就遠”,自然“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臉上所刻那幾道并不使彼此驚訝,所以還只是笑笑好。口角邊常添幾道酸甜的紋路,可以幫助彼此咀嚼生活。何不默認這一點:在迷惘中人最應該有笑,這種的笑,雖然是斂住神經,斂住肌肉,僅是毅力的后背,它卻是必需的,如同保護色對于許多生物,是必需的一樣。

那一晚在××江心,某一來船的甲板上,熱臭的人叢中,他記起他那時的困頓饑渴和狼狽,旋繞他頭上的卻是那真實倒如同幻象,幻象又成了真實的狂敵殺人的工具,敏捷而近代型的飛機:美麗得像魚像鳥……這里黯然的一掬笑是必需的,因為同樣的另外一個人懂得那原始的驟然喚起純筋肉反射作用的恐怖。他也正在想那時他在××車站臺上露宿,天上有月,左右有人,零落如同被風雨摧落后的落葉,瑟索地蜷伏著,他們心里都在回味那一天他們所初次嘗到的敵機的轟炸!談話就可以這樣無限制地延長,因為現在都這樣的記憶——比這樣更辛辣苦楚的——在各人心里真是太多了!隨便提起一個地名大家所熟悉的都會或商埠,隨著全會涌起怎樣的一個最后印象!

再說初入一個陌生城市的一天——這經驗現在又多普遍——尤其是在夜間,這里就把個別的情形和感觸除外,在大家心底曾留下的還不是一劑彼此都熟識的清涼散?苦里帶澀,那滋味侵入脾胃時,小小的冷噤會輕輕在背脊上爬過,用不著絲毫銳性的感傷!也許他可以說他在那夜進入某某城內時,看到一列小店門前凄惶的燈,黃黃的發出奇異的暈光,使他嗓子里如梗著刺,感到一種發緊的觸覺。你所記得的卻是某一號車站后面黯白的煤氣燈射到陌生的街心里,使你心里好像失落了什么。

那陌生的城市,在地圖上指出時,你所經過的同他所經過的也可以有極大的距離,你同他當時的情形也可以完全的不相同。但是在這里,個別的異同似乎非常之不相干;相干的僅是你我會彼此點頭,彼此會意,于是也會彼此地笑笑。

七月在盧溝橋與敵人開火以后,縱橫中國土地上的腳印密密地銜接起來,更加增了中國地域廣漠的證據。每個人參加過這廣漠地面上流轉的大韻律的,對于塵土和血,兩件在尋常不多為人所理會的,極尋常的天然質素,現在每人在他個別的角上,對它們都發生了莫大親切的認識。每一寸土,每一滴血,這種話,已是可接觸,可把持的十分真實的事物,不僅是一句話一個“概念”而已。

在前線的前線,興奮和疲勞已摻拌著塵土和血另成一種生活的形體魂魄。睡與醒中間,饑與食中間,生和死中間,距離短得幾乎不存在!生活只是一股力,死亡一片沉默的恨,事情簡單得無可再簡單。尚在生存著的,繼續著是力,死去的也繼續著堆積成更大的恨。恨又生力,力又變恨,惘惘地卻勇敢地循環著,其他一切則全是懸在這兩者中間悲壯熱烈地穿插。

在后方,事情卻沒有如此簡單,生活仍然緩弛地伸縮著;食宿生死間距離恰像黃昏長影,長長的,盡向前引伸,像要撲入夜色,同夜溶成一片模糊。在日夜寬泛的循回里于是穿插反更多了,真是天地無窮,人生長勤。生之穿插零亂而瑣屑,完全無特殊的色澤或輪廓,更不必說英雄氣息壯烈成分。斑斑點點僅像小血銹凝在生活上,在你最不經意中烙印生活。如果你有志不讓生活在小處窳敗,逐漸減損,由銳而鈍,由張而弛,你就得更感謝那許多極平常而瑣碎的磨擦,無日無夜地透過你的神經,肌肉或意識。這種時候,嘆息是懸起了,因一切雖然細小,卻絕非從前所熟識的感傷。每件經驗都有它粗壯的真實,沒有嘆息的余地。口邊那酸甜的紋路是實際哀樂所刻劃而成,是一種堅忍韌性的笑。因為生活既不是簡單的火焰時,它本身是很沉重,需要韌性地支持,需要產生這韌性支持的力量。

現在后方的問題,是這種力量的源泉在哪里?決不憑著平日均衡的理智——那是不夠的,天知道!尤其是在這時候,情感就在皮膚底下“踴躍其若湯”,似乎它所需要的是超理智的沖動!現在后方被緩的生活,緊的情感,兩面磨擦得愁郁無快,居戚戚而不可解,每個人都可以苦惱而又熱情地唱“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或“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支持這日子的主力在哪里呢?你我生死,就不檢討它的意義以自大。也還需要一點結實的憑借才好。

我認得有個人,很尋常地過著國難日子的尋常人,寫信給他朋友說,他的嗓子雖然總是那么干啞,他卻要啞著嗓子私下告訴他的朋友:他感到無論如何在這時候,他為這可愛的老國家帶著血活著,或流著血或不流著血死去,他都覺到榮耀,異于尋常的,他現在對于生與死都必然感到滿足。這話或許可以在許多心弦上叩起回響,我常思索這簡單樸實的情感是從哪里來的。信念?像一道泉流透過意識,我開始明了理智同熱血的沖動以外,還有個純真的力量的出處。信心產生力量,又可儲蓄力量。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你我可曾覺察到?信仰所給予我們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堅忍韌性的倔強?我們都相信,我們只要都為它忠貞地活著或死去,我們的大國家自會永遠地向前邁進,由一個時代到又一個時代。我們在這生是如此艱難,死是這樣容易的時候,彼此仍會微笑點頭的緣故也就在這里吧?現在生活既這樣的彼此患難同味,這信心自是,我們此時最主要的聯系,不信你問他為什么仍這樣硬朗地活著,他的回答自然也是你的回答,如果他也問你。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那理智熱情都不能代替的信心!

思索時許多事,在思流的過程中,總是那么晦澀,明了時自己都好笑所想到的是那么簡單明顯的事實!此時我拭下額汗,差不多可以意識到自己口邊的紋路,我尊重著那酸甜的笑,因為我明白起來,它是力量。

話不用再說了,現在一切都是這么彼此,這么共同,個別的情緒這么不相干。當前的艱苦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充滿整一個民族,整一個時代!我們今天所叫做生活的,過后它便是歷史。客觀的無疑我們彼此所熟識的艱苦正在展開一個大時代。所以別忽略了我們現在彼此地點點頭。且最好讓我們共同酸甜的笑紋,有力地,堅韌地,橫過歷史。

(原載1939年2月5日《今日評論》)

一片陽光

放了假,春初的日子松弛下來。將午未午時候的陽光,澄黃的一片,由窗欞橫浸到室內,晶瑩地四處射。我有點發怔,習慣地在沉寂中驚訝我的周圍。我望著太陽那湛明的體質,像要辨別它那交織絢爛的色澤,追逐它那不著痕跡的流動。看它潔凈地映到書桌上時,我感到桌面上平鋪著一種恬靜,一種精神上的豪興,情趣上的閑逸;即或所謂“窗明幾凈”,那里默守著神秘的期待,漾開詩的氣氛。那種靜,在靜里似可聽到那一處琤琮的泉流,和著仿佛是斷續的琴聲,低訴著一個幽獨者自娛的音調。看到這同一片陽光射到地上時,我感到地面上花影浮動,暗香吹拂左右,人隨著晌午的光靄花氣在變幻,那種動,柔諧婉轉有如無聲音樂,令人悠然輕快,不自覺地脫落傷愁。至多,在舒揚理智的客觀里使我偶一回頭,看看過去幼年記憶步履所留的殘跡,有點兒惋惜時間;微微怪時間不能保存情緒,保存那一切情緒所曾流連的境界。

倚在軟椅上不但奢侈,也許更是一種過失,有閑的過失。但東坡的辯護:“懶者常似靜,靜豈懶者徒”,不是沒有道理。如果此刻不倚榻上而“靜”,則方才情緒所兜的小小圈子便無條件地失落了去!人家就不可惜它,自己卻實在不能不感到這種親密的損失的可哀。

就說它是情緒上的小小旅行吧,不走并無不可,不過走走未始不是更好。歸根說,我們活在這世上到底最珍惜一些什么?果真珍惜萬物之靈的人的活動所產生的種種,所謂人類文化?這人類文化到底又靠一些什么?我們懷疑或許就是人身上那一撮精神同機體的感覺,生理心理所共起的情感,所激發出的一串行為,所聚斂的一點智慧——那么一點點人之所以為人的表現。宇宙萬物客觀的本無所可珍惜,反映在人性上的山川草木禽獸才開始有了秀麗,有了氣質,有了靈犀。反映在人性上的人自己更不用說。沒有人的感覺,人的情感,即便有自然,也就沒有自然的美,質或神方面更無所謂人的智慧,人的創造,人的一切生活藝術的表現!這樣說來,誰該鄙棄自己感覺上的小小旅行?為壯壯自己膽子,我們更該相信惟其人類有這類情緒的馳騁,實際的世間才賡續著產生我們精神所寄托的文物精粹。

此刻我竟可以微微一咳嗽,乃至于用播音的圓潤口調說:我們既然無疑的珍惜文化,即尊重盤古到今種種的藝術——無論是抽象的思想的藝術,或是具體的駕馭天然材料另創的非天然形象——則對于藝術所由來的淵源,那點點人的感覺,人的情感智慧(通稱人的情緒),又當如何地珍惜才算合理?

但是情緒的馳騁,顯然不是詩或畫或任何其他藝術建造的完成。這馳騁此刻雖占了自己生活的若干時間,卻并不在空間里占任何一個小小位置!這個情形自己需完全明了。此刻它僅是一種無蹤跡的流動,并無棲身的形體。它或含有各種或可捉摸的質素,但是好奇地探討這個質素而具體要表現它的差事,無論其有無意義,除卻本人外,別人是無能為力的。我此刻為著一片清婉可喜的陽光,分明自己在對內心交流變化的各種聯想發生一種興趣的注意,換句話說,這好奇與興趣的注意已是我此刻生活的活動。一種力量又迫著我來把握住這個活動,而設法表現它,這不易抑制的沖動,或即所謂藝術沖動也未可知!只記得冷靜的杜工部散散步,看看花,也不免會有“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的情緒上一片紊亂!玲瓏煦暖的陽光照人面前,那美的感人力量就不減于花,不容我生硬地自己把情緒分劃為有閑與實際的兩種,而權其輕重,然后再決定取舍的。我也只有情緒上的一片紊亂。

情緒的旅行本偶然的事,今天一開頭并為著這片春初晌午的陽光,現在也還是為著它。房間內有兩種豪侈的光常叫我的心緒緊張如同花開,趁著感覺的微風,深淺零亂于冷智的枝葉中間。一種是燭光,高高的臺座,長垂的燭淚,熊熊紅焰當簾幕四下時各處光影掩映。那種閃爍明艷,雅有古意,明明是畫中景象,卻含有更多詩的成分。另一種便是這初春晌午的陽光,到時候有意無意地大片子灑落滿室,那些窗欞欄板幾案筆硯浴在光靄中,一時全成了靜物圖案;再有紅蕊細枝點綴幾處,室內更是輕香浮溢,叫人俯仰全觸到一種靈性。

這種說法怕有點會發生誤會,我并不說這片陽光射入室內,需要筆硯花香那些儒雅的托襯才能動人,我的意思倒是:室內頂尋常的一些供設,只要一片陽光這樣又幽嫻又灑脫地落在上面,一切都會帶上另一種動人的氣息。

這里要說到我最初認識的一片陽光。那年我六歲,記得是剛剛出了水珠以后——水珠即尋常水痘,不過我家鄉的話叫它做水珠。當時我很喜歡那美麗的名字,忘卻它是一種病,因而也覺到一種神秘的驕傲。只要人過我窗口問問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種榮耀。那個感覺至今還印在腦子里。也為這個緣故,我還記得病中奢侈的愉悅心境。雖然同其他多次的害病一樣,那次我仍然是孤獨的被囚禁在一間房屋里休養的。那是我們老宅子里最后的一進房子;白粉墻圍著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間,當中夾著一個開敞的廳堂。我病在東頭娘的臥室里。西頭是嬸嬸的住房。娘同嬸永遠要在祖母的前院里行使她們女人們的職務的,于是我常是這三間房屋惟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間屋子里病著,那經驗是難堪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尤其是在日中毫無睡意的時候。起初,我僅集注我的聽覺在各種似腳步,又不似腳步的上面。猜想著,等候著,希望著人來。間或聽聽隔墻各種瑣碎的聲音,由墻基底下傳達出來又消斂了去。過一會,我就不耐煩了——不記得是怎樣的,我就躡著鞋,捱著木床走到房門邊。房門向著廳堂斜斜地開著一扇,我便扶著門框好奇地向外探望。

那時大概剛是午后兩點鐘光景,一張剛開過飯的八仙桌,異常寂寞地立在當中。桌下一片由廳口處射進來的陽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里。一個絕對悄寂的周圍伴著這一片無聲的金色的晶瑩,不知為什么,忽使我六歲孩子的心里起了一次極不平常的振蕩。

那里并沒有幾案花香,美術的布置,只是一張極尋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那上面在不多時間以前,是剛陳列過咸魚、醬菜一類極尋常儉樸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卻呆了。或許兩只眼睛倒張大一點,四處地望,似乎在尋覓一個問題的答案。為什么那片陽光美得那樣動人?我記得我爬到房內窗前的桌子上坐著,有意無意地望望窗外,院里粉墻疏影同室內那片金色和煦絕然不同趣味。順便我翻開手邊娘梳妝用的舊式鏡箱,又上下搖動那小排狀抽屜,同那刻成花籃形的小銅墜子,不時聽雀躍過枝清脆的鳥語。心里卻仍為那片陽光隱有一片模糊的疑問。

時間經過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這樣一泄陽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議流動的而又恬靜的瑰寶,我才明白我那問題是永遠沒有答案的。事實上僅是如此:一張孤獨的桌,一角寂寞的廳堂。一只靈巧的鏡箱,或窗外斷續的鳥語,和水珠——那美麗小孩子的病名——便湊巧永遠同初春靜沉的陽光整整復斜斜地成了我回憶中極自然的聯想。

(原載1946年11月24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究竟怎么一回事

寫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寫詩,或可說是要抓緊一種一時閃動的力量,一面跟著潛意識浮沉,摸索自己內心所縈回,所著重的情感——喜悅,哀思,憂怨,戀情,或深,或淺,或纏綿,或熱烈,又一方面順著直覺,認識,辨味,在眼前或記憶里官感所觸遇的意象——顏色,形體,聲音,動靜,或細致,或親切,或雄偉,或詭異;再一方面又追著理智探討,剖析,理會這些不同的性質,不同分量,流轉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會,交錯策動而發生的感念;然后以語言文字(運用其聲音意義)經營,描畫,表達這內心意象,情緒,理解在同時間或不同時間里,適應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瀾。

寫詩,或又可說是自己情感的,主觀的,所體驗了解到的;和理智的客觀的所體察辨別到的,同時達到一個程度,騰沸橫溢,不分賓主地互相起了一種作用,由于本能的沖動,憑著一種天賦的興趣和靈巧,駕馭一串有聲音,有圖畫,有情感的言語,來表現這內心與外物息息相關的聯系,及其所發生的悟理或境界。

寫詩,或又可以說是若不知其所以然的,靈巧的,誠摯的,在傳譯給理想的同情者,自己內心所流動的情感穿過繁復的意象時,被理智所窺探而由直覺與意識分著記取的符錄!一方面似是慘淡經營——至少是專誠致意,一方面似是借力于平時不經意的準備,“下筆有神”的妙手偶然拈來;忠于情感,又忠于意象,更忠于那一串剎那間內心整體閃動的感悟。

寫詩,或又可說是經過若干潛意識的醞釀,突如其來的,在生活中意識到那么湊巧的一頃刻小小時間;湊巧的,靈異的,不能自已的,流動著一片濃摯或深沉的情感,斂聚著重重繁復演變的情緒,更或凝定入一種單純超卓的意境,而又本能地迫著你要刻畫一種適合的表情。這表情積極的,像要流淚嘆息或歌唱歡呼,舞蹈演述;消極的,又像要幽獨靜處,沉思自語。換句話說,這兩者合一,便是一面要天真奔放,熱情地自白去邀同情和了解,同時又要寂寞沉默,孤僻地自守來保持悠然自得的完美和嚴肅!

在這一個湊巧的一頃刻小小時間中(著重于那湊巧的),你的所有直覺,理智,官感,情感,記性和幻想,獨立的及交互的都迸出它們不平常的銳敏,緊張,雄厚,壯闊及深沉。在它們潛意識的流動——獨立的或交互的融會之間——如出偶然而又不可避免地涌上一閃感悟,和情趣——或即所謂靈感——或是親切的對自我得失悲歡;或遼闊的對宇宙自然;或智慧的對歷史人性。這一閃感悟或是混沌朦朧,或是透徹明晰。像光同時能照耀洞察,又能揣摩包含你的所有已經嘗味,還在嘗味,及幻想嘗味的“生”的種種形色質量,且又活躍著其間錯綜重疊于人于我的意義。

這感悟情趣的閃動——靈感的腳步——來得輕時,好比潺潺清水婉轉流暢,自然的洗滌,浸潤一切事物情感,倒影映月,夢殘歌罷,美感的旋起一種超實際的權衡輕重,可抒成慷慨纏綿千行的長歌,可留下如幽咽微嘆般的三兩句詩詞。愉悅的心聲,輕靈的心畫,常如啼鳥落花,輕風滿月,夾雜著情緒的繽紛;淚痕巧笑,奔放輕盈,若有意若無意地遺留在各種言語文字上。

但這感悟情趣的閃動,若激越澎湃來得強時,可以如一片驚濤飛沙,由大處見到纖微,由細弱的物體看它變動,宇宙人生,幻若苦謎。一切又如經過烈火燃燒錘煉,分散,減化成為凈純的茫焰氣質,升處所有情感意象于空幻,神秘,變移無定,或不減不變絕對,永恒的玄哲境域里去,卓越隱奧,與人性情理遙遠的好像隔成距離。身受者或激昂通達,或禪寂淡遠,將不免掙扎于超情感,超意象,乃至于超言語,以心傳心的創造。隱晦迷離,如禪偈玄詩,便不可制止地托生在與那幻想境界幾不適宜的文字上,估定其生存權。

寫詩……

總而言之,天知道究竟寫詩是怎么一回事。在寫詩的時候,或者是“我知道,天知道”;到寫了之后,最好學Browning不避嫌疑的自譏的,只承認“天知道”,天下關于寫詩的筆墨官司便都省了。我們僅聽到寫詩人自己說一陣奇異的風吹過,或是一片澄清的月色,一個驚訝,一次心靈的振蕩,便開始他寫詩的嘗試,迷于意境文字音樂的搏斗,但是究竟這靈異的風和月,心靈的振蕩和驚訝是什么?是不是仍為那可以追蹤到內心直覺的活動;到潛意識后面那綜錯交流的情感與意象;那意識上理智的感念思想;以及要求表現的本能沖動?靈異的風和月所指的當是外界的一種偶然現象,同時卻也是指它們是內心活動的一種引火線。詩人說話沒有不打比喻的。

我們根本早得承認詩是不能脫離象征比喻而存在的。在詩里情感必依附在意象上,求較具體的表現;意象則必須明晰地或沉著地,恰適地烘托情感,表征含義。如果這還需要解釋,常識的,我們可以問:在一個意識的或直覺的,官感,情感,理智,同時并重的一個時候,要一兩句簡約的話來代表一堆重疊交錯的外象和內心情緒思想所發生的微妙的聯系,而同時又不失卻原來情感的質素分量,是不是容易或可能的事?一個比喻或一種象征在字面或事物上可以極簡單,而同時可以帶著字面事物以外的聲音顏色形狀,引起它們與其他事關系的聯想。這個辦法可以多方面地來輔助每句話確實的含義,而又加增官感情感理智每方面的刺激和滿足,道理甚為明顯。

無論什么詩都從不會脫離過比喻象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言語。詩中意象多不是尋常純客觀的意象。詩中的云霞星宿,山川草木,常有人性的感情,同時內心人性的感觸反又變成外界的體象,雖簡明淺現隱奧繁復各有不同的。但是詩雖不能缺乏比喻象征,象征比喻卻并不是詩。

詩的泉源,上面已說過,是意識與潛意識的融會交流錯綜的情感意象和概念所促成;無疑地,詩的表現必是一種形象情感思想合一的語言。但是這種語言,不能僅是語言,它又須是一種類似動作的表情,這種表情又不能只是表情,而須是一種理解概念的傳達。它同時須不斷地傳譯情感,描寫現象詮釋感悟。它不是形體而須創造形體顏色;它是音聲,卻最多僅要留著長短節奏。最要緊的是按著疾徐高下,和有限的鏗鏘音調,依附著一串單獨或相聯的字義上邊;它須給直覺意識,情感理智,以整體的快愜。

因為相信詩是這樣繁難的一列多方面條件的滿足,我們不能不懷疑到純凈意識的,理智的,或可以說是“技術的”創造——或所謂“工”之絕無能為。詩之所以發生,就不叫它做靈感的來臨,主要的亦在那一閃力量突如其來,或靈異的一剎那的“湊巧”,將所有繁復的“詩的因素”都齊集薈萃于一俄頃偶然的時間里。所以詩的創造或完成,主要亦當在那靈異的,湊巧的,偶然的活動一部分屬意識,一部分屬直覺,更多一部分屬潛意識的,所謂“不以文而妙”的“妙”。理智情感,明晰隱晦都不失之過偏。意象瑰麗迷離,轉又樸實平淡,像是紛紛紜紜不知所從來,但飄忽中若有必然的緣素可尋,理解玄奧繁難,也像是紛紛紜紜莫名所以。但錯雜里又是斑駁分明,情感穿插聯系其中,若有若無,給草木氣候,給熱情顏色。一首好詩在一個會心的讀者前邊有時真會是一個奇跡!但是傷感流麗,鋪張的意象,涂飾的情感,用人工連綴起來,疏忽地看去,也未嘗不像是詩。故作玄奧淵博,顛倒意象,堆砌起重重理喻的詩,也可以赫然驚人一下。

寫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惟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讀者與作者,讀者與讀者,作者與作者關于詩的意見,歷史告訴我傳統的是要永遠地差別分歧,爭爭吵吵到無盡時。因為老實地說,誰也仍然不知道寫詩是怎么一回事的,除卻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強以抽象的許多名詞,具體的一些比喻來捉摸描寫那一種特殊的直覺活動,獻出一個極不能令人滿意的答案。

(原載1936年8月30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文藝叢刊小說選題記

《大公報·文藝副刊》出了一年多,現在要將這第一年中屬于創造的短篇小說提出來,選出若干篇,印成單行本供給讀者更方便的閱覽。這個工作的確該使認真的作者和讀者兩方面全都高興。

這里篇數并不多,人數也不多,但是聚在一個小小的選集里也還結實飽滿,拿到手里可以使人充滿喜悅的希望。

我們不怕讀者讀過了以后,這燃起的希望或者又會黯下變成失望。因為這失望竟許是不可免的,如果讀者對創造界誠懇地抱著很大的理想,心里早就疊著不平常的企望。但只要是讀者誠實的反應,我們都不害怕。因為這里是一堆作者老實的成績,合起來代表一年中創造界一部分的試驗,無論拿什么標準來衡量它,斷定它的成功或失敗,誰也沒有一句話說的。

現在姑且以編選人對這多篇作品所得的感想來說,供讀者瀏覽評閱這本選集時一種參考,簡單的就是底下的一點意見。

如果我們取鳥瞰的形勢來觀察這個小小的局面,至少有一個最顯著的現象展在我們眼下。在這些作品中,在題材的選擇上似乎有個很偏的傾向:那就是趨向農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勞力者的生活描寫。這傾向并不偶然,說好一點,是我們這個時代對于他們——農人與勞力者——有濃重的同情和關心;說壞一點,是一種盲從趨時的現象。但最公平的說,還是上面的兩個原因都有一點關系。描寫勞工社會,鄉村色彩已成一種風氣,且在文藝界也已有一點成績。初起的作家,或個性不強烈的作家,就容易不自覺的,因襲種種已有眉目的格調下筆。尤其是在我們這時代,青年作家都很難過自己在物質上享用,優越于一般少受教育的民眾,便很自然地要認識鄉村的窮苦,對偏僻的內地發生興趣,反倒撇開自己所熟識的生活不寫。拿單篇來講,許多都寫得好,還有些特別寫得精彩的。但以創造界全盤試驗來看,這種偏向表示貧弱,缺乏創造力量。并且為良心的動機而寫作,那作品的藝術成分便會發生疑問。我們希望選集在這一點上可以顯露出這種創造力的缺乏,或藝術性的不純真,刺激作家們自己更有個性,更熱誠地來刻畫這多面錯綜復雜的人生,不拘泥于任何一個角度。

除卻上面對題材的偏向以外,創造文藝的認真卻是毫無疑問的。前一時代在流暢文字的煙幕下,刻薄地以諷刺個人博取流行幽默的小說,現已無形地擯出努力創造者的門外,衰滅下去幾至絕跡。這個情形實在也值得我們作者和讀者額手相慶的好現象。

在描寫上,我們感到大多數所取的方式是寫一段故事,或以一兩人物為中心,或以某地方一樁事發生的始末為主干,單純地發展與結束。這也是比較薄弱的手法。這個我們疑惑或是許多作者誤會了短篇的限制,把它的可能性看得過窄的緣故。生活大膽的斷面,這里少有人嘗試,剖示貼己生活的矛盾也無多少人認真地來做。這也是我們中間一種遺憾。

至于關于這里短篇技巧的水準,平均的程度,編選人卻要不避嫌疑地提出請讀者注意。無疑的,在結構上,在描寫上,在敘事與對話的分配上,多數作者已有很成熟自然的運用。生澀幼稚和冗長散漫的作品,在新文藝早期中毫無愧色地散見于各種印刷物中,現在已完全斂跡。通篇的連貫,文字的經濟,著重點的安排,顏色圖畫的鮮明,已成為極尋常的標準。在各篇中我們相信讀者一定還不會不覺察到那些好處的;為著那些地方就給了編選人以不少愉快和希望。

最后如果不算離題太遠,我們還要具體地講一點我們對于作者與作品的見解。作品最主要處是誠實。誠實的重要還在題材的新鮮,結構的完整,文字的流麗之上。即是作品需誠實于作者客觀所明了,主觀所體驗的生活。小說的情景即使整個是虛構的,內容的情感卻全得藉力于迫真的,體驗過的情感,毫不能用空洞虛假來支持著傷感的“情節”!所謂誠實并不是作者必需實際的經過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而是凡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的確都是作者在理智上所極明了,在感情上極能體驗得出的情景或人性。許多人因是自疚生活方式不新鮮,而故意地選擇了一些特殊浪漫,而自己并不熟識的生活來做題材,然后敲詐自己有限的幻想力去鋪張出自己所沒有的情感,來騙取讀者的同情。這種創造既浪費文字來夸張虛偽的情景和傷感,那些認真的讀者要從文藝里充實生活認識人生的,自然要感到十分的不耐煩和失望的。

生活的豐富不在生存方式的種類多與少,如做過學徒,又拉過洋車,去過甘肅又走過云南,卻在客觀的觀察力與主觀的感覺力同時的銳利敏捷,能多面地明了及嘗味所見、所聽、所遇,種種不同的情景;還得理會到人在生活上互相的關系與牽連;固定的與偶然的中間所起戲劇式的變化;最后更得有自己特殊的看法及思想,信仰或哲學。

一個生活豐富者不在客觀的見過若干事物,而在能主觀的能激發很復雜,很不同的情感,和能夠同情于人性的許多方面的人。

所以一個作者,在運用文字的技術學問外,必須是能立在任何生活上面,能在主觀與客觀之間,感覺和了解之間,理智上進退有余,情感上橫溢奔放,記憶與幻想交錯相輔,到了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程度,他的筆下才現著活力真誠。他的作品才會充實偉大,不受題材或文字的影響,而能持久普遍的動人。

這些道理,讀者比作者當然還要明白點,所以作品的估價永遠操在認真的讀者手里,這也是這個選集不得不印書,獻與它的公正的評判者的一個原因。

(原載1936年3月1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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