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傷。上次戰時舊傷而已。”邵郁淺笑一下掩飾。
“傷在哪兒?嚴重么?”
楚岸上來就要扒衣服,手腳利索,邵郁還未待反應過來,盤扣已被解了一半。
“喂!喂!喂!”邵郁哭笑不得,用傷臂去擋:“別趴在我身上!別扒我衣服!碰到傷口了!很疼!真的很疼,停下。”
“到底傷哪兒了?”
“這里。”邵郁指指自己唇角,“上回戰時好久都沒菜,幸而不用啃樹皮,只能加辣椒佐餐。潰瘍了好久。”
殷紅還是那抹殷紅,楚岸此時全沒了旖旎的心思,被這個小機靈鬼氣得腦仁疼。
明明是說辭。
當他好騙。
楚岸眼神逐漸轉黑,“聽著就像假話。你騙我。”
“好吧,其實是這里。”邵郁解了箭袖,給他看手腕,“被亂軍砍了一刀......三哥你別黑臉,刀口不深,血流甚少,真的不疼。我受傷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又不是小姑娘,哪兒就那么嬌貴了。”
楚岸佯怒,“這是少時比武,我不小心劃的,小壞蛋,騙我。”
“好吧,我承認。”邵郁一臉正經道:“其實根本沒傷。”
“當真?”楚岸如何能信。
聽紫契彼時那個恨恨的語氣,分明不是小傷。
“假的。”邵郁指指自己傷臂,“就在這道傷口之下,只是眼下新傷加舊傷,你看不出來罷了。”
楚岸滿臉欲言又止,幾次三番被邵郁轉移,到底傷在哪兒,已經不好辨認。
雪白的腕子晃得人眼花,玉膩柔和,在燭火下泛著點點光暈,似是稍稍用力,就要不堪一掐,如同那最嬌貴的花枝。
如何能不疼,刀尖戳進皮/肉,是個有痛覺的人都會有感覺。
驟然涌上一股心疼,楚岸忽然將那小手納入掌心,越收越緊。
“三哥既是瞧完了,就趕緊去歇著罷。”邵郁用了兩次力,那被握住的腕子絲毫抽不動。
邵郁渾然不覺那張分明是十分招人的殊色容顏,再用那天生帶著幾分勾人的杏目去瞧人,有多叫人難以移開眼睛。
楚岸方才那惑沒解,浮在心頭許久、久到可以溯回至懵懂年幼時的另一份思疑卻如小荷露尖,愈發清晰。
邵郁始終身姿筆直,秀英如蓮,就是坐在最叫人放松的木榻上,也是幾乎算得上正襟危坐,實在不似女兒般的嬌軟。
兩人玩鬧到最不像話的時候,郁兒卻是拒絕與他像史載兄弟那般“食則同器,寢則同床”,彼時他那份疑惑就綿續至今,始終未解。
楚岸愣神的功夫,掌心的小手已逃了。
“三哥還不走?”邵郁假裝無意揉了揉眼睛,“我是真困了。你就體諒體諒我這傷號,放過我,別跟我擠了。這榻真的太窄了。”
“一直趕我走。你是有多怕我留下?”楚岸放眼瞧瞧屋里,“難不成你這里真的藏了個姑娘,怕我發現?”
“是啊,是啊,是啊。”邵郁破罐破摔,“就是有個姑娘,等你明早見我容色委頓,兩眼無神,人又瘦了一圈,就知道真的有個姑娘了。”
楚岸想了想,一言險些將邵郁從榻上震下來。
“若當真有姑娘,或是你哪天想要成親了,就告訴三哥。我替你找人把那姑娘扛走,將人打悶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催眠一番再扛回來。彼時我們就用這個法子,我與你聊一晚,第二日,你雙眼無神,委頓無力,看在別人眼里也能如同出了一晚上力一般,定能糊弄住一批人。”
邵郁:“......”
捶床捶了半晌。
笑到肚子疼。
邵郁抱著被子躺回枕上,雙眼笑的全是淚花,“行了行了行了,就這么辦......再聊就要笑到天亮去了。”
“說話算話。已經問完,我這就回去了。”楚岸頂著里衣散發,如此下榻。
邵將軍揉著眼角淚花提醒,“你多少披件衣服。到底是皇子,注意體面。”
“──整座客棧已經被我包下來,誰敢嚼舌根?”楚岸笑著帶上房門。
嘻嘻哈哈一陣打鬧,總算關上房門,左摯輕咳一聲:“王爺?”
甫一出來,丟給他一件男人的靴子是作甚?
莫不是從邵將軍的屋子里偷出來的?不然為何是從懷里拿出來。
“查下郁兒逃婚,丟的是什么靴子。”楚岸言簡意賅。
“然后?”左摯有些摸不到頭腦,“與這個靴子有什么關系”
“這個靴子是讓你查下郁兒本來的腳長。有些事我想弄清楚,”楚岸嫌棄,“下次你再這么笨,就老實留在落月鎮跟著那蠢縣令。別跟著我。”
“是,屬下遵命。”莫名頂雷,左摯不敢言怒。
隔壁房內。
邵郁整個人都縮在被子里,只露出兩只黑漆漆的眼睛,長吁一口氣。
幸好。
糊弄過去了。
不自覺摸了腰上一把,邵郁只覺紫契的草藥似也沒那么立竿見影,這回疼得偏長了些,藥石漸漸壓不住了。
一墻之隔,湘安王后腦抵在木門上,心頭疑惑更重。
楚岸好幾次想要告知邵郁,想與邵郁講明白,那檔子事,似不是那樣的。
哪來的精神委頓,雙眼無神,又不是被妖精吸去了元神。
雖他沒有經歷過,但已將及冠,楚岸已不似邵郁那般稚/嫩懵懂。
男子在榻上都是無魘兇野的,食髓知味過后,據說第二日,多半會神清氣爽,容光煥發。
只是楚岸心頭頂著那個疑惑,如何能將男子間的那些話,坦然講給他的郁兒聽。
怕是邵郁會羞死,再也不理他了。
*
“紫契,在這兒。”天色將明,東方沐連著打了好幾個哈欠,伸手撣撣肩旁深重露意。
“看你的眼皮都睜不開。”紫契端著一個小藥瓶:“聞聞這個。提神。”
“阿──”嚏。想起自己在盯梢,東方趕緊捂住嘴。
這個噴嚏若是打了,若是將人嚇跑,自己豈不是白被露水打了一夜?
“邵冼呢?”東方還是哈欠連天。
“那邊。”紫契伸手指指。
高墻上,邵冼遠遠招手。
“會不會人家已經得手了?”東方淚眼婆娑,十分想打盹,托著腮幫子強撐,“說是早上,會不會是煙霧彈?不會等了這許久,其實東西早被人取走了吧?”
千萬不要!他的小金庫。
“沒事先與邵郁說好銀兩真是失策。我虧了虧了虧了虧了。”
東方瞬間沒了精神,悲憤望天。
紫契搖頭,“你真是沒救了。”怎能如此愛錢?
邵郁真是交友不慎。
“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娘的交友不慎。”東方冤的不行。
幸好東方沐有紫契按住,才沒有沖過去砸綢緞莊的店門以此泄泄心頭冤屈。
紫契涼涼道,“紫云不喜未來的夫君太過財迷。”所以還是收收你的算盤和埋怨。
東方沐只老實了眨眼的功夫,小聲嘟囔,“但是老丈人喜歡。”
紫契被噎狠了,身形踉蹌半步,“我叔父并不愛財,只是喜歡生財有道的后生。畢竟他只有一個女兒,自是要替自己百年之后,女兒的歸屬做打算。不能讓女兒跟著夫婿受窮而已。”
側重不同,兄弟你是否哪里理解有誤?只看到了銀子?
“我東方府有的是銀子。用不著受窮。”東方沐可悲憤,“紫云若是肯馬上嫁我,我可以許諾她天天用燕窩漱口,珍珠做碗,孔雀毛做被。”
紫契:“......”你醒醒。
為何總是抓不對重點。
難怪紫云總是埋怨東方沐少根弦。
這架勢,何止。
“我尋摸著,似乎距娶到紫云的那路,更近了些。”東方忽然斗志昂揚,“紫云最近見我,一直在笑。我──”
“人來了。”紫契捂住東方沐,小聲提醒。
東方被一口氣吊在半空。不能一下全部說完真是憋死人了。
卻還是伸長了脖子。想看看是誰。
“咦?”東方疑惑。
“這人你認識?”紫契問。
店門之外,一個伙計打扮的人鬼祟看向左右,確定四下無人,一把開了店門鎖,側身進去,和賊有的一拼。
“竟是監守自盜?”東方瞪大眼睛。
“直接說重點,別繞彎。”紫契皺眉:“這人是誰?”
東方道:“我小姨的兒子的姑媽的女兒的侄子。”
紫契要被氣死,彈了他腦袋一下,“說重點。”
“綢緞莊的賬房先生,姓劉。名劉大豪。”
紫契抽抽嘴角:“好名字。”
名字如此驚雷滾滾,和他的身形樣貌倒是極相配。
“但是他抱這件衣服有什么用?”東方總算說到點上:“你看他又矮又丑,他們家的男丁又都是胖子。那衣服看起來非常貴重又緊窄,你看他怕有褶子都抖開拿了,他拿走給誰穿?”
“別出聲。”紫契嚴陣以待,伸手探向衣襟內。
銀針蓄勢待發。
不遠處,邵冼拔了半下劍,亦做好準備。
“別啊。”東方幾乎炸毛,“他明顯不是給自己拿的。你扎癱他也沒有用。別打草驚蛇。”
紫契只得收起銀針:“有道理。”
店門口,那劉大豪東張西望等人,一會兒掏耳朵,一會兒又勾勾鼻屎,好險忍住了沒擦在那金光閃閃的錦衣華服上。
“咦!”東方沐滿臉嫌惡:“虧得上次上上次的家宴沒和他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私底下這人竟如此猥瑣。”
紫契見到接頭人,鼻子里哼出一聲:“何止。不止猥瑣,還下流。”
來人竟是一個腰細且妖艷的妙齡女子,螓首娥眉,眼波如秋水。
“怎么是她?”紫契皺眉。
“怎么了?”
女子在東方眼里分為兩種,紫云和其他女子。無可不可沒興趣欣賞美女,東方少爺摸摸下巴:“這女子有什么特別的?難道是因為,她甘愿委身給如此猥瑣的賬房先生?”
店門口,借著門板的掩護,劉大豪把老樹皮一般的黑手伸向妙齡女子的領口。
啪。
被打了。
很清脆。
“她是稷無霜手下第一劍客。”紫契瞇起眼睛,“叫衍姬。我認得她頭上的那個鳳翎羽毛。”
說不上來,總感覺這張臉在哪里見過。
“嘶。”東方嘖嘖,“這人這么早就從青樓出來了?老鴇會放?”
“嗯?”紫契不明白。
“嗨。想起來了。我認識她。”東方沐咳嗽了一聲,用手攏住嘴型:“她是櫻花樓的花魁。”
紫契:“......”他是不是聽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男人之間才懂的那種。
紫云若知道,要么會卸掉東方一只胳膊,要么揮手再也不見那種。
“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東方深覺自己失言,趕緊找補:“我可從來都沒有逛過青樓。是被邵郁壓榨我,非讓我逮著落月鎮縣令的兒子馮馬套話。那花魁就是馮馬的相好。我只見過一面。就是這么見的。”
所以,兄弟,你要學會聽重點。千萬別告訴紫云。
但是他正施針折磨、綁在牢房內的花魁卻不是這張臉,兩個女子再像,憑他的眼睛還是能看出來細微差別,紫契蹙眉。
哪里出了問題?人跑了?還易容換了張臉?
“喂喂!”東方沐扯紫契的袖子:“你再不出手,人家拿完衣服要走了。”
“我現在不施針。”紫契收起銀針,“我們跟蹤她。我明白了,她一定是冒名頂替了誰來拿東西的。本來應該來取衣服的恐怕是你口中的花魁。但卻不是這個女子。她是易容的。卻沒來得及摘下頭上的鳳翎。”
“我們?”東方指指自己鼻子:“可是我不會功夫。如何去跟蹤?”
“沒說你。”紫契黑布蒙臉,對遠處轉身過來的邵冼做了手勢后才道:“我和邵冼。你可以回去了,記得找小月端藥給邵郁。一日要頓服。三次,不能忘了。”
“憑什么要我伺候他!他他他,他還欠我銀子!”
東方揚揚拳頭,捏著嗓子對著紫契早已飛檐走壁的背影抗議。
漲錢,必須漲。
東方沐吸吸鼻子,在這屋頂潮了一夜,似乎有些感染風寒了。
更要漲了。
不然太虧。
轉至五個街角,紫契隱住身形,藏于樹后。邵冼竟然已在和那女子在交手。
鳳觴閣以情報之術聞名江湖,門下無弱者,耳力自然異于常人,邵冼跟蹤會被發現并不意外。
女子的武功路數證實紫契猜測,果然是衍姬。
邵冼逐漸不支,敗于下風。紫契手里握著銀針,在等機會。
女子陰笑,忽然一劍刺過去,想取人性命。驟然一道破風襲來,攔住了那閃著寒光的利劍,邵冼趁機逃走,紫契逐漸小心靠近。
“別追了。”稷無霜收劍。
“主人為何要放了他?可是他──”
“我知道。是那個小皇子的人。”稷無霜冷笑,“他不派人來跟蹤你反倒不正常。我就知道,湘安王闖入馮府院門沒那么簡單。”
“那我們的計劃怎么辦?”衍姬問。
暗處,紫契素手一彈,女子的手臂驟然僵硬。須臾間,裝衣服的箱子已被紫契掉包。
“唔。”
“怎么了?”稷無霜問。
“沒事。”衍姬道:“剛才被那黑衣人悶了下右臂而已。沒宰了他,到底是個隱患。還好只是在街巷里讓他跟上。”
“急什么。”稷無霜已經轉身,“他主子都活不了多久了。還愁你報不了這一臂之仇?”
“是,主人。”姬拿起箱子,并未覺出異常,跟在稷無霜身后,隱于熹微晨曦中。
*
“我要見邵郁!讓他過來!”
客棧內,東方沐哆哆嗦嗦裹著棉被,腦門上夸張貼著濕白巾。
“我風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