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斯文(第2輯)
- 郭英德主編 張德建執行主編
- 9659字
- 2019-10-28 10:43:47
歐陽修《釋惟儼文集序》《釋秘演詩集序》筆法通解
2018年1月 第35~52頁
摘要:歐陽修一生辟佛,卻曾為浮屠作書序文:《釋惟儼文集序》《釋秘演詩集序》,分別作于慶歷元年(1041)、二年(1042),皆以石延年為伴說,筆法不僅看似雷同,亦非書序套格,卻能各辟蹊徑,傳頌文家。本文擬以文章學為視角,較析二文異同,揭筆法之變化奧妙。首先審其命意,皆以奇為骨,將曼卿、惟儼、秘演同作奇男子描寫,兩序俱以曼卿為引,作賓主篇法,通情合理,又能自占儒者地步,辟一序浮屠法門。字句修辭亦呼應命意,營構奇氣,不類桑門。同中殊異處在章法布局,序惟儼從性情耿介中見奇崛,采用兩兩對立為結構;序秘演則敘其盛,觀其衰,故以時間為緯,頓折有法,悲涼感慨。值得注意的是二文構思高妙,皆達到“形式”與“內容”相互呼應之藝術效果。最后,評議兩釋集序之古文評選現象,確立其筆法特色及作品定位。總此可見,兩釋集序筆法實是江河同歸,隱然指向“士君子”之理想人格,體現宋代士大夫文化下之淑世情懷,亦見歐文書序奧竅。
關鍵詞:歐陽修 惟儼 秘演 石曼卿 賓主
前言
北宋之古文,乃針對晚唐五代、西昆文弊而革新,歐陽修文章以“六一風神”見稱,遵從韓愈“文從字順”一面,推行平易自然文風,在《尹師魯墓志銘》中提出“簡而有法”,作為古文寫作技巧。蘇洵(1009~1066)《上歐陽內翰第一書》稱其文勢:“紆余委備”
,歐文情韻幽折,一唱三嘆,故老蘇之論最切。歷來論歐文風貌甚火,對其篇章加以細部批評較少。
蓋作文造意為一篇之骨干,然后謀篇布局、字句修辭與題相合,若不對古文篇章筆法條分縷析,文章妙在何處,或何能置之經典,難以曉言。本文以《釋惟儼文集序》《釋秘演詩集序》為比較對象,題目雖小,但能由小見大,體現歐陽修之終極關懷、寫作策略及古文風格,甚至回應現當代對古文經典意義之質疑。本文之所以關注歐陽修《釋惟儼文集序》《釋秘演詩集序》兩釋集序,主要動機有二:其一是歐陽修(1007~1072)雖辟佛,卻為浮屠書序。其二,兩釋集序不僅身份相同、寫作時間相近,通篇皆以石延年(字曼卿,994~1041)為經緯,若檢閱明清古文選本,似犯重出為前提,二文俱選比例極高,何以兼美?足見歐文構思巧妙,剪裁有法,不嫌于復也。一如蘇軾的《前赤壁賦》《后赤壁賦》之相互映帶,缺一不可,兼讀歐陽修兩釋集序,亦可以走進歐文筆法之津梁。
一 立意謀篇:脫卸佛禪,以奇士貫通
歐陽修兩釋集序為“書序”。孔安國(前156?~前74?)《尚書·序》云:“書序,序所以為作者之意,昭然義見,宜相附近,故引之各冠其篇首。”記敘作意乃序主要作用。明陳懋仁(1606前后)《文章緣起注》則云:
序者,所以序作者之意,謂其言次第有序,故曰序也。《漢書》曰:“《書》之所起遠矣,至孔子纂焉。上斷于堯,下訖于秦,凡百篇而為之序。”
總括上述“序作者之意”及“言次第有序”等概念,書序應申說作者寫作緣由、內容、體例及目次等。然而,歐陽修二序皆圍繞作者生平事跡而發,與書序套路迥異,分析貫通之筆法如下。
(一)構思立意:奇男子形象
宋陳骙(1128~1203)《文則》:“辭以意為主,故辭有緩有急,有輕有重,皆生乎意也。”創作以意為宗,閱讀亦以意為先。故宋呂祖謙(1137~1181)《總看文章法》云:“第一看大概主張。”
真德秀(1178~1235)也說:“讀書須先看古人立意,所發明者何事,不可只于言上求之。”
歐陽修兩釋集序皆以“傳”體作序,立意出奇,通篇不說詩、文集,以生平交游為主,突出二僧奇士形象(詳見表1)。
表1 惟儼、秘演的奇男子形象

歐陽修以夾寫曼卿帶出二僧奇男子形象。《釋惟儼文集序》:“雖學于佛而通儒術,喜為辭章,與吾亡友曼卿交最善。”惟儼雖是僧侶,卻有士人行止,從惟儼“通儒用世”著筆,一奇男子也。歐陽修喜交賢士,《釋秘演詩集序》自云:“予少以進士游京師,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無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幾狎而得之,故嘗喜從曼卿游,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
文以陰求奇士為伏脈,帶出秘演乃是奇才。此外,秘演之奇亦在詩人行跡。《古文觀止》云:“寫秘演絕不似釋氏行藏,序秘演詩亦絕不作詩序套格。”
秘演狀貌雄杰,浩然胸懷,且精于詩,有雅健風,與曼卿詩人氣質絕似。雖序二僧,宛如為奇男子立傳,合觀二釋集序,正借曼卿伴說,凸顯歐陽修心中三位奇男子形象。
兩釋集序構思奇士形象,源自歐陽修向來對“士君子”之推崇,南宋陳傅良(1141~1203)云:“宋興,士大夫之學,亡慮三變。……歐陽子出,而議論文章粹然而雅,軼乎魏晉之上。”淑世精神乃宋士大夫之普遍映現,《宋史·忠義傳序》評云:“真、仁之世,田錫、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唐介諸賢,以直言讜論倡于朝,于是中外縉紳知以名節相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
士大夫是宋代政治直接參與者,故歐陽修戮力矯治士風,而對“士”之憂患意識正是歐文慣常主題,如《桑懌傳》標榜“偉烈奇節”:“余固喜傳人事,尤愛司馬遷善傳,而其所書皆偉烈奇節,士喜讀之。”
桑懌不甚知書,其所為皆能合道,乃歐陽修心中奇士典范之一。《新五代史·雜傳》更云:
予于五代得全節之士三,死事之臣十有五,而怪士之被服儒者以學古自名,而享人之祿、任人之國者多矣,然使忠義之節,獨出武夫戰卒,豈于儒者果無其人哉?
所以歐陽修創《死節傳》《死事傳》為五代節烈武士立傳,同時表達對儒者之憂心,見提振氣節之苦心。顯然,歐陽修除了從武夫尋找“士君子”精神,亦借二僧標榜勁健氣節,用世之志,即借品評多元身份,于現實世界中召喚“士”之理想人格。
(二)全文篇法:借賓定主
兩釋集序與《本論》三篇乃同期之作。歐陽修于仁宗康定元年(1040)任滑州節度判官,時36歲,后召還,充館閣校勘、太子中允,隨后撰《本論上》,論三代圣王之道。慶歷三年(1043),又作《本論》中、下篇,《本論中》云:
佛法為中國患千余歲,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去之。已嘗去矣,而復大集:攻之暫破而愈堅,撲之未滅而愈熾,遂至于無可奈何。是果不可去邪?蓋亦未知其方也。
《本論》乃歐陽修崇儒斥佛論。惟儼、秘演詩文關涉佛禪理趣者必不少見,歐陽修不應介紹詩文,勢必另尋一脫卸寫法。
歐陽修借摯友曼卿為引,清朱心炯謂此賓主寫法乃人之常情:
歐陽公好士之誠出于天性,……二人皆交曼卿,曼卿與公既非泛交,又先下世,則因此及彼,人情天理也。
因曼卿而識二僧,又因曼卿之死,而序兩釋集,兩釋集序通篇筆法以賓形主,自然而巧妙,洪本健《“六一風神”探析》一文指出:“歐文紆徐委曲,無平鋪直敘、一覽無遺之弊,頗得力于這種賓主相形的寫法。”此外,歐陽修不直寫作者,既維護儒士辟佛立場,亦直抒胸臆,自然成文。
其次,曼卿乃北宋奇士,借曼卿為引,與其以私交寫序,不如以奇男子形象綰合諸主角,并在迂回曲至中自留儒者身分,格局不凡。《釋秘演詩集序》云:
曼卿為人,廓然有大志,時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無所放其意,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曼卿隱于酒,秘演隱于浮屠,皆奇男子也。
曼卿奇士形象是豪于詩,隱于酒。《宋史》亦載曼卿嗜酒軼事,若不可攖世務,實能明辨是非。將文史互見,曼卿真意未必在酒,故以“曼卿隱于酒”來看“秘演隱于浮屠”,亦耐人尋味,奇男子形象隱現其中。
再論《釋惟儼文集序》,文中插入一段惟儼臧否賢士之正論,文云:
然嘗竊怪平生所交皆當世賢杰,未見卓卓著功業如古人可記者。因謂世所稱賢材,若不笞兵走萬里,立功海外,則當佐天子號令賞罰于明堂。茍皆不用,則絕寵辱,遺世俗,自高而不屈,尚安能酣豢于富貴而無為哉?醉則以此誚其坐人。
曼卿泛愛,惟儼不交妄人,其耿介性格雖異于曼卿,但求賢之趣實同,賢士亦樂從其游。曼卿固奇,惟儼亦然,故能以奇相交。林紓(1852~1924)《古文辭類纂選本》評此文云:“不是有心與方外往來,故敘秘演,則言其氣節;敘惟儼,則言其通儒術。……言惟儼非賢士不交者,大有逃墨歸儒之意。”惟儼始終知所自立,林紓“逃墨歸儒”或言過其實,但惟儼以佛門通儒術,交賢士,確實可謂一奇男子。
兩釋集序雖為僧人作,明顯淡化釋家名實。清謝有輝《古文賞音》云:“韓、歐皆以辟佛自任,而不免為釋子作序,看其必尋一下筆處。韓子之送文暢,扯柳子厚來伴說;歐公之序惟儼、秘演,亦扯石曼卿引入。”韓、歐皆辟佛,皆采賓主筆法,以脫卸自我身份的尷尬。此外,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曼卿有用世之材,隱之奇士也。歐陽修借為惟儼、秘演伴說,亦暗示非因浮屠身份與之交游并書序,而是“奇士”身份所致。歐陽修謀此賓主篇法,兼收不涉佛禪,且自占儒者身份之效。
歐陽修不僅以曼卿伴說,亦以這條“交游”線索安插自己,遂使兩序感染作者情思。《釋惟儼文集序》云:
曼卿死,惟儼亦買地京城之東以謀其終。乃斂平生所為文數百篇,示予曰:“曼卿之死,既已表其墓。愿為我序其文,然及我之見也。”嗟夫!惟儼既不用于世,其材莫見于時。若考其筆墨馳騁文章贍逸之能,可以見其志矣。
先寫石曼卿之奇,再由“奇士”順勢聯結至惟儼,歸結至親為作序,自然摻入歐陽修對生命之感慨。《釋秘演詩集序》則云:
1.予少以進士游京師,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
2.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幾狎而得之,故嘗喜從曼卿游,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
3.一時賢士皆愿從其游,予亦時至其室。……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見其盛衰,則余亦將老矣。
巧妙摻入自己,讀者可以強烈感受到歐陽修的存在感,此亦非書序格套。尤其是“二人者,予乃見其盛衰”,三人素日交情甚深,不言而喻。清過珙《古文評注》:“序秘演詩集,則秘演是主,曼卿是賓,歐公自己尤賓中之賓也。”而茅坤(1512~1601)評《釋惟儼文集序》云:“此篇看他以客形主處,亦自遠識,及多轉調。”
故兩序文皆見“賓中之賓”,即是逐層脫卸至己,再抒發感慨。
歐陽修懷抱著對“士”之深思敏察,視惟儼、秘演為僧中奇士,遂能以“奇”為骨,從曼卿分別串聯惟儼、秘演,再串聯至己。同時,歐陽修一貫傷時情調,寓盛衰于論“士”之中,因而流露“雖老而志在”之慨。但歐陽修如說故事般轉折生情,轉而流露一股用世襟懷,也呼應文章命意,曲折表達對“士”人格之焦慮、認知及期許,自非俗套。
(三)字句修辭:營構奇氣,不類桑門
《文心雕龍·章句》:“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字句鋪排安穩,有助表情達意。細言之,用字須顧及文脈,不使氣塞;轉折語亦須使意脈一氣,共貫同條;下字須工,如何成一篇警策、如何有力。歐陽修寫作向來耽思謹慎,數易之乃成,
而兩釋集序既以儒士身份為釋家書序,更不得馬虎,于是通篇刻意營造一種氛圍,既是浮屠身份,又有儒士風范,故奇,因此造語下字能否煉出奇氣極為重要。
《釋惟儼文集序》首段即寫惟儼“雖學于佛,而通儒術”,此一提筆便揭文章奇氣。其下記惟儼議論天下賢才,如云“卓卓著功業”“立功”“佐天子”“安能酣豢于富貴而無為哉”等字句,皆含淑世精神。若寫到浮屠身份,便以儒家用世之辭予以消解、惋惜。如云:“今子老于浮屠,不見用于世。”清秦躍龍旁批:“將浮屠折倒。”乃見歐陽修下字精警,謹嚴儒門。
《釋秘演詩集序》用字更工,以陰求天下奇士為文章構思,襯托曼卿、秘演奇士形象,故發端用“賢豪”,為秘演奇士形象伏脈。其次,又先以“不屈以求合”寫曼卿之奇;再以“遺外世俗,以氣節相高”“狀貌雄偉”“胸中浩然”呼應秘演之奇,然后以曼卿“隱于酒”,秘演“隱于浮屠”,“皆奇男子”結聚奇士形象。又用“智謀雄偉非常之士”“氣節”“壯也”“盛”“志”等字句,淡化秘演浮屠身份。此外,寫浮屠形跡則云“既習于佛無所用”,亦以用世之語消解之。
呂留良(1629~1683)說:“歐陽作兩釋集序,皆有奇氣。”歐陽修為兩釋氏作序美之,既不能贊美精妙于佛禪,亦不能數落之,只得空中布局,所以通篇不涉佛禪,筆筆落向奇偉,奇氣充盈。
二 章法布局:起落頓折,各辟蹊徑
《古文辭類纂》引劉大櫆(1698~1779)語:“兩釋集序俱以曼卿相經緯。”以賓形主是迂回作法,據此,何寄澎《歐陽修古文作法探析》一文認為:“就文章而言,迂回而入的寫法有引人入勝的效果,主旨含藏,格外有迷離含蓄之氣質;而‘圖窮匕見’給讀者帶來的感受,尤有強烈而綿長的作用。歐陽由于好用此種寫法寫,故文風趨于宛轉悠遠。”
迂回美感具見評說,若進一步分析兩篇書序,更見各自巧妙。兩序寫作時間近、作者身份同,且通篇以曼卿為賓,卻因鋪敘不同,各具面目。
(一)《釋惟儼文集序》:忽起忽落,章法奇崛
兩釋集序雖皆用曼卿襯出作者,但因二僧性情不同,布置相異,故能并立。
1.敘寫人物:二元對立結構
儲欣評云:“直用傳體作序,又奇崛變化不測。”雖是傳體,但非平鋪直敘,而是刻意將惟儼與其他人物一一對立,布局特殊,相反而又相聯,閱讀過程不時產生起落感受,相當明顯。如曼卿對惟儼說“君子泛愛而親仁”,惟儼卻道“不然”;惟儼不出佛寺十五年,卻能以禮待士,惟恐不至,又一旦為公卿貴人,竟自此不再往見。此文有奇崛效果,乃來自惟儼之介。
序惟儼展現歐陽修敘事剪裁有法。敘寫三則故事,文皆簡略,第一則故事表現惟儼嚴于擇友,交友謹慎;第二則故事表現惟儼潔身自愛,不愿攀附權貴;第三則故事表現惟儼對賢士豪杰之理想標準,分別帶出許多相犯、對立處,詳見表2。
表2 序惟儼展現的敘事剪裁

看似不同事件,但均“標志”惟儼耿介性格。若分析三則故事結構,具有以人之價值觀念相互對立、沖突為情節之基本形式。第一則寫曼卿與惟儼交友態度之對立;第二則寫士人貴顯前后,惟儼與友互動之變化;第三則寫惟儼議論天下豪杰,引起時人詰難,惟儼退偃默對。歐陽修刻意以人物之對立作為敘事手法,由曼卿一人、公卿貴人至時人,對象范疇由小至大,層層開展,一再向讀者確認惟儼執著性情。三段故事即是三種二元對立關系,反而在文章中形成相當工整的美感結構。所以呂留良評此文云:“此篇忽起忽落,如隼鶻之疾擊。”而這種層層相犯作對之章法,同時呼應惟儼耿介不阿之性格,呈現藝術形式與內容高度之結合。
2.敘寫曼卿之死
兩釋集序均以曼卿為引,曼卿死生,對二僧有不同影響,亦是歐陽修書序之參考素材。歐陽修《石曼卿墓表》云:
其視世事,蔑若不足為。及聽其施設之方,雖精思深慮不能過也。狀貌偉然,喜酒自豪,若不可繩以法度。退而質其平生趣舍大節,無一悖于理者。遇人無賢愚,皆盡忻,及閑而可否天下是非善惡,當其意者無幾人。其為文章,勁健稱其意氣。
此表除見作者代為感憤,也能從曼卿身上分別看出惟儼、秘演之形神。寫曼卿“狀貌偉然,喜酒自豪,……趣舍大節,無一悖于理者”,一如秘演之狀貌雄偉,甚有氣節;寫曼卿“及閑而可否天下是非善惡,當其意者無幾人。其為文章,勁健稱其意氣”,一如惟儼之好議論,有雄邁之氣。正因曼卿與惟儼、秘演各具契合之處,方可辟此兩釋集序之寫法。
曼卿死后,歐陽修如此敘寫惟儼動向:
曼卿死,惟儼亦買地京師之東以謀其終。乃斂平生所為文數百篇,示予曰:“曼卿之死,既以表其墓。愿為我序其文,然及我之見也。”
惟儼買地于京師之東,對兩人或有某種意義,但曼卿一死,惟儼人生規劃竟是買地終老,似消磨以往壯志,不僅可見曼卿之死對惟儼影響甚巨,從章法來看,原來逐章相犯對立,至此落筆,終歸相連、相合,結構極妙。
文末引惟儼言:“曼卿之死,既以表其墓。愿為我序其文,然及我之見也。”不僅見惟儼對《石曼卿墓表》深有戚戚焉,正如此表稱曼卿“其為文章,勁健稱其意氣”,亦顯示曼卿、惟儼文皆遒健如其人。故歐陽修以“若考其筆墨馳騁文章贍逸之能,可以見其志矣”為結筆,正合惟儼請歐陽修作序初衷。
(二)《釋秘演詩集序》:頓折生韻,潛氣內轉
1.敘寫人物:線性時間結構
序惟儼,人物聚合以對立方式呈現;序秘演,則寫曼卿、秘演自始至終志趣相投,便須采用另一種筆法。
正如《釋秘演詩集序》文末“道其盛時以悲其哀”,歐陽修布局截然不同于《釋惟儼文集序》,乃聚焦“交游”,以線性時間發展,帶出曼卿、秘演及歐陽修三人間之少、壯、老、死,即書寫“離合”,表現“盛衰”。
《釋秘演詩集序》表現歐文常見情思:敏察有限時間,感嘆生命衰亡。詩序如《禮部唱和詩序》、書牘如《與章伯鎮書》、祭文如《祭梅圣俞文》等,一再流露對生命消亡之傷感。序秘演之發端云:“予少以進士游京師,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已暗伏后文“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見其盛衰,則余亦將老矣”。以盛衰變化鎖住前、后章,即為感慨定調,有蒼涼嗚咽之聲。
此外,歐陽修序秘演詩,能善用頓筆為節奏,使文氣抑揚高下而有遺韻,文云:
予少以進士游京師,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山林屠販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欲從而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幾狎而得之,故嘗喜從曼卿游,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浮屠秘演者,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世俗,以氣節相高。……當其極飲大醉,歌吟笑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十年之間,秘演北渡河,東之濟、鄆,無所合,困而歸。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則余亦將老矣。
文凡三頓筆,“從而求之不可得”為極有力之頓筆,歐陽修雖盡交當世賢豪,但非常之士不易見,頓后引出曼卿。“陰求天下奇士”為第二次頓筆,頓后,引出主角釋秘演。第三次是“則余亦將老矣”,一筆頓住,感慨奇士或沉埋,或老頹,聲音凄楚。蔡方炳亦評云:“如聽擊筑之音,蒼涼不忍多讀。”擊筑悲壯清越,以喻文有悲壯、衰颯之韻。
2.敘寫曼卿之死
《釋秘演詩集序》一路雙關秘演、曼卿聚散生死,文末云:
曼卿死,秘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其巔崖崛峍,江濤洶涌,甚可壯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將行,為敘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
二僧作品同在曼卿死后由歐陽修寫序,但從歐陽修眼中所見二人,大有不同。相較惟儼欲購地終老,秘演心境變化更加微妙,先是“漠然無所向”,呼應前文“歡然無所間”,足見二人相交至深。
秘演后來選擇遠行,壯游東南山水,從歐陽修筆端看見惟儼對曼卿無限懷想,秘演則年老而心壯,更非庸僧,為奇士定調。然而,仍以“老”字作結,以見其衰。所以孫琮評云:“結處說曼卿死,秘演無所向;秘演行,歐公悲其衰,寫出三人真知己。”有朋離合尚且感嘆,知己凋零,怎不噓唏?以盛衰作結,余韻悠然。
三 平議兩釋集序之古文評選現象
兩釋集序傳頌歷代,檢閱明清“唐宋八大家”選本共11種,詳見表3。
表3 明清“唐宋八大家”選本中收錄的《釋惟儼文集序》和《釋秘演詩集序》情況

兩釋集序庶幾選入,堪稱典范之作。若檢閱下列通代古文選本,在歐文數量比例減少之下,選錄情形則出現差異,詳見表4。
表4 通代古文選本中收錄的《釋惟儼文集序》和《釋秘演詩集序》情況

二釋集序皆歐陽修書序文佳作。“唐宋八大家”選錄文家僅止八家,大都能選錄兩釋集序,而通代古文選本則有明顯偏好,《釋秘演詩集序》較受選家青睞。若分析諸選本評語,兩釋集序優劣說隱約形成:一是各有千秋,二是《釋秘演詩集序》優于《釋惟儼文集序》,然而,未見后者優于前者之論述。清劉大櫆評云:“歐公詩文集序當以《秘演》《江鄰幾》為第一,而《惟儼》《蘇子美》次之。”實際反映出多數選家之評文標準。但就上述筆法分析,兩釋集序同中見異,是觀察歐文關鍵之極佳范文。
認為各具特色者,如清沈德潛(1673~1769)《唐宋八家文讀本》評云:
同是借曼卿作引,而序秘演詩,以死生聚散著筆;序惟儼文,以其有用世之志著筆,機局變化。
沈氏認為兩釋集序雖皆以賓形主,但布局不同,隱然形成兩條書寫路徑。陳衍(1856~1937)《石遺室論文》云:
說秘演則寫兩人同處,說惟儼則寫兩人異處,以此命意,則一切布置,自迥乎不同矣。惟儼能文,秘演能詩,曼卿長于詩,不以文著,又其所以不同處。故作文必以命意為要。
陳衍也看出兩釋集序同中有異,雖皆以曼卿為引,但惟儼與曼卿有截然不同處,且好辭章、善議論,秘演則與曼卿相契合,詩皆雅健,有氣節,不僅以極簡文字剖析二文根本差異,亦提示讀者:盡管題材相近,立論不同,布置即迥乎不同。
陳衍評論是精到的,盡管文以意為主是古老論調,但仍為度文金針。兩釋集序確實是絕佳教材,陳衍能以此二釋集序為范例,極有說服力。因此,兩序對讀,方見歐文構思之妙。朱心炯《古文評注便覽》亦屬此見,評云:
兩篇皆從此入手,只直書其事,而友誼盎然,所謂文到妙來,不過自寫其性情耳。然要看其一時興會連屬,不甚相遠,故每以相犯處見變化,仍于變化中見其相連,合而讀之,愈見其趣。若他本之登其一而逸其一,其謬固不待言。必先橫一周旋作者辟佛之念,而后評之,其見亦淺。
無論是《釋惟儼文集序》中之工整作對章法,或《釋秘演詩集序》線性之盛衰變化,朱氏認為兩序相輔相成,合觀并美,選家不應有所偏廢。
然而,朱心炯有一異議,謂評家必橫一辟佛之念于前乃屬成見。朱氏未必否定歐陽修以曼卿(奇士)為引之筆法,而是提醒讀者應關注歐陽修之真情至性,否則反陷賓主間架為投機。然以曼卿為賓之寫法確實新奇巧妙,清儲欣評云:
按秘演、惟儼俱交曼卿,而曼卿奇士,所交二僧,皆以奇合者,故二序磊落縱恣,為送浮屠文辟一法門矣。
儲欣評語鞭辟近里,曼卿奇士,物以類聚,惟儼、秘演亦以奇合。以奇士序浮屠,自占儒者身份,又磊落縱恣。方苞(1668~1749)說得更清楚:
古之能于文事者必絕依傍。韓子《贈浮屠文暢序》以儒者之道開之,《贈高閑上人序》以草書起義,而亦微寓針石之意。若更襲之,覽者惟恐臥矣!故歐公別出義意,而以交情離合纓絡其間,所謂各具勝地也。
儒者作送浮屠文字,韓文已善,歐陽修另辟思路,義正而不凡庸陳腐,遂能比肩。
評家或謂《釋秘演詩集序》最佳。劉大櫆評云:“(惟儼)此篇雖不及秘演之煙波,而忽起忽落,自有奇氣。”張裕釗(1823~1894)評云:
《惟儼集序》純以轉棹作起落之勢,是極意學退之文字,而未極自然神妙之境。《秘演集序》直起直落,直轉直接,具無窮變化,純是潛氣內轉,可與子長諸表序參看。
序惟儼以三段故事工整對比,文勢以奇崛見長。而序秘演通篇皆借曼卿為陪客,敘三人之盛衰變化;文中多見伏應筆法,如伏“少”應“老”;“伏而不出”“從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雙應“曼卿隱于酒,秘演隱于浮屠”;“狀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應“奇男子”;“其巔崖崛峍,江濤洶涌,甚可壯也”應前“何其壯也”等,遂使意思相貫,有跡可循,文脈圓轉,周流自然。張氏又謂可與史遷諸表參看,蓋十表皆以時間為綱,序列事件,呈現顯性或隱性聯系,使讀者原始察終,見盛觀衰,《秦楚之際月表》尤最獨特,以月為表,變化奇縱,林云銘指其序文“頌揚得體,曲折澹宕”。過珙則評“中間態度,無限委曲,如黃河之水,百折千回”
,《釋秘演詩集序》頓挫有法,轉折中見盛衰變化,敘事感慨,或得力于史遷筆法。
結語
清魏禧(1624~1681)論曰:“歐文入手多配說,故委迤不窮。相配之妙,至于旁正錯出,幾不可分,非尋常賓主之法可言矣。”兩釋集序跳脫書序格套,體現歐文本色——以賓形主,尚能各辟蹊徑,不使雷同,使送浮屠文字妙于變化,可堪為文法之津梁。歐陽修除皆借石曼卿寫秘演、惟儼,歸結在奇男子形象上,其寫作策略最微妙處不僅是要脫卸佛禪,而是在嘆服與追憶中摻入用世之志意。歐陽修《答吳充秀才書》云:“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
重道又重文乃歐陽修文學觀,故細玩序文乃借題發揮,是作者渴求人才,唯恐不盡;議論宋士,唯恐不賢之寄托,兩釋集序江河同流,文后皆隱見一“士君子”理想形象,而辭章分量亦因此增重。可見,通解兩釋集序之筆法,由細繹至宏觀,可得三重意義:一是賓主、配說之筆法乃歐文本色,兩釋集序正是典型作品;二是貴能在韓愈之外,別出心裁,展示崇儒辟佛之文士送浮屠文字另一種筆法;三是曲折地表達作者對士君子人格精神之焦慮,這也正是歐陽修一生關懷命題,并與宋代強烈的士大夫淑世精神相合拍。文學乃語言之藝術,古典散文一向被視為實用文類,其實亦有文學美感。正如歐陽修《代人上王樞密求先集序書》云:“某聞《傳》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君子之所學也,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見于后世。”
涵詠兩釋集序之筆法,遂能深求歐陽修孤詣文心,同時玩味歐文奧竅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