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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作為一種演化理論的勞動價值論

在此尾論里,我們要提出兩個具有結論性的意見,其一針對的是斯拉法主義者斯蒂德曼,其二針對的是演化經濟學家霍奇遜。

部門內給定的生產技術條件與商品價值量之間的關系,并不像斯蒂德曼所理解的那樣,是一種單向的、決定論的關系。究竟哪一種技術條件成為起調節作用的技術條件,是不能脫離市場價值的形成而預先決定的。在馬克思經濟學中,市場價值的概念是與資本主義經濟固有的非均衡和不確定性聯系在一起的。這里所說的不確定性,首先是指資本主義生產的手段和目的、條件和結果之間的聯系的不確定性。生產的技術條件是價值增殖這一目的的手段或前提,但問題在于,資本主義生產當事人不僅事先無法確知價值增殖的程度,而且不能預先了解什么是為社會認可的、在部門內起調節作用的標準技術條件。在其進一步的發展中,這種不確定性又體現為供給和需求、剩余價值生產和剩余價值實現的相互聯系的不確定性。馬克思經濟學不僅解釋了這種不確定性產生的根源,而且試圖通過價值范疇來把握這種不確定性。由于價值概念(以及用價值概念規定的資本概念)是這種不確定性在理論上的反映,其本身就具有如下特點:商品的價值量是無法依據物質消耗系數而預先測算的。這當然不是說價值永遠不能以某種方式得到測度(價值量具有某種“事后的”可觀測效應)這里所謂“事后”,指的是在商品實現之后。“新解釋”學派(the New Interpretation)采用以凈量值度量的勞動時間的貨幣表現(MELT),并用其定義貨幣的價值和勞動力價值,便屬于一種事后的測度方法。,而只是強調不能單憑生產中的物質消耗系數來推算商品的價值。因此,在馬克思經濟學中,勞動價值論既是分析資本主義經濟運動規律的理論工具,同時還反映了人類認知的某種限度,這就像量子世界中的不確定性會反映在海森堡的“測不準原理”上一樣。捷克哲學家澤勒尼在談及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時曾指出:“在對人類理性的界限的看法上,馬克思接近康德甚于接近黑格爾。”澤勒尼:《馬克思的邏輯》,榮新海、肖振遠譯,張峰校,中央黨校出版社,1986,第237頁。這一論斷是十分深刻的。澤勒尼在談論這一問題時沒有片言只字涉及勞動價值論,而在筆者看來,勞動價值論恰恰是支撐他的論斷的最有力的論據。在此還可為澤勒尼的論斷再補充一點:這種認識論意義的界限,反映了在特定歷史條件下人類實踐活動的本體論限度。在這個問題上,亦可將馬克思經濟學和新古典經濟學加以比較——后者通過“理性選擇”概念提倡一種在認識上沒有限度的經濟學。新古典經濟學的僭妄尤其體現于完全競爭市場的一般均衡理論,這個理論等于宣布,人類可以為其經濟組織找到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在“冷戰”結束后,這一理論自然就成為福山所謂“歷史終結論”的理論支柱之一。接納一般均衡論意味著贊同人類經濟組織的“歷史終結論”,這大概是許多新古典微觀經濟學的信奉者沒有料到的。

英國學者霍奇遜是當代著名演化經濟學家,有趣的是,20世紀70年代,他還一度是斯蒂德曼的追隨者。在轉變為演化經濟學家之后,霍奇遜又調轉矛頭,批判了作為斯蒂德曼理論基礎的斯拉法主義。 霍奇遜對斯拉法主義的批判,見G. M. Hodgson, Evolution and Institutions: On Evolutionary Economics and the Evolution of Economics(Cheltenham, U K: Edward Elgar,1999), pp. 52f,尤見note 7。霍奇遜早年一度接受了斯拉法主義,并據以批評馬克思,見其《資本主義、價值和剝削》(于樹生、陳東威譯,商務印書館,1990)一書。不過,霍奇遜晚年雖然反對斯拉法主義,卻一直默認斯蒂德曼站在斯拉法的立場上對馬克思勞動價值論所做的批判,并根據這種批判將馬克思經濟學排斥在演化經濟學的譜系之外。在《經濟學與演化》一書里,他這樣寫道:


在馬克思經濟學中,價值被假定是與既定時刻所具有的最有利可圖的技術相關的。價值量與這種技術所包含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聯系在一起。按照這個理論,在經濟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的多樣性就不見了。而沒有這種持久的多樣性,自然選擇就沒有原料。饒有意味的是,馬克思和古典及新古典經濟學一樣,僅僅關注于單一技術的產生及其如何獲得統治地位。 G. M. Hodgson, Economics and Evolution(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7), p.75.


這段引文充分暴露了霍奇遜對勞動價值論的誤解。與霍奇遜的批評相反,在馬克思那里,價值并不是由最有利可圖——即能取得超額利潤——的技術決定的。對市場價值的決定起調節作用的技術條件,并不會給具備這種技術的企業帶來超額利潤。更為重要的是,在決定哪一種技術在部門內起調節作用時,某種與技術因素無關的社會選擇過程也扮演著重要作用。在《資本論》第三卷中討論農產品市場價值的決定時,馬克思明確表達了這種觀點,他寫道:


產品(也包括土地產品)市場價值的決定,是一種社會行為,雖然這是一種不自覺的、盲目的社會行為。這種行為必然不是以土地及其肥力的差別為依據,而是以產品的交換價值為依據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4,第745頁(重點標識為筆者添加)。


在這里,生產的技術條件(在農業生產中即指土地的肥力)雖然構成了市場價值形成的必要前提,但絕非其根本的原因;正如馬克思所承認的,即便技術條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市場價值仍會隨著供求形勢和交換價值(即實現價值)的變動——其背后是資本積累基本矛盾的作用——而不斷改變。在馬克思討論的谷物部門里,市場價值的決定是與再生產失衡相伴隨的,這一失衡表現為“虛假的社會價值”的存在,后者被馬克思稱為:“被看作消費者的社會對土地產品支付過多的東西”。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 1974,第745頁。

值得一提的是,演化經濟學家梅特卡夫在討論經濟生活中代表性行為的含義時,曾提出了與馬克思的上述論斷非常近似的觀點,他說 見S. Metcalfe,“Knowledge of Growth and the Growth of Knowledge, ”Journal of Evolutionary Economics 2002, 12(3):8。為便于讀者理解這段話,筆者根據作者原意增添了括號中的內文。


(與新古典經濟學的理解不同,所謂代表性行為:引者注)是經濟過程產生的結果,而不是這個過程的給定前提。


所謂代表性取決于各種相關行為的協調方式,即便“現實”行為者的各種個別行為是固定的,所謂代表性也會隨著經濟過程而改變。


梅特卡夫的這些觀點有助于我們在方法論上理解第二種含義的市場價值概念。在一個部門內,某種特定的技術條件或其產品的個別價值轉化為標準技術條件或市場價值的過程,就構成了梅特卡夫意義上的代表性行為;這種代表性行為是經濟過程選擇的結果,而非單純由部門內既有的技術條件所決定。因此,馬克思經濟學并非像新古典經濟學那樣,僅僅關注“單一技術的產生及其如何獲得統治地位”,而是要解釋特定的技術條件或其產品的個別價值何以在部門內具有代表性(即成為市場價值),以及這種代表性又何以伴隨資本積累基本矛盾的發展而改變。換言之,勞動價值論的分析功能在于解釋技術和經濟的協同演化梅特卡夫曾經提出了一個三階段模型,用以概括一切經濟演化過程的特點。根據這一模型,經濟演化或其結構性轉變包含下述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行為的變異或微觀多樣性的形成過程;第二階段是使變異轉變為一種經濟變遷模式的選擇過程;第三階段則是行為變異再度發生的過程。梅特卡夫同時也將第二階段稱為“協調過程”。筆者曾簡略比較了這個模型和馬克思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理論的近似之處,指出后者以勞動價值論為前提,分析了梅特卡夫所指的“協調過程”。見孟捷《歷史唯物論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第222~223頁。在此意義上,勞動價值論絕非如霍奇遜所指摘的那樣,有違演化經濟學的宗旨,反而應被視為“演化的”價值理論,為理解資本主義經濟的演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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