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仍是癱坐在墻邊，口中不住地自言自語，面色慘白，眼神呆滯。無憂雖心中有氣，但看她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便伸出食指在她額頭上點了一下，婦人這才清醒了些。她抬頭看到無憂正冷著臉站在面前，又往墻角縮了縮，口中不住地求饒：“求求你放過我吧，我也不想的，求求你看在我肚子里還有條命的份上放過我吧。”“我不會殺你的，你生前受不受懲罰我管不著也不想管，但你死后，定會受到懲罰的。”婦人的反應證實了無憂之前的猜想，無憂的后背感到了陣陣涼意，看著眼前的婦人忍不住泛起一陣惡心，她強忍著不適，對婦人說：“起來吧，我想替那孩子要個解釋。”
婦人勉強起身，害怕地往無憂身邊看了看，小聲說道：“他還在這里嗎？”“不在”，無憂答道。婦人這才放了心，緩緩挪動著坐了下來，良久，才開口說道：“你一定覺得我跟禽獸沒有什么分別吧？不，其實我連禽獸都不如，虎毒還不食子呢。”婦人說著，眼淚早已落了下來，聲音也不住地顫抖著。“其實，若是沒有遇到這饑荒，我也想象不到自己竟會為了活下去與別人易子而食，我雖是個下九流，可也從未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雖是個供人玩樂的戲子，可也守著心里的一點干凈。后來我才發現，我們這些窮人根本守不住自己想要堅守的東西，在這種亂世，想要活下去，什么道德、自尊、親情，全都不作數。“婦人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聲音也很平靜。
“這孩子是我的大兒子，我懷上他時才十八歲，雖然不知道他父親是誰，可我知道有了他的時候，雖然起先只是覺得他好歹是條命才把他留了下來，可后來，他在我肚子里慢慢地長大，我有時能感到他的動作，居然慢慢地有些歡喜，感覺我在世上多了一個親人，又多了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我懷胎十月，一直祈禱著他是個男孩，倒不是我不喜歡女孩，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怕若是生下個女孩，她最后會變得和我一樣。后來這孩子生下來了，果然是個男孩，我的日子雖然依舊艱難，可好歹有了盼頭。這孩子從小便乖巧極了，連哭都很少哭，也聰明，很早就會說話了，街坊四鄰沒有不喜歡他的。“婦人說著，忍不住哭出了聲來，無憂怕后院的孩子聽見了，連忙說道：”你莫出聲，那孩子在后院呢“。婦人聽了，連忙止住了哭聲。
“原本我們的日子會就這樣過下去，可饑荒來了，我連自己都養不活，又怎么養他呢？”婦人的聲音里滿是委屈和無奈，她拼命壓抑著哭聲，劇烈地顫抖著“我帶著他，吃遍了所有能吃的東西，先是老鼠，再是野菜，后來連樹皮都吃了。再后來，有些鄰居實在過不下去，便開始吃人，起先是吃餓死的尸體，后來就變成了易子而食。我起先并未動過這個念頭，我實在下不去手。我本想著把他賣給那些有錢人家，不是圖賣身的銀子，哪怕不要銀子，至少能讓他活下來。可城中的有錢人家要不早就逃到外地去了，要不就緊閉大門，任誰去敲也不開。我帶著他在城中轉了一日，一扇大門都沒敲開，還有人不懷好意地看著他，我怕再出門出事，便回家了。“
“回了家雖然也沒吃的，可他也并未哭鬧，還拉著我的手說睡著了就不餓了。我的心都碎了，哄他睡著后去廚房尋了把刀來，想著殺了他然后再自殺。可我看著他的臉，實在下不去手，好不容易拿起了刀，肚子里的孩子卻像感覺到了什么一樣，踢了我一腳。我的手腕一軟，只好把刀放下了。我坐在他床邊，整整想了一夜。我若是死了，他定然活不下去，我肚子里的孩子還未出生也就沒了命。可我若是用他換了別人家的孩子來，他雖死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就都能活著。這個問題其實很好計算，我一遍一遍地說服著自己，直到最后，我的心中什么感覺都沒有了。”
“黎明時分，我出去尋了一戶人家，跟他們說好了換孩子的事。回到家中，他剛醒，還問我怎么這么早就出去了。我騙他說找到了吃的，他便高高興興地跟我出門了，一路上還跟我說要我多吃些，他少吃些沒關系的。”婦人說到這里，聲音早已變了調，嘴唇也被自己咬出了血。
“我帶著他到了約好的地方，心中一直有個聲音告訴我不要這樣做，可不知為什么，我的雙腿就是挪不動。那個婦人面無表情地把他手中牽著的小男孩交給了我，然后便牽著他回去了。我一狠心，轉過身來也走了。我能聽見他在身后哭喊著，可我就是忍住了轉身的沖動，努力地不去想他會遭遇些什么，麻木地回到了家中。我換來的那個孩子很乖，一路上也不曾哭鬧。我沒有跟他說一句話，我怕我一跟他說話，就不會忍心殺他了。回到家后，我先是隨手拿起一張板凳，沖著那孩子的頭砸了下去。把他砸暈后，我一狠心，拿出刀來割斷了他的喉嚨。以后的事情，就沒那么難了，我砍掉了他的頭，煮了些肉，把剩下的曬成了肉干。只是我吃著肉的時候，心里想著他此刻也被人殺了，也在被人啃著，心里就不住地惡心，仿佛我啃得就是他的肉。可就算是這樣，我也極力地忍著沒有吐出來，我必須吃下去，必須活著。“婦人說著，眼神又空洞起來。
無憂很想罵她，罵她禽獸不如，對自己的孩子都能下此狠手。可無憂又罵不出口，她能感受到她的絕望，雖然不愿承認，但她說的是對的，在此狀況之下，那個孩子，無論如何都會死的。可是即使是這樣，一想到那孩子竟遭受了這般的痛苦，無憂的心就痛的仿佛要滴出血來。她看了看婦人，起身說道：“這杯酒我是不會給你的，你拿了這袋米去吧，活下來，把孩子生下來，等你死后，自然會有懲罰。”婦人顫抖著起身，謝過了無憂，開門欲走，卻又轉過身來，像是想要說些什么，卻只是動了動嘴唇沒有出聲，最后看了一眼后院的方向，便關上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