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空氣尷尬得近乎凝滯，連花瓣擦著花枝落到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可康王殿下卻仿佛絲毫沒有留意到氣氛變得尷尬這一點，斜倚著憑幾，仰頭飲盡杯中酒，將酒杯往面前的矮桌上半扔半甩。那酒杯骨碌碌一滾，撞到旁邊的盤子邊緣上，發出極輕的聲音。

在靜謐的空氣中，杯盤相接時的一聲低鳴，分外清脆響亮。

康王指節敲著桌沿，鬢發微亂，一派浪子風姿。他催促道：“怎么沒人?。俊币浑p眼睛帶著醉意，卻如尋獵物的老鷹一般，從眾人臉上一一掠過。

大家誰也不好先出聲，有人低頭吃菜，有人裝作四處看風景，有人把頭埋下，想避開他的視線。這種感覺，就像小時候在學堂上，先生忽然說要點名了。大家都慌忙低下頭，不敢與先生對望，生怕被先生點中了，要起來背書。

書背不出來頂多挨一頓板子而已，可眼下卻是個兩難的境地。便是方才存了心思要出來表現一番的人，現在都不敢動了。

此時出來，就是應了康王的話，給大家提供一點“樂子”。這樣一來，和那些奏樂的樂師，上來表演的舞姬，沒有什么差別了。在座的人多來自各世家大族，誰會自降身價，干這樣的事情?？扇绻裁炊疾蛔?，便是不給康王面子。

這樣一個兩難的境地，大多數人都是能避則避，可偏有人想著，富貴險中求，越是這種沒人愿意出頭的時候，越是好機會。

之前把顧靈芷當成顧嘉喬來懟的盧大山正是這種人。

他想，眼下看著是個僵局，可如果他能踏出來破了這個局，自然能收獲底下一波贊嘆，也許還能得到在座皇子的青睞。這可比和好友張大水一塊出錢去請倚翠苑的姑娘來表演，更能長面子。

這么想著，他正要起身，忽然被同席的張大水拉住了。

“盧兄，莫沖動。”張大水道。

“你這是何意……”

盧大山的話還沒說完呢，就聽見康王道：“看來有人要送上門了，四哥可還滿意？”

被點到名的趙王微微抬頭，淡笑著不說話。

康王又調轉矛頭，對燕王和齊王道：“大哥和二哥呢？”他道：“這里這么多才俊，就揀不出合心意的來？”

宴會上說得最多的就是套話和假話。各世家大族彼此之間即使不沾親帶故，日常也有往來，誰也不會無端撕破臉，把場面弄得難看。

可康王偏愛反其道而行之，把真話攤開來，把底下的事情挑到明面上來說。

“幾位哥哥不就是奔著這個事情來的嘛？”

康王的一句話，把宴會氣氛一下子推向另一個尷尬點。

“我聽說四哥月初的時候往北淵宗去了一趟。這次新科第三名的顧嘉喬有個妹妹，恰好就在北淵宗?！笨低醯囊暰€悠悠從顧靈芷身上掠過，道：“四哥該不是早就存了禮賢下士之心，想從人家妹妹身上下手吧？”

忽然被點到名，正捧著茶杯，慢悠悠啜著茶水的顧靈芷差點被嗆到。

“月初不是才放榜嗎？”燕王淡淡道：“四弟消息真靈通?！?

“四弟一向未雨綢繆，許是早就看好了的。”齊王道：“顧嘉喬的妹妹似乎還未曾婚配吧？”

“四弟這么著急跑去北淵宗，”燕王語氣和善，談笑般問起：“是看上了那位顧姑娘，怕被人搶走嗎？”

顧靈芷皺了皺眉。

這話題怎么越來越往她身上跑了。

康王視線一轉，連帶著把話題也轉了，“顧嘉喬不過是第三名而已，今日這里坐著的，還有頭名王悅生，和排第二的謝挺?！彼忠粨]，“王、謝兩個大族，哪一個的名聲和實力不比顧家好？”

顧靈芷這回又納悶了。

康王方才還把導火索往她身上引，現在這話的意思，又有點像是在幫她，替她轉移焦點。但很快，顧靈芷就發現自己完全是多想了。

這個康王，根本是要挑事到底。

“除了這三位，我看在座的很多人都不錯嘛?！笨低趼暰€慵懶，道：“方才談經論史，我看侯家公子挺博學多才的。”

康王所說的，是顧靈芷身邊坐著的侯君亮。

“論兵法的時候，莫家老三不也說得頭頭是道嗎？”康王道：“新科取士不過就是一場考試罷了。我朝選拔官吏，一看家世，二看舉薦。”

這句話聽著正常，可接下來那句，就耐人尋味了，“但能在新科考試中拔得頭籌的，全然無關身份，只憑真才實學。這和其他那些有本事的，又有些不同了?！?

康王這話一出，直接把他們三人和沒考中的人劃分成了兩撥陣營。一撥真才實學，一撥后臺硬。

可后臺硬的人里，未必沒有真正有才干的人。這話自然讓許多人聽了不順耳。像侯君亮那樣，能夠淡然處之的是少數。顧靈芷瞧見，好些人在康王那句話之后，臉色不太好。盧大山、張大水兩兄弟直接黑了臉，一個攥緊了拳頭，一個悶悶地喝著酒。

全場鴉雀無聲。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敢說話。

就像一根絲弦繃到了最緊的時候，誰也不敢先動，怕只是輕輕一碰，這根弦就斷了。

包括那些皇子。

他們要是幫哪一邊說話，都容易得罪另一邊。

顧靈芷忽然明白過來，康王方才舞劍助興是假，他就是故意要尋個由頭，挑起這件事。

那些皇子們一個個都想暗中拉攏各世家大族的子弟，借助他們背后的世族力量，所以才奔著今日的宴會來。但康王這么一弄，事情被挑破了，新科取士一事又將他們劃分出不同的陣營。

如此一來，幾位皇子反而誰也不敢幫。

而王悅生、謝挺和顧嘉喬三人是陛下御筆欽點出來的頭三名，幾位皇子即便要拉攏，也要私下進行。否則，會讓陛下以為他們覬覦他要提拔的人。輕則，弄巧成拙，引起懷疑。重則，會引火燒身。

幾位皇子都不是傻子，自然不會作出這樣笨的選擇。

所以，局面就愈發僵持了。

如果要打破這個僵局……

顧靈芷想著，大概只有一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