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吳王山。

寧不歸死死盯著三丈外的老頭，目光中恨意滔天，炎炎烈日下，山道旁的青草上竟然漸覆白霜。

老頭名叫秦無涯，是一名武修，外號碎石掌，別看外號俗氣，秦無涯的雙掌真有碎石之力，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修。

此人天賦異稟，小小年紀便闖出偌大的名號，十年前加入袍澤寨，帶領三百兄弟行那劫富濟貧之事，官府數次圍剿都沒有建功，反而使得碎石掌秦無涯的名號更加響亮。

因為有了秦無涯，袍澤寨吸引了越來越多對官府不滿的江湖人士，聲威愈壯。秦無涯意氣風發，豎起反抗無道朝廷的大旗，開始四處攻城略地。

袍澤寨也由偏安一隅的義匪變成了義軍，義軍首領秦無涯更是被江湖中人推崇至極，儼然成為江湖第一人，聲威一時無兩。

六年前，就在袍澤軍迅猛發展的時候，秦無涯突然銷聲匿跡，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袍澤軍一夕之間四分五裂，后又被官府攻打追殺，不出三個月，聲勢浩大的袍澤軍被徹底消滅。

這一段公案江湖中眾說紛紜，卻都是猜測沒有實證，誰也想不到昔日的豪杰秦無涯，竟然會出現在五蓮山下一座小縣城的大牢里。

當日秦無涯從大牢里將寧不歸帶走，純粹是為了報恩，秦無涯是極高傲的人，絕不會白白欠人恩情，何況寧不歸對他有救命之恩。

在秦無涯看來，這本是極簡單的一件事，寧不歸只是一個普通人，所求不過是金錢美色，而這兩樣，對秦無涯來說，不需要費什么功夫就可以弄到。

然而，事情遠沒有秦無涯想的那么簡單，在牢房的時候，秦無涯就知道寧不歸被鬼侵體，盡管他只是一名武修，并非懂陰陽之道的術者。但武修也是天地大道之一，疏通經脈，強健體魄，凝練心神，武修之人，自有一股浩然之氣，對付一般鬼魂，倒也不在話下。

心中著急了卻這段恩情的秦無涯，離開大牢后，帶著寧不歸夜奔三百里，尋到一處僻靜之地，用水將寧不歸潑醒，然后將自己修煉三十年的純正內力外放，舌綻春雷：“離開這具身體，我饒你不死。”

此刻占據寧不歸身體的鬼魂是一個老頭，醒來后看到秦無涯，只覺秦無涯像太陽一樣，烤的自己非常難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想離秦無涯遠點。

看到寧不歸哆哆嗦嗦后退的模樣，秦無涯心中不耐煩，若非擔心傷到寧不歸，他才不會和一個鬼魂談判，見鬼魂不識抬舉，秦無涯舉起右掌，決定出手將鬼魂滅掉，就算傷到寧不歸也在所不惜，大不了事后多弄些人參靈芝給他養傷。

正在這時，寧不歸身上的氣勢一變，一股陰寒之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還有一只！”秦無涯略微有些驚訝，不過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人鬼殊途，鬼占人身，對人的傷害很大，即算為了寧不歸著想，秦無涯也不會再和鬼談判，況且剛剛這只鬼，只怕還有些修為。

“我和這個身體的鬼魂已經有了交融，殺了我就等于殺了這個人?！睂幉粴w開口，聲音卻是女人的聲音。

秦無涯根本不理會，蘊含煌煌內力的右掌按在寧不歸胸口。

“?。　逼鄥柕呐咏新晱膶幉粴w口中傳出。

與此同時，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從寧不歸體內飛出，正是占據寧不歸身體的女鬼。

秦無涯冷笑一聲，跨步抓住女鬼的脖頸，手上內力充盈，像火一樣炙烤著女鬼，女鬼發出慘烈的叫聲，普通人聽不見，秦無涯卻聽得清清楚楚。雖然同為鬼嚎，但在秦無涯有防備之下，女鬼根本傷不了他。

女鬼的身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再有片刻，女鬼就會魂飛魄散，徹底消失在天地間。

突然，秦無涯腳下的寧不歸倒在地上，嘴里發出嗚嗚聲，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抖動著，耳眼鼻口齊齊有鮮血流出。

秦無涯一愣，將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順著女鬼飄揚不定的身影看去，女鬼全身已經離開寧不歸的身體，但雙腳還連著一片青色，這片青色正是寧不歸的魂魄。

女鬼說的竟然是真的，秦無涯不由得松開女鬼，女鬼嗖的鉆回寧不歸的身體，然后寧不歸停止了抖動。

鬼侵人體，就像兩軍對壘，爭奪的是身體這個陣地，所以，鬼和正魂是你死我活的敵人關系，絕不會出現雙魂共用一體的情況，更不用說侵體鬼魂和正魂融合在一起。

被一只小小的女鬼弄得束手無策，秦無涯心里憋著一股火氣，原本被救醒的喜悅心情一掃而光。

過了很久，寧不歸悠悠醒來。

打坐練功的秦無涯第一時間睜開眼睛，盯著散發著陰寒之氣的寧不歸問道：“說說吧！你們怎么會和他的正魂融合在一起的？”

寧不歸坐起來，吐出口中的凝血，然后開口道：“我們也不清楚，當時有人要剝離他的靈魂，然后封印就被打開了一個口子，我們不由自主從封印中出來，攻擊入侵的靈魂之力。等我們擊退那股靈魂之力，發現封印的缺口沒有了，而我們就被留在了這具身體里面，而且和正魂融合在了一體?！边@次是渾厚的男人聲音。

聽到封印、剝離靈魂、靈魂之力這些詞，秦無涯立刻明白自己弄錯了，寧不歸這個普通人一點也不普通。

秦無涯又問了很多問題，然而，這個名叫馮江軍的鬼魂所知甚少，非但沒有解開秦無涯的疑惑，反而問題越來越多。

當然，通過馮江軍，秦無涯并非一無所獲，至少他知道，除了被封印起來的鬼魂，此刻寧不歸體內還有七個鬼魂，其中最強的是被秦無涯重傷的那個女鬼，七個鬼魂只有他和女鬼與寧不歸的正魂有融合，其余五個鬼魂并沒有。

還有，寧不歸的正魂并沒有消亡，仍然占據了這具身體的主導權，只不過還在沉睡中罷了。

按照馮江軍的說法，只要寧不歸的正魂醒來，他們便再也不能控制這具身體。

這一夜，秦無涯一夜無眠，他在想如何解決眼前的麻煩，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找精通鬼魂之術的術者幫忙。要做這件事，可能需要三五個月的時間，秦無涯無此耐心，看著沉睡中的寧不歸，他有數次想出手殺了他，反正沒人知道，也是最簡單快捷的方法，最終，還是內心的驕傲阻止了他這么做。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秦無涯便帶著寧不歸趕往嶺南，找尋可以幫他解決寧不歸體內麻煩的人。

路上秦無涯特別希望寧不歸熬不住死掉，然而，盡管寧不歸一副行將就木的虛弱姿態，卻始終活了下來，甚至身體還有好轉的跡象，就連被鬼侵之人活不過七天的鐵律，都被打破的干干凈凈。

半個月后，秦無涯的期待全部落空，導致他的心情極度不好，看向寧不歸的眼神越來越不耐煩，心中按捺的殺機又開始蠢蠢欲動。

在翻越一座山的時候，秦無涯故意選擇了攀爬一面陡崖，并不斷催促寧不歸加快速度，看著寧不歸數次遇險，秦無涯心想，你要是自己掉下去跌死，可不是我害的你。

秦無涯很快到達崖頂，每當寧不歸踩空手滑的時候，秦無涯總希望他就此掉下去，然而，盡管又驚又險，寧不歸還是在慢慢接近崖頂。

眼見寧不歸就要爬上來，秦無涯腳下用力，將一塊人頭大小的石頭踢了下去，口中驚呼：“小心！”

寧不歸抬頭，看到石頭正朝自己砸下來，立刻向右躲閃，誰知腳下打滑，身體立刻向下跌落。

崖頂的秦無涯看到這一幕，心中松了口氣，斷崖有十幾丈高，寧不歸肯定活不了了。

終于擺脫這個麻煩，秦無涯無債一身輕，轉身就走，還沒走幾步便停下腳步，自語道：“秦無涯啊秦無涯，你這么算計自己的救命恩人，可真是連豬狗都不如?！?

說完，秦無涯忽然非常后悔，他活到現在自問從來沒做過虧心之事，哪知今日竟親手害死了救命恩人。

秦無涯立刻轉身，毫不猶豫跳下斷崖，人還在半空，便發現寧不歸單手抓著一塊凸起的石頭，正奮力固定自己的身體。

崖頂之上，寧不歸一邊包扎手心的傷口，一邊說道：“你再晚來片刻，我就掉下去了?！?

秦無涯暗自慶幸寧不歸沒死，問道：“你會武功？”

剛才寧不歸所在的位置橫向偏離他失手掉落的地方一丈有余，絕不是寧不歸本人所能做到的，肯定是此刻占據這具身體的馮江軍做的。

以秦無涯的高傲，又加上心里憋屈，之前那段時間根本不會同馮江軍這樣一個鬼魂說話，此刻他卻十分慶幸馮江軍救了寧不歸。

馮江軍理所當然說道：“我乃虎嘯軍前鋒校尉，會武功有什么奇怪的。”

虎嘯軍？秦無涯一愣，然后才反應過來，虎嘯軍是前朝的軍隊，沒想到馮江軍竟然是一個死了快兩百年的老鬼。

秦無涯也算是做過義軍首領，與行伍沾邊，兩人談了幾句，竟然發現大有可聊之處。

直到后來，兩人越聊越投機，秦無涯不但從馮江軍身上吸收了很多行軍打仗的經驗之談，就連他引以自傲的武功，竟也學到不少獨特的想法，把這些想法融入自己的武學，他驚喜的發現，困擾他多年的武學障竟有了松動之感。

一日，秦無涯問道：“馮兄，你現在能夠完全支配這具身體，何不替他活下去？”

馮江軍沉默了很久，最后反問道：“你覺得老天會允許一個死了二百多年的人逆天偷生嗎？”

秦無涯悚然而驚，他已經習慣并接受了馮江軍用寧不歸的面孔與他交流，只要馮江軍同意，他會放棄拯救寧不歸的正魂。他根本不了解寧不歸，由馮江軍掌控這具身體活下去，于他來說沒有那么大區別。

至今二十多天，馮江軍不但能夠完全掌控寧不歸的身體，而且沒有半分副作用，如果把這個時間拉長，一年，十年，甚至幾十年呢？這等于馮江軍重新活了過來，再往下想，等寧不歸的身體老了，倘若馮江軍再換一具年輕的身體繼續活下去……

這，不就是長生嗎？

不可能？秦無涯立刻將這個念頭否定了，自古以來多少大能追求長生，卻沒有一個人能做到。

馮江軍說的對，雖然不知道原因，但這種情況必定不能持久，這是逆生死大道，不可能成功的。

而后，二人同時陷入沉默，交談變得越來越少。

直到來到吳王山，秦無涯所要找的那個精通鬼魂之術的人，就隱居在這座山中，差不多再有半日功夫，就能見到他。

所以，秦無涯想最后問一問馮江軍，他到底愿不愿意繼續活下去？

然而，當秦無涯走向寧不歸的時候，立刻察覺到不對勁，寧不歸身上的陰寒之氣太過濃郁了：“你不是馮江軍？”

“秦無涯，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寧不歸開口，發出的是女鬼的聲音：“好不容易有一個如此合適的肉身，我絕對不會放手的?！闭f完，女鬼狠狠盯著秦無涯，慢慢向后退卻，陰寒之氣更盛。

秦無涯淡淡問道：“馮江軍呢？”

“他沒死，”女鬼說道：“不過他永遠也不可能出來了。”

“那就是生不如死了，”秦無涯點點頭道：“那我又有何顧慮！”

話音落下，秦無涯瞬間出現在女鬼身前，一掌按向她的肩頭。

女鬼舉起雙手，竟然擋住了秦無涯的攻擊，同時借助這一掌之力，身體向后飛去，落在五丈遠的地方，落地之后，又騰騰后退了三四步。

盡管女鬼封擋成功，仍然沒有化掉這一掌所蘊含的力道。

秦無涯有些驚訝，這一掌自己只用了三成力道，卻有九分內力，誰知女鬼竟然不怕了，而且自己的手掌與她雙手接觸的時候，一股陰寒之力順勢攻了過來。不過短短一個月，女鬼的修為緣何成長至斯？

“哼，你以為我還怕你嗎？”女鬼喋喋笑道：“我只吃了五個鬼魂，你已經傷不了我，等我吃掉封印中的百鬼，看看誰還能奈我何？哈哈！”

山道密林中回蕩著女鬼尖銳得意的笑聲，聽得秦無涯心中一沉，鬼吃鬼可不是個好兆頭，說明女鬼已經成了鬼煞，不再是普通的鬼魂。

鬼煞侵體，應該沒救了吧？

“我送你去輪回，正好讓寧不歸解脫。”秦無涯從原地消失不見。

“你敢！”女鬼凄厲呼叫，方圓一丈內的地面上瞬間鋪滿薄冰。

然而，鬼煞雖厲，畢竟時日太短，沒有發展出神通，此刻還不是秦無涯的對手，等他再出現的時候，女鬼已經被他掐著脖子舉在了半空中。

女鬼竭力反抗，陰寒之力沿著秦無涯的手臂向上蔓延，還沒等越過手肘就被秦無涯化掉。

此刻，秦無涯并沒有將內力全部外放，而是維持著與女鬼陰寒之力的平衡，現在女鬼的陰寒之力還難以傷到他，但他的內力卻如熱火炙烤著女鬼。

心中認定寧不歸不可能奪回身體的控制權，秦無涯沒了后顧之憂，不再考慮寧不歸的生死，而是專心折磨著女鬼。

不過片刻，女鬼由謾罵變成哀嚎，再由哀嚎變成求饒。

秦無涯不為所動，打定主意慢慢將女鬼熬死。

突然，一個聲音自秦無涯背后傳來：“秦兄住手，這個人還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