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去時容易歸來難
書名: 遠去的三線作者名: 孤雁穆龍本章字數(shù): 3055字更新時間: 2019-04-15 15:17:02
當初,小飛和柳伴月好上,那幸福的情形,杜月旺看著猶如糖化在心里。以后給他帶孩子,守著兒子、兒媳、未來的孫子,就在這老山溝溝里終老也沒有什么不好的。
現(xiàn)在而今“兒媳”一去不回,人家不想和這老山溝溝里的人扯上什么關(guān)系。要是咱家在上海,在老家江蘇,小飛也在那,柳伴月可能把小飛給甩了嗎?
人往高處走,水往底處流。人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人必然不像狗有吃有喝,守著個窩就行了!
這山溝溝里看不見未來,或者說看不到未來能有什么精彩。
這廠子從生到死一條龍,雀小臟全——婦產(chǎn)科——托兒所——幼兒園——學校——車間——退休養(yǎng)老——后山上埋人的墳地。
廠里辦了報紙,廠報還有記者,到了要倒閉的那幾年,還辦起了廠電視臺,還每天報道廠里的新聞——張家老爹養(yǎng)了個鴨子像狗一樣跟著他走,到菜市場,上下樓梯。鬧得廠里人都到張老漢家看稀奇。
比起溝溝外面的轟轟烈烈變革中的世界,這些都是沒人稀罕的小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里面的世界太小無聊又無奈。
沒有了偉人,凡人覺得自己更加平庸了。
丁茲盛世,本該人人皆大歡喜,可精彩的世界和這沒落的廠子,以及廠里的人好像毫無關(guān)系一樣。
找不到出路,只有在苦悶中徘徊。
杜月旺想,我們這把老骨頭丟在這倒也無所謂了,杜妮婭和二囡看她倆的造化,找個靠的住的男人也就可以了。
唯一就是這小飛,從小看好的小飛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埋沒在這里,不說要做什么光宗耀祖的輝煌事業(yè)來,起碼也要過的比別人強點吧!
看著小飛丟了魂似的,杜月旺心里也像貓爪一樣,他知道唯一與柳伴月和好的可能就是調(diào)回上海,或者調(diào)回老家江蘇。即使不和柳伴月和好,跳出這妖泥角落,年輕人的發(fā)展前途也比這里廣闊。
杜月旺決心回去一趟,給小飛跑跑調(diào)動。和金桂商量,湊了些錢,煮了雞蛋,帶了干糧和杜妮婭就上路了。
屎漲了現(xiàn)挖茅坑。
有人背地里說他,這時候才想起跑調(diào)動,這就是:
“早不忙夜心慌,半夜起來補褲襠,一補補到大天亮,補來補去還是個爛褲襠!”
到了上海,為了節(jié)省開支,杜月旺住到了大哥家。
大哥倒好說話,這次杜月旺來滬上,大嫂來時給了個笑臉,過后就一臉陰云密布。時不時嘮叨說這段時間蒼蠅、蚊子太多討厭的要死,
杜月旺喜歡直來直去,不高興就直說,不至于拐彎抹角,這明顯在指桑罵槐,話中有話的。
杜月旺大哥一家現(xiàn)在住的這房子,是他父母原來的老房子,父母過世后,這老房子給大哥住了。這老房子本有杜月旺的份,但杜月旺那時在郊區(qū)廠里有房子住,沒和大哥爭,產(chǎn)權(quán)轉(zhuǎn)在了大哥名下。
但跟她講理,那必定是一陣爭吵,撕破臉多不好,只有忍著,只企望把小飛調(diào)動的事辦出點眉目來。
經(jīng)常回大哥家的時候,在屋外聽見哥哥和嫂子吵架,為杜月旺和杜妮婭在這吃住的事情:子女大了,天氣熱,進進出出的不方便等等。
也難怪,大哥家房子小,住的是四層鋪,翻身可以,頭抬高點都要碰到上層的鋪板,腰根本直不起來。
這么多年他在內(nèi)地住寬房子住習慣了,住這樣的房子就像住牢房一樣。
那老山溝溝里的房子倒是寬得很,一個人住一間都沒問題。再寬敞有什么用呢,人家不稀罕,人都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擠。
杜月旺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窮,就怕不被人待見,被人看不起。
滬上老廠不是他親媽親爸,你是樹上的果、藤上的瓜,掉下去死活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感覺自己就像喪家犬,要求的人都是冷冷的雙眼,透出厭煩和不屑。
杜月旺感概,自己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在人家眼里,你只不過是路人甲。
不,路人甲和人家沒有交集,各走各的路,毫不相干,你是一只搖頭擺尾向他乞食的流浪狗。
想起那陣子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把這些人當英雄一樣熱烈歡送的感人場面,怎么就像做夢一樣呢,好像那是不曾有過的事。
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在哪里?豪情和使命都付諸東流了。
歷史的小小鋪路石,誰還惦記你呢!
拎清楚點,滾回你該去的地方吧!
年輕就是本錢,現(xiàn)在不年輕了,本錢也耗完了,沒人要了,沒人理你了。
杜月旺還記得老廠的勞資科那勞資員,那時候是個小姑娘,現(xiàn)在是勞資科長了,看到熟人了,杜月旺想起很多年前到內(nèi)地,關(guān)系全是她給辦的,那熱情勁,叫杜月旺不去內(nèi)地都有對不起她的感覺。
原來的勞資員,現(xiàn)在的勞資科長不知道是記不起杜月旺來了,還是不想記起他。
杜月旺說了一陣子,勞資科長說從來都不認識他,也沒有給他辦過什么調(diào)動。
想當年戶口、工作關(guān)系遷出上海,幾分鐘就辦了,或許她辦理的人太多,加之年深日久一時記不起了?
杜月旺想,自己離開上海的根源在這里,在這才能尋出點眉目來,找到回上海的理由和希望來。
等了一上午,待她忙完了,那勞資科長問杜月旺有什么事。
杜月旺考慮到自己老了,不便提自己調(diào)回老廠的事,問組織上能不能看著原來給老廠有貢獻的份上,把他兒子杜小飛從內(nèi)地調(diào)回老廠上班。
聽了這話,那勞資科長來氣了,說他蠻不講理胡說八道:
“我們自己廠的子弟還沒解決工作呢!夫妻分居還沒調(diào)回來呢。你是哪個單位的?憑什么把你兒子調(diào)到我們這來!你再胡攪蠻纏,我叫保衛(wèi)科把你給轟出去!”
說完臉上顯露出厭煩至極的表情,好像哪來的討口的叫花子闖進了她這高貴神圣之地。
這勞資員,原來的小姑娘,對人客客氣氣,而今當了勞資科長,或許掌握了肥差要職,官久必驕,經(jīng)常求她的人太多,養(yǎng)成了官小譜大的德行?
這德行著實叫人討厭,杜月旺知道憑他這張老笑臉感動不了誰,可很多事情討厭還得裝笑臉。
這幾句話叫杜月旺醒了——自己和這老廠早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雖然這老廠在搞基建,在蓋新樓,可蘇聯(lián)式的辦公樓還是老模樣,廠房,廠區(qū)的道路還是以前熟悉的樣子。
這老廠的生產(chǎn)還是熱火朝天,不像內(nèi)地三線那三機廠,已經(jīng)未老先衰,比沒有香火的廟子還安靜。
杜月旺和杜妮婭還到原來住的那棟樓去看了,樓梯還是走了千萬遍的那老樣子,房子住了不認識的人。
聽說這杜月旺和杜妮婭父女是原來這房子的老住戶,那家男主人還請他倆進屋坐了一會。
杜月旺問了一些廠子現(xiàn)在的情況,問了一些老熟人的名字,他好多都認識。
望著這原來的家,這多少次夢里回來的地方——熟悉的門,熟悉的窗外景,天花板上局部斑駁的圖案,還有原來窗框刷漆時滴在玻璃上,像感嘆號一樣的油漆點子還在,絲毫沒變。
杜月旺和杜妮婭兩父女念念不舍地離開。
下了樓,碰見樓下從小看著長大的,三十多歲還不會說話的“大傻”,他看見了杜妮婭,拉著杜妮婭嘿嘿笑,還指自己家的門,意思是叫她進去坐坐。
杜妮婭摸了大傻的頭,眼淚奪眶而出。
大傻一愣,松開拉著杜妮婭的手,杜妮婭轉(zhuǎn)身忍住哭聲,加快腳步走了。
杜妮婭知道這親切熟悉的一切不屬于她了,和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沒想到大傻還記得她,后悔自己曾經(jīng)取笑耍弄大傻。
杜妮婭想去看看原來的學校教室,但不想見到小時候的老師,不想碰見小時候的同學。
她估計看見小時候的同學一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而這眼淚是那些同學不理解的。只想快點離開這原來魂牽夢繞,充滿溫馨回憶,而今令人傷心落淚之地。
肩負歷史的使命,支內(nèi)是代表千百萬上海人民。
支內(nèi)在別人眼里是光榮的,自己心里是感覺自豪的;而今想起感覺是被欺騙玩弄了。
回上海是找一個干活和領(lǐng)工資的地方,不是一個討口要飯的流浪漢。
要有上海的戶口,戶口就是你在這個世界上的份,戶口決定了你的地位。
杜月旺看著路上走著的趾高氣揚的上海人,當初自己也是這樣的一員,而今好像比人家矮了三分。
走路吃飯,穿著打扮,言談舉止和上海人沒有區(qū)別,可關(guān)鍵是你沒有上海戶口,心里是虛的,正宗的上海人好像有法眼,仿佛一下子就可以看穿自己是個假冒的上海人。
上海,走遍全世界,人人都知道的地方!
可你的戶口在哪呢?在一個很多人都不知道的地方,連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地方,簡單地說就是個小地方,很小的小地方。
那山溝里的人把你當成上海人,上海人把你當成山溝溝里的人。
上海的人認為你是外鄉(xiāng)人,哪個外鄉(xiāng)?他們不知道,也沒人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