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專屬區域是專門隔開的一個小廳,人少(如現在就連一個法師都沒有),各種設施也布置得更為精致,頗有些貴賓室的感覺。如果說大廳里的境況是波濤洶涌的大海,一葉扁舟面臨著不知從何方襲來的危險,隨時可能傾覆,那么法師專屬區域就像暴風雨暫時停歇后安寧平靜的海面。也因此,許多旅行法師愿意來血手接任務,如若沒有特殊待遇的話,恐怕他們中的大多數是不想光臨這骯臟血腥的場所的。
廳為十字形,八面墻上都貼著布告,用的是上好的羊皮紙,仿佛只有形式上的昂貴才能表示對內容的尊重,有些甚至已經完全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墨跡被特殊處理過,在燈光下是閃著微芒的黑。
“尋找龍?”伊狄亞搖頭笑道,“賞金一百萬納塞爾……寫這種任務的人真無聊。”
芬恩也在一旁饒有興致地跟著他看,祛除邪魅、法陣固化、符文銘刻……原來這些就是法師常受邀完成的工作。
“這個倒是有些意思呢。”伊狄亞說道,輕聲念出羊皮紙上的文字,“調查城內神秘人……來自國王的一項委托。”
芬恩湊過來問道:“哪個國王?”
“法文洛彌王國的阿德里安國王。”
“原來是喻海城西邊的那個小國。”
“就接受這個吧……一百納塞爾,算是不錯的價格。”
“會有危險嗎?”
“這個總得要去了才知道吧……”伊狄亞轉頭一笑,“不用擔心我啊。”
剛剛引他們進來的那個女子出現,按照程式請伊狄亞在一封信上簽了名,信鴉便帶著消息先行一步前往法文洛彌王國了。他們走出血手,拐到外面的街道上時,人流減少了一些,安靜的陰影慢慢多起來。
“不如我們到屋頂上去吧。城防軍有檢視屋頂嗎?”伊狄亞提議道。
“靠近白巖區那一帶有,其他地方哨位都隔得很遠。去灰鷗區吧,我的住處那里。”
于是他們順著突起的石磚和墻上的鉤架靈巧地攀上房頂,芬恩不由回憶起十歲左右他們常一起爬到桅桿頂端眺望日月星辰的那段時光。
此處目光所及,有一小片沙灘,灰鷗區平靜的港口,低矮的燈塔倔強地發著光。
“你看,今晚秋雁星非常明亮,蛟龍星座運行到天空中央……這是表示思念的星象呢。”
伊狄亞指著夜空,目光中充滿了明亮的憧憬。
芬恩笑了,突然伸手揉了揉伊狄亞的頭發。
“喂,別這樣,跟摸貓一樣。”伊狄亞把他的手拍開。
“很痛啊。”芬恩故意說道,假裝揉著手腕。
“你還好意思說!”伊狄亞瞪了他一眼,“你之前打我的時候還戴著鏈甲手套!”
芬恩笑了笑,沒有回答,傾聽著海潮輕輕拍打沙灘的聲音。
“喂,那個吊墜你還留著嗎?”伊狄亞忽然轉頭問道,目光里流淌著清涼的月色。
“什么吊墜啊?”芬恩隨口問道。
“就是我十四歲那年,要去嵐塔的時候,你扯著我求我不要走……”伊狄亞回憶道。
“我不記得自己做過那種事情。”芬恩面無表情道,“你又添油加醋了。”
“……啊不要太在意,”伊狄亞輕巧地一筆帶過,“反正就是那時候嘛。臨走時,父親把我們兩個叫到甲板上,給了我們一對吊墜,說將來恐怕會有很多年不得相見。到時候斗轉星移,我們一定都改變了許多,所以用這個來作為相見時的信物……其實我也記不太清了,所以你還留著嗎?”
“不記得了,大概是扔了吧。”
“你!”伊狄亞站起來,咬牙含糊地念著咒語,指間躥起火苗。
“別動手啊,”芬恩搖搖頭,“騙你的……我貼身收著呢。”
“喲,沒看出來嘛,”伊狄亞重新坐下來,笑道,“你還挺在意這東西的?拿出來吧。”
“你要做什么……”芬恩看著伊狄亞把手探進衣物間取出吊墜,無奈道,“還說我呢,你自己不也貼身收著嘛。”
月光下,白銀鑄造的圓形吊墜瀲著溫潤的光芒。
“把它拿過來……你看好了,這是我在漢納斯克同盟混跡時一個怪老頭兒教我的魔法,是用絕契語吟唱的,雖然簡短但內容非常復雜——算了,我跟你說這些做什么。安靜,別打擾我。”
伊狄亞閉上眼,把手放在吊墜上,口中飛快念誦著咒語,速度堪比用元語吟唱火球術,看來是練習過很多遍了。一層微弱的血紅色光芒逐漸浮現在銀白色的表面,流淌過其上細密的道道紋路,而后愈來愈盛。芬恩有些驚訝,他第一次見到伊狄亞這樣一動不動專心地吟唱,說明這個魔法需要他集中所有注意力。
“以血為誓,吾與汝既生聯結,永不斷絕,直至虛實之邊。”伊狄亞最后說道。
“為什么這幾句是用艾斯諾語念的?也是咒語的一部分嗎?”
“不是,咒語已經念完了,我把最關鍵的部分翻譯出來給你聽。”伊狄亞睜開眼,看起來似乎為一次完成這個法術感到很高興,“把你的血滴在上面。”
“嗯?”芬恩有些沒反應過來。
“……算了我自己來吧。”伊狄亞把芬恩的手抓過來,用風刃割開一個小口,擠出一滴血來,又對自己的手如法炮制。兩滴血分別滴在兩個吊墜上,血紅色光芒逐漸消退。
“好了,你把這個拿著。放在手上,是不是有種像心臟般跳動的感覺?”
“嗯,還有,‘直至虛實之邊’是什么意思?”芬恩緊攥著吊墜,確實感覺其中似有血液流動般,輕輕搏動著。
“人死后靈魂歸于‘虛’,意思就是除非我們其中一方離世,這兩個吊墜才會同時停止跳動。在此之外,任何阻隔,無論是空間上的距離,還是魔法或神術的封禁,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可能切斷它們間的連接。”伊狄亞得意地說道,望向芬恩,似乎在等待著他的贊許。
“……哦。這樣啊。”芬恩說道。
“喂,你不知道這很難嗎?沒有空間限制,不受干擾,某種意義上也沒有時間限制——如果我們都能活三百多歲的話,這個法術也能持續那么久!”
“……可是我們又活不到三百多歲。”芬恩指出這個事實。
“唉。法師守則第十七條,不要試圖向常人解釋魔法……反正都是對牛彈琴。”伊狄亞把這句話重復了三遍,然后把另一個吊墜仔細收起來。
海風吹拂著,將鹽粒與潮濕沾上發間,羽空區的燈塔閃著瑩瑩微光。
“我走了。”
芬恩驀然回首,卻只見一個影子從房頂一躍而下,輕飄飄地落地,然后消失在曲折街道暗弱的燈火間。他伸手輕觸伊狄亞剛才坐過的地方,摸到幾滴近乎干涸的濕潤,和海水一樣咸、一樣苦、一樣冷。
他站起來,想大聲呼喊著伊狄亞的名字,卻似有什么東西堵在喉嚨里,教他發不出聲來。
和十五年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