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程知道母親最喜熱鬧，晚上便同她一起來到后村。老遠(yuǎn)就聽到鑼鼓喧天，嗩吶嘹亮，卻聽不到哭聲，反而間雜著一陣陣哄笑。兩人走近，見很多人披麻戴孝，白花花一片，也有不少外人，都在臨時搭起的帆布篷里圍得水泄不通。兩人擠進(jìn)人堆，只見場地上一男一女化著濃妝穿著大紅大綠的戲服，在那又扭又唱，均是當(dāng)?shù)氐男≌{(diào)兒，內(nèi)容皆為男女之間的打情罵俏，語言露骨粗鄙，什么“我在外面打工，你在家里打洞”，“晚上去俺家，我下面給你吃”……引得老幼們一片笑聲。緊接著鑼鼓響成一片，一個女人拿著話筒坐在地上哭一句唱一句，這是專門請來替這家兒女哭老人的……

程成實在聽不下去了，鉆出人堆到外面透氣，沿著小路向前走了幾步，卻看見旁邊有座獨立的小房子很怪異，屋頂四角翹起，就在路邊緊挨著稻田，形狀有些像廟，只是非常的小，門敞著，里面的光線不穩(wěn)，一閃一閃的。他猶豫了一下，走進(jìn)去，一眼看到里面的水泥貢臺上點著兩根粗壯的紅蠟燭，火苗被風(fēng)吹得搖擺不定，蠟燭上方供著一幅張牙舞爪的神像，滿臉胡子，豎眉瞪目，咧著大嘴，面相極為兇惡，倒把程成嚇了一跳，不自覺往后退了幾步。正驚疑中，突然有只手拍在自己肩頭，剛要驚呼，一轉(zhuǎn)頭卻是母親正對著自己微笑。

程成嚇出一身冷汗，怨母親道：“默不出聲地，魂都嚇掉了。”

母親說：“不看戲跑到這里做甚？”

程成問：“都演得啥子，難看得很。這小房子是干啥用的？”

“求神仙保佑的。”母親說，“誰家里有個什么事，都過來燒香，點上蠟燭，求他保佑。有時還供上水果點心，還真靈呢，一晚上神仙就吃光了。”

“什么神仙吃光的，肯定是哪家的調(diào)皮娃子偷吃了。”

“莫瞎說，誰敢偷吃神仙的東西，要遭雷劈的。”

“這哪像神仙哦，倒像是地府里的惡魔。”

母親“啪”地打了他頭一下：“砍腦殼地，可不能亂說呢，會有報應(yīng)的。”又慌忙跪在一個草團(tuán)上向神像磕頭，嘴里叨叨著，“青天大老爺活菩薩老道長，千萬莫生氣，娃剛回來還不認(rèn)識你，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我這里給你磕頭呢，你莫怪莫怪。”一連磕了幾個頭，程成想拉都拉不起來。好不容易站起身，程成忙上前彎下腰去給母親撣去膝蓋上的灰和草。

“以前我在家時，怎么沒看到這個廟？”

“就是前年才蓋的，家家都掏了份子錢。你不知道，現(xiàn)在每個村都蓋了這樣的廟，誰家里有事都來求。”

“管用嗎？”

“怎么不管用？你姐夫這次沒被鋼筋戳死，不多虧俺平時來燒香，這還不管用！”說著，母親把兒子拉到正中，硬讓他也跪下磕頭。程成犟著不愿，母親干脆自己又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嘴里念念有詞。

出來后，程成扶著母親的胳膊，倆人沿著小路摸著黑往家走去，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母親問：“你耍的那個女娃兒心可好？可好看？”

“心好，好看。”程成回答。

“我知道你是個老實娃，可不能什么事都聽她的，男人做不得主，在家里就要受氣，一輩子憋屈。”

“她對我好呢。”

“她是城里娃還是農(nóng)村娃？家在哪塊兒？”

“農(nóng)村娃，和我一樣，家在江蘇那邊。”想想又加一句，“那邊農(nóng)村比俺們這邊強好多，家家都蓋大樓房。”

母親有些失望，想自己兒子在BJ上了大學(xué)，還在BJ有了工作，怎么著也應(yīng)該找個BJ城的女朋友。便問：

“咋不找個城里娃？”

“城里娃都要在BJ買房子，沒房子不結(jié)婚。”

“那房子好多錢？”

“幾百萬。”

本來走路就不穩(wěn)的母親聽到這，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幸好兒子抓著她的胳膊把她扶穩(wěn)。她定在那里，大著嗓門：“幾百萬？娃不老實，哄我咧，什么房要這多錢？”

“沒哄你，真的，在BJ幾百萬都算便宜的。”

“BJ的房是金子壘地？俺們鎮(zhèn)里頭最好看的大賓館也不要這多錢，誰家能有這多錢？人家都能買得起？”

“人家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一起幫著買。”

聽了這話，母親沉默了，她張張嘴想說什么沒說出來。

兩人又繼續(xù)向前走，母親一直不再吭氣。程成有些后悔剛才說的，知道母親心里難受，便安慰道：“沒關(guān)系，沒有房子，大不了不結(jié)婚。”

母親受不了了。在她眼里，這么有出息的娃，倒不如村里沒出息的娃了？村里這些沒出息的娃，個個都還娶了媳婦呢！自己娃是在BJ上大學(xué)，還在BJ工作，最后連媳婦倒娶不上了？她委屈，就要哭出來，卻一想，兒子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又有了希望，緊張地問：

“你現(xiàn)在耍的這個女娃，她不要房吧？”

程成頓了一下，說：“嗯，她不要房。”

母親松了口氣：“好，好。看來這女娃兒心眼好，你以后要好好對她，聽她的話，不要欺負(fù)她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