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之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為人。

對于形神這個概念，中國古代哲學有著相應的討論和研究。而吳法這個外來人，對于形神，也有著自己的理解。他的認知，偏向二元論，認為意識和物質都是實體。就拿現在的李淵來說，形體、肉身絕對是他的父親無疑，但吳法之前接受到的許多東西，又讓他不得不懷疑這個人的真假。精神、靈魂層面上，又不是。繼而，他不得不思考一個恒古存在的問題。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有時候，有些事。即便明明知道是假的，但當你抬眼看到那一張最熟悉不過的臉時。所有的疑惑，都會在你心中煙消云散，繼而，你內心會生出些別的想法。

會忍不住問出：“最近還好吧？”

李淵聞言一怔，然后關心中帶著憂慮的目光，盯著自家二郎：“好，很好。”李淵連連點頭說好，即便是剛剛經歷了九死一生的場面，可當自家兒子這么問起時，他還是忍不住說出這樣的話，和不切實際和邏輯的話，卻很順心。仿佛天地之間，就應該有這么一條規則，用來訴說著這樣的父子情深。

吳法聞言，轉頭看著那個熟悉的面龐，同樣默默的點頭。

此時，他們已經遠離雀鼠谷，到達太原境內。

既然話匣子已經打開，李淵又順勢問了些無關緊要的問題。諸如：“身體怎么樣呀？就是力氣大了嗎？有沒有覺得哪兒不舒服之類的......”

“哦，沒事，沒事。”吳法連忙說。這時候，他早已不是之前那個叱咤風云、修為高深的修者。他就像是全天下最普通的兒女，無論在外過得如何，是怎樣的高手低手，混的好壞，反正回到家中，在父母面前，永遠都是一個兒女應有的面孔和態度。

包括現在的吳法，而且，吳法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應該是這個模樣。他的父母兄妹，那也是修者，實體雖然比不上巔峰的自己，但也不至于隨隨便便被一群凡人折磨。

又或者？是有人抹去父母的意識？放任在陣法之內？也不對，倘若是這樣，那他們不會人的自己的，那雙灼灼的目光，飽含血脈親情，這絕不是假。

亦或是自己被人抹去記憶？

“想當初，右領軍大將軍賀若弼，自認為他的功勛名望在其他的群臣之上，因此，經常以宰相自任。不久，楊素被任命為尚書右仆射，賀若弼還是將軍，所以非常憤恨不平，并在言談臉色上表現出來，于是他被朝廷罷免職務，因而愈加怨恨。過了一段時間后，文帝將賀若弼逮捕下獄，問他說：“我任命高、楊素為宰相，而你經常揚言說：‘這兩個人只會吃飯。’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賀若弼回答說：“高是我的老朋友，楊素是我舅舅的兒子，我深知他們的為人，所以敢說那樣的話。”公卿大臣上奏說賀若弼怨恨朝廷，犯了死罪。文帝又對賀若弼說：“百官大臣嚴格執法，判定你犯有死罪，你得自己尋找活命的理由。”賀若弼說：“我仰仗著陛下威靈，率領八千名兵士渡過長江，俘獲了陳后主陳叔寶，我想以此功勞請求活命。”文帝說：“朝廷對此已格外重賞，現在怎么還能再提此事？”賀若弼說：“我是已經得到過格外重賞，只是今天還想請求陛下格外開恩，保全性命。”在這以后的幾天里，文帝稍微回心轉意，顧念他戰功卓著，特令免除一切官爵職務，除名為民。一年以后，文帝雖然又恢復了賀若弼的爵位，但也對他產生猜忌，不再任命他擔任具體職務，但是朝會宴請賞賜群臣時，給他的侍遇仍很優厚。”

“如若你是賀若弼，該當如何三次面對文帝？”李淵問。

吳法沉默良久，說實話，李淵剛剛說的話，他大多都沒有聽，腦子都是想著自己的事情。

李淵見吳法沉默，也不在意，接著又說：“你還記得嗎？開皇十三年，三月，隋朝新樂修訂完成。四月初一，隋文帝下詔令頌行新樂，說民間音樂流入邪僻不正已經很久，丟棄了音樂原崐來的主體風格，競相造作繁雜的聲律，應該加以禁止，務必保存音樂本來意義。結果，萬寶常聽了太常寺樂師所演的音樂后，忽然傷心落淚地說：“樂聲淫厲而又哀惋，天下不久將會滅亡！”。要知道，當時隋朝國力強盛，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結果，到了現在，萬寶常的預言，算是差不多被證實。能從一些細微之處，推衍出天地變化，你說，這萬寶常，是不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吳法點頭，這一次他聽得認真些，對于李淵口中這個萬寶常，也很認同他的智慧。

“你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講的那個馬屁精蕭吉嗎？這家話知道文帝喜愛預卜吉兇災祥的雕蟲小技，結果，他特意上書說：“甲崐寅、乙卯之年，是天地陰陽之氣相互交合的時候。今年是甲寅年，辛酉朔那天冬至，來年是乙卯年，甲子那天夏至。冬至過后陽氣開始上升，是祭天的日子，那天正是陛下的本命日；夏至過后陰氣開始上升，是祭地的時刻，那天正是皇后的本命日。陛下的恩德如同天之覆育眾生，皇后的仁愛如同地之載養萬物，所以天地兩儀的元氣一起聚合在陛下和皇后的生辰日期上。”

“你聽聽，說的多好，萬一你手下以后有這么一個人才，可以準確無誤的切中你喜好，你當如何應對？是像文帝一般，聽后大喜，對蕭吉大家賞賜？還是一刀把人給剁了？”李淵又問。

“把人給剁了。”吳法誠懇認真的思索后，回答。

結果，李淵聽了，呵呵一笑，道：“你剁了蕭吉，還有王劭，想當年，那王劭說文帝有龍顏，頭部有肉突起如角的奇異相貌，還在朝堂之上，當眾指示給百官大臣們看。結果，百官群臣連連附和，文帝聽了自然大為高興，于是便任命王劭為著作郎。王劭前后多次上表書，陳述文帝受命即位所出現的種種吉祥的征兆，又采集民間歌謠，征引預卜吉兇的讖緯圖書，摘錄佛經中的記載，采取改換文字、歪曲附會等手法，撰成《皇隋靈感志》三十卷上奏文帝，文帝下令將此書宣示天下。于是王劭召集全國各州的朝集使，讓他們洗手焚香而誦讀此書，并且故意讀得抑揚頓挫，好象歌詠一般，讀了十多天，直到把全書讀完才罷。文帝更加高興，先后賞賜給王劭大量錢財。如若，你是文帝，你又該當如何？”

“連同百官，一并殺了。”吳法說著，然后看著李淵，吳法估摸出點李淵這些話的意思，他或許是想點醒現在的李世民，又或者，他在教導，或者，這是他們父子二人之前談論過的一些問題，這次被他重新提出，倘若自己回答不正確，李淵也肯定自己或許就不是他的兒子李世民吧。以吳法對李世民的了解，那個極其擅長權謀術的李世民，開創了一個萬邦來朝的“天可汗”時代，并最終締造出一個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大唐盛世！?這種人的思維方式和腦回路，一定不會像自己這么簡單。

結果，李淵在聽到吳法這么說后，反而是一臉欣慰的點點頭，接著，如釋重負的嘀咕了些什么，吳法沒聽清楚。

見吳法古怪的看著自己，李淵撫須微微一笑，然后頗有深意的問了一嘴：“你最近寫的小說，怎么樣了？”

吳法聞言，微微一怔。

“什么小說？我什么時候寫小說了？”吳法疑惑。

李淵見吳法臉上神色，恍然想到世民這是失憶了，然后默默點頭說道：“你平日最是喜好六朝志怪傳奇，家里書籍，除了兵法韜略，第二多的便是這志怪小說了。”

“哦。”吳法點頭。

李淵也不說吳法失憶這問題，只是借著這個機會，說些往日想說的，正好看看能不能將李世民的記憶給喚醒。目前這個天神狀態的李世民，雖然力大無窮、刀槍不入，但說到底，他總是覺得有些陌生，不是他熟悉的二郎。雖然天神狀態的李世民于他即將興起的大業更有助力，但試問天下父母，有多少會為了忍痛用天下去換自己孩兒？

江山固然美妙，但兒子身心健康，才是一個父母最看重的。

“你也知道，漢末隋初，由于政治板蕩，民不聊生，人們開始追求信仰，寄托心靈于神道。六朝志怪多記神異怪誕之說，你看的那些《齊諧記》《述異記》《冥祥記》《冤魂志》《錄異傳》《雜鬼神志怪》《列異傳》《搜神記》《幽明錄》《復活錄》等，我也抽空看過，總體來說，我看不太明白。聽劉文靜說過，六朝志怪小說之所以盛行，怕是于神仙之說盛行以及佛教的傳入有關，你覺得呢？”李淵側頭問。他們這時正騎馬并行在一處管道內。

“嗯，是。”吳法點頭，他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爸爸說些人生道理或者別的事情時，他聽得云里霧里，卻又要裝出很懂的樣子。

“所以，你上次說的那個小花，原型便是《還魂記》里的那個麗麗吧？麗麗命運多舛，母親為了保護她讓狼給吃了，沒有嫁個好人家，之后出家做了沙門尼？最后他是怎么死而復生的？”李淵說著。

“什么？”吳法原本正在隨意附和，忽聽李淵之言，頓時如遭雷擊，瞪大眼睛看著李淵。

而李淵和劉文靜等人，確實以為吳法回憶想起什么來了。

這也是劉文靜和李淵他們想的計策。二郎李世民自小聰慧，好弓矢，喜群聚博戲，原是一個性格開朗的少年郎，可隨著時日漸長，他們都發現了李世民身上的變化，沉默、寡言、獨居。整日一個人在書房看書，不喜見人。他們一度好奇李世民在忙什么，之后，李淵他們從長孫氏的身上，問出李世民最近忙的，居然是寫小說這么不靠譜的事情。

作為一位時代顯貴的封疆大吏，李淵的兒子怎么能是一個寫小說的普通書生？騎馬射箭飛鷹走狗，這些才是一個世家子弟應該做的事情，再不濟，逛逛青樓，打打馬球，跟其他王公子弟一塊交流交流，培養培養感情。這樣才對呀，怎么可以寫小說去呢？何況，這寫小說，很明顯是一個傷身體和傷腦筋的事情，為什么還要去做？

我李淵不夠家大業大，不夠富有四海嗎？

李淵一度很惱火，但凡看見世民在家埋頭寫小說，便會忍不住皺眉，有時候還發發脾氣，罵上幾句。

總而言之，作為我李淵的兒子，那寫小說完全不可以。

這就是之前李淵對于李世民寫小說的態度，而現在，當李淵又一次說到李世民小說中的人物時，看著李世民那震驚的模樣，他似乎有那么一點明白了，他似乎看清寫小說這件事情，在自己這個越來越看不懂，以致今天看上去甚至有些陌生的兒子心中，究竟有何等重要地位。

“自己剛剛說了半天，他一點反應也沒有，結果，只說了一句關于他小說里的東西，他便有如此反應。”這讓李淵一時之間，喜憂參半。

喜的是他兒子沒有完全失憶，憂的是，這家伙腦子里面，最重要的事情，居然是小說。哦，不對，這小子還沒忘記自己，剛剛在雀鼠谷見自己的時候，他眼中分明知道我是他耶耶來著...

想到自己這個本來很靠譜的孩子變成如今模樣，李淵忍不住有些難過，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竇氏，倘若她還在，孩子們心中想些什么，自然不用自己擔心了。

李淵沉默，那邊的吳法則更是沉默了，他從懷里掏出那卷帛書，他想從那些密密麻麻記載了李世民往日時光的字詞里，看出些什么，以解他心中恐慌和疑惑。

吳法越來越發現，他心神不寧，神識恍惚，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吳法，還是那個愛寫小說，失憶了的李世民。

他當真是李世民，忘了真實的世界之后，活在了虛幻的小說里了嗎？

倘若是這樣，那他這刀槍不入、力大無窮的身體，又作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