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學論衡(第7輯)
- 王曉興主編
- 7959字
- 2019-09-20 16:30:37
哲思論道
“觀”的哲學
摘要 “觀”的行為統攝耳目,貫通主客,不是對外界刺激的簡單反應。“觀”不是普通的視覺,而是“諦視”。要緊的勘察活動亦稱之為“觀”。作為哲學概念的“觀”不是純粹的名詞,而是“動名詞”。“觀”的哲學,其內容包括“觀”的依據,如“以道觀之”“以我觀之”“以心觀之”或“以物觀之”; “觀”的主體,如“我觀”“他觀”“童觀”等;“觀”的對象,如“觀其妙”“觀其復”“觀天之神道”“觀乎天文”“觀乎人文”“觀我生”“觀其生”“觀國之光”“觀世音”“觀自在”等;“觀”的方法,如“靜觀”“旁觀”“反觀”“窺觀”“中正以觀”“仰觀俯察”等;“觀”的結果,如“天地萬物之情可見”; “觀”的意義,如“會通”“超越”“體悟”; “觀”的等邊界,如“不欲觀”“不可觀”等。《周易》之中的卦象,既是“觀”的系統性的結果,又是“觀”的系統性的工具,而《易傳》的闡釋,則集中體現了“觀”的哲學:如“觀其象”“觀其變”“觀其會通”,等等。基于“觀”的哲學(思維及行為),天地、鳥獸、自身、外物的特征、屬性及相互關系,都可以通過歸類象征的“伏羲思維方式”來把握。
《易傳》所言“大觀”,是“伏羲思維方式”的集中體現,對后世的政教文化影響深遠。
關鍵詞 可觀 大觀 靜觀 反觀 諦視 仰觀俯察
一 仰觀俯察
程明道(1032~1085)有《秋日偶成》詩云:
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中。
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
此詩所描繪之境界以“閑來”為發端,以“靜觀”為方法,以“萬物”為對象,貫通于四時天地,落實于豪雄氣象。可與橫渠四句相互發明:明道言“觀”與“通”,含攝有形之外,契入風云變幻,其特點是“從容”;而橫渠所言“立”與“開”,其主旨是承擔(無論何種承擔,均以“富貴不淫貧賤樂”為前提)。
依《周易》所言,圣人之“開物成務”,乃是以“設卦觀象”為途徑、“仰觀俯察”為樞紐,尤以伏羲的貢獻最為突出:因為“觀”這種哲學行為,天地、鳥獸、自身、外物的特征、屬性及相互關系,都可以通過歸類象征的“伏羲思維方式”來把握。
圣人設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剛柔相推而生變化。
《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周易·系辭傳上》)
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周易·系辭傳下》)
而在天地之間,水的形態與作用常常引起人們的注意,而古代則有“君子見大水必觀”的傳統:
孔子觀于東流之水。子貢問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見大水必觀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大遍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洸洸乎不淈盡,似道;若有決行之,其應佚若聲響,其赴百仞之谷不懼,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約微達,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鮮潔,似善化;其萬折也必東,似志。是故君子見大水必觀焉。”(《荀子·宥坐》)
可見,觀的對象必有其可觀之處,而哲人的觀察則使得可觀之處具有特別的意義,而其中的特別意義也反過來激發哲人的思考。
除了可觀的成就之外,無論是官方的莊重活動,還是私人的游樂約會,關鍵地方或標志性的物體,勞作的場面,都需要仔細勘察,亦稱之為“觀”:
升彼虛矣,以望楚矣。望楚與堂,景山與京。降觀于桑,卜云其吉,終然允臧。(《詩經·墉風·定之方中》)
士與女,方秉蕳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吁且樂。”(《詩經·鄭風·溱洧》)
士與女,殷其盈矣。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吁且樂。”(《詩經·鄭風·溱洧》)
篤公劉,既溥既長。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詩經·大雅·公劉》)
“觀察”的目的在于做出選擇,而好的選擇,又依賴于審慎的觀察。
二 觀:審諦之視
“觀”不是無意或者被動的“看”。相比于“看書”而言,“觀書”更有哲學意味。孔子教導學生:“小子!何莫學夫《詩》?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其中的“可以觀”是升華了《詩經》的認知意義和評判功能,即觀察萬物的情實及歷史人物的得失。朱熹亦有《觀書有感》詩:
(一)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二)
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
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在實際的治國理政中,“觀”同樣重要:
黃帝令力黑浸行伏匿,周留(流)四國,以觀恒善之法,則力黑視(示)象(像),見黑則黑,見白則白。(《馬王堆漢墓帛書十六經·觀》)
而在日常生活中,萬物紛繁,人事復雜,所見所聞皆變動不居,“觀察”之要害在于追根問底:
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論語·為政》)
故德積者昌,【殃】積者亡。觀其所積,乃知【禍福】之鄉。(馬王堆漢墓帛書《十六經·雌雄節》)
觀察的最終落實不是根據肉眼所見,而是如邵雍所言,以“心”和“理”為依據:
夫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觀物內篇》)
換言之,無論出發點如何,所“觀”的結果自然都不會停留于表面,而是能夠揭示其屬性和情實。而各種現象之間,亦需要“觀其會通”:
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系辭焉以斷其吉兇,是故謂之爻。(《周易·系辭傳上》)
“會通”不僅在于“天下之動”,亦在于天與人之間。如同《周易》以卦象觀察萬物,邵雍認為指節與掌紋也是觀察天地的中介:
天有四時,地有四方,人有四支,是以指節可以觀天,掌文可以察地。天地之理具乎指掌矣,可不貴之哉!(《觀物外篇》)
故而,“觀”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視覺”,而是“諦視”:
觀,諦視也。古文觀從囧。(《說文·見部》)
審諦之視也。《穀梁傳》曰:“常事曰視,非常曰觀。”凡以我諦視物曰“觀”,使人得以諦視我亦曰“觀”。猶之以我見人,使人見我皆曰“視”。一義之轉移,本無二音也;而學者強為分別,乃使《周易》一卦而平去錯出,支離殆不可讀,不亦固哉!《小雅·采綠傳》曰:“觀,多也。”此亦引伸之義。物多而后可觀,故曰“觀,多也”。猶灌木之為藂木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
與“諦視”同義的是“審觀”:
故執道者之觀于天下也,必審觀事之所始起,審其刑(形)名。刑(形)名已定,逆順有立(位),死生有分,存亡興壞有處。然后參之于天地之恒道,乃定禍福死生存亡興壞之〔上〕所在。(《馬王堆漢墓帛書經法·論約》)
所以,“觀”本身就是由表及里,探究事物的來龍去脈及興衰存亡的哲學行為,而不僅僅是作為一種方法,也不僅僅是具有哲學含義。人人皆有“觀”的行為,而哲學家不過是更有“觀”的自覺而已。
三 由“觀”而見
“觀”的對象也絕不是僅僅限制于耳目之見聞,而是無所不包。《周易·彖傳》屢言由“觀”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
咸,感也。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止而說,男下女,是以亨,利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恒,久也。剛上而柔下,雷風相與,巽而動,剛柔皆應,恒。恒亨無咎利貞,久于其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終則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恒,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萃,聚也;順以說,剛中而應,故聚也。王假有廟,致孝享也。利見大人亨,聚以正也。用大牲吉,利有攸往,順天命也。觀其所聚,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剝,剝也,柔變剛也。不利有攸往,小人長也。順而止之,觀象也。君子尚消息盈虛,天行也。
頤,貞吉,養正則吉也。觀頤,觀其所養也;自求口實,觀其自養也。天地養萬物,圣人養賢以及萬民。頤之時大矣哉!
“所感”“所恒”“所萃”,以及“剝”“頤”,包括二氣、天地、日月、雷風、四時、宗廟、祭祀、養育等,每一項都意義重大。借助于卦象,“觀”的結果是天地萬物的情實可以顯現出來。倘若沒有“觀”,則天地萬物之情實無從了解;而所觀的對象不同,要求“觀”的角度也不同: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故恒無欲也,以觀其妙;恒又(有)欲也,以觀其所噭。兩者同出,異名同胃(謂)。玄之又玄,眾眇(妙)之門。(《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乙本》)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夫物云云,各歸其根。(通行本《老子》第十六章)
如上文所論,哲人之觀在于萬物的奧妙和根本。
四 政教之柄
《周易·觀》的卦象是“風行地上”, 《象傳》解釋為“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在《馬王堆漢墓帛書經法》中,“觀”被列為治國理政的“六柄”之首:
六枋(柄):一曰觀,二曰論,三曰僮(動),四曰轉,五曰變,六曰化。觀則知死生之國,論則知存亡興壞之所在,動則能破 興弱,槫(轉)則不失諱(韙)非之□, 〔上〕變則伐死養生,化則能明德徐(除)害。六枋(柄)備則王矣。(《馬王堆漢墓帛書經法·論》)
凡此種種,均可見“觀”的意義重大,藕益智旭《周易禪解·觀》更結合佛法加以闡發:
約世道,則以德臨民,為民之所瞻仰;約佛法,則正化利物,舉世之所歸憑;約觀心,則進修斷惑,必假妙觀也。但使吾之精神意志,常如盥而不薦之時,則世法佛法,自利利他,皆有孚而颙然可尊仰矣。
就人世間而言,賢明的帝王,事業上的成就,標志性的物件,莊嚴的場所,抑或盛大的禮儀,都值得“觀”,需要“觀”:
文王有聲,遹駿有聲,遹求厥寧,遹觀厥成。文王烝哉!(《詩經·大雅·文王有聲》)
喤喤厥聲,肅雍和鳴,先祖是聽。我客戾止,永觀厥成。(《詩經·周頌·有瞽》)
王道之可觀者,莫盛乎宗廟。宗廟之可觀者,莫盛乎盥也。(王弼《周易注·觀》)
庭燎有輝。君子至止,言觀其旗。(《詩經·小雅·庭燎》)
君子來朝,言觀其旗。(《詩經·小雅·采菽》)
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命我眾人,庤乃錢镈,奄觀铚艾。(《詩經·周頌·臣工》)
成就不一定要非常偉大,才稱得上“可觀”,但對于“可觀者”要進行甄別:
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論語·子張》)
帶有監督性質的“觀”,則是權威的體現: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觀四方,求民之莫。(《詩經·大雅·皇矣》)
概而言之,了解政教的表現形式及根本意義,都依賴于“觀”的行為。自上而下的“觀”是了解和掌握情況,自下而上的“觀”則是接受教化。
五 “反觀”“觀穿”“通觀”
圣人能夠把萬物的情實統一起來,是因為他能“反觀”。邵雍即強調:
圣人之所以能一萬物之情者,謂其能反觀也。所以謂之反觀者,不以我觀物也。不以我觀物者,以物觀物之謂也。既能以物觀物,又安有我于其間哉!(《觀物內篇》)
“反觀”的依據不是“我”,而是“他人”或“他物”。“以物觀物”既不是“為主”,也不是為“客”,而是“為物”,即反“我”為“他人”或“他物”。孔子之“觀過知仁”可謂“反觀”的典型:孔子指出,一個人的過失和他的鄉黨(同類人)有關。“觀過”既包括“觀自己之過”,也包括“觀他人之過”,即自己之過為他人所觀。同時,一個人的言行之間也可能有出入,所以更有“觀”的必要:
子曰:“人之過也,各于其黨。觀過,斯知仁矣。”(《論語·里仁》)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于予與何誅?”
子曰:“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論語·公冶長》)
孔子的教訓在于“聽而信”,而忘記了“觀”的必要。可見,“聽”與“觀”不應分離,畢竟“人”相對于“物”而言,是有能動性的。在《莊子》當中,具體地羅列了如何在不同的情形下去觀察不同的德目:
孔子曰:“凡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幕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長若不肖,有順懷而達,有堅而縵,有緩而釬。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側,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莊子·列御寇》)
“以物觀物”中包含了“物化”的過程,如莊周夢蝶之“栩栩然”,但并非“為物所役”,因為畢竟還有一個“觀”在——或者說,觀察者因為“觀”的行為,他始終是他自己。當然,這個自己又是“旁觀者”,而“旁觀者”的位置可以使得觀察者保持他的獨立性,乃至于以“不欲觀之”來表達他的選擇。《觀》卦的卦辭是:
盥而不薦,有孚颙若。
馬融注曰:
盥者,進爵灌地,以降神也。此是祭祀盛時,及神降薦牲,其禮簡略,不足允也。國之大事,唯祀與戎。王道可觀,在于祭祀。祭祀之盛,莫過初盥降神。故孔子曰:“諦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此言及薦簡略,則不足觀也。以下觀上,見其至盛之禮,萬民信敬,故云“有孚颙若”。(孔穎達《周易正義》引)
王弼《周易注》認為“盥”的環節最為盛大,而“薦”的部分比較簡略,不足復觀,故“觀盥而不薦”也。孔子所言“吾不欲觀之”,見于《論語·八佾》。此種“不欲觀”有無奈的成分,亦有批評和質疑的含義。在“禮崩樂壞”的年代,這不是孤例:
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論語·八佾》)
同時,某人的言行倘若有“不足觀”的因素,也要注意分辨,哪怕是周公: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論語·泰伯》)
孔子此處是強調周公不僅有才能之美,且沒有“驕且吝”的毛病,這是對古代人物的觀察。邵雍認為“以今觀今”“以后觀今”“以古自觀”都是“自我而觀之”,并且觀察者本身也可能成為被觀察的對象:
以今觀今,則謂之今矣;以后觀今,則今亦謂之古矣。以今觀古,則謂之古矣;以古自觀,則古亦謂之今矣。是知古亦未必為古,今亦未必為今,皆自我而觀之也。安知千古之前,萬古之后,其人不自我而觀之也?(《觀物內篇》)
邵雍把“我”置于古今之中,一方面承認“自我而觀之”的合理性,同時亦指明了“自我而觀之”的相對性,這可以援引作對孔子所說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闡釋。在莊子看來,“自我觀之”恰好是關于仁義的發端,是非的標準等種種紛爭難以厘清的原因:
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莊子·齊物論》)
邵雍也明確認為:
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觀物外篇》)
蕅益智旭《周易禪解·觀》有言:“人心本順、本巽、本中、本正,以心印心,所以不假薦物而自服矣。”其中“以心印心”可以和“以物觀物”相對應,都是“大觀”——超越了“童觀”的“小”和“窺觀”的“丑”。《道德經》則說明了“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的功效: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祭祀不輟。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余;修之鄉,其德乃長;修之于國,其德乃豐;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以此。(《道德經》)
觀察歷史除了“公而明”的立場之外,還需要不同的角度。具體到“孝”的德目,孔子的評價方法也是“觀”,但認為父親在世,要觀察兒子的志向;而父親去世,則要觀察兒子的行為。“觀”的內容不同,是因為父親是否在世會影響到兒子的言行:父親在世,兒子在行為上會相對謹慎,所以要看他的志向是否堅定;而父親辭世,則要看他的行為準則和行為方式。如果能持續三年沒有更改父親所遵循的法則,就可以稱得上“孝”了。
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論語·學而》)
佛教教義中,對“觀”的闡發細致精微,多與“思”相結合,并強調“觀穿”是出離于種種迷情和算計,是智慧的別名:
觀者,系念思察,說以為觀。(《觀經凈影疏》)
觀以觀穿為義,亦是觀達為能,觀穿者即是觀穿見思恒沙無明之惑,故名觀穿也。觀達者達三諦之理。(《凈名經·三觀玄義上》)
言觀者觀智,是法離諸情計,故名為觀也。(《游心法界記》)
《觀無量壽經》就是講述如何通過方便的觀想,修習真觀而入極樂。佛教所說的觀想還包括集中心念于某一對象,以對治貪嗔癡等妄念,如《坐禪三昧經》卷下所言的“九想觀”。觀世音菩薩又名“觀自在菩薩”,窺基《般若心經幽贊》卷上謂:“‘觀’為照之義,即了空有之慧;‘自在’為縱任之義,即所得之勝果。昔行六度,今得果圓,慧觀為先而成十自在。”
邵雍也認為“圣人”就是把“觀”的能力發揮到極致,能夠“以一心觀萬心,一身觀萬身,一世觀萬世者”:
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人之至者,謂其能以一心觀萬心,一身觀萬身,一世觀萬世者焉。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者焉。其能以上識天時,下盡地理,中盡物情,通照人事者焉。其能以彌綸天地,出入造化,進退古今,表里人物者焉。(《觀物內篇》)
“通照人事”亦即“通觀人事”。人事、萬物、古今、天地,皆可以從更高的層次去“觀”,以至于“道”:
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莊子·天下》)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一度也。類不悖,雖久同理,故鄉乎邪曲而不迷,觀乎雜物而不惑,以此度之。(《荀子·非相》)
荀子所說的“以道觀盡,古今一度”不僅和莊子思想一致,也在現代學者中引起共鳴。可以說,儒、道、佛三家都強調“觀”的歷史性、整體性和透徹性。
《左傳》《國語》所載22例用《周易》卜筮的事例,雖然其可靠性引起爭議,但即便這些例子完全是后世的杜撰,也可以說明《周易》提供了獨特的歷史觀察法。以周史筮敬仲為例,他對于“遇《觀》之《否》”的解釋包含了豐富的內容:
初,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謂 ‘鳳皇于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后,將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與京。'”陳厲公,蔡出也。故蔡人殺五父而立之,生敬仲。其少也。周史有以《周易》見陳侯者,陳侯使筮之,遇《觀》之《否》。曰:“是謂 ‘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此其代陳有國乎。不在此,其在異國;非此其身,在其子孫。光,遠而自他有耀者也。《坤》,土也;《巽》,風也;《乾》,天也。風為天于土上,山也。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于是乎居土上,故曰:‘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庭實旅百,奉之以玉帛,天地之美具焉,故曰:‘利用賓于王。’猶有觀焉,故曰其在后乎。風行而著于土,故曰其在異國乎。若在異國,必姜姓也。姜,大岳之后也。山岳則配天,物莫能兩大。陳衰,此其昌乎。”(《左傳·莊公二十二年》)
周史以象數與義理相互發明,以《觀》卦的卦象和卦爻辭為基礎,結合“遇《觀》之《否》”的占卜結果,把現實與未來融為一體,而竟然與后來的歷史演變如出一轍,與其說是占卜的高手,不如說是解釋的典范——這必然與他的超常觀察能力有關。故而,“觀”的廣度和深度,特別是準確度,和“觀者”的水平以及觀者當時的心境息息相關。
然而,無論怎樣揭示“觀”的意義,亦不能認為“觀”是萬能的;或者說,“觀”也是需要被超越的:
無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無應應之,是無內也。以無內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大初,是以不過乎昆侖,不游乎太虛。”(《莊子·知北游》)
“以無內待問窮”,則“外觀”亦無必要了。故而,“觀”本身也是“觀”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