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日起，小牛便暫時安置在潭小燈院中，住在她隔壁。

除了潭小燈，他還是一樣孤僻，誰的話也不聽，誰也不搭理，哪怕是幫忙照顧的翠竹。

小燈連蒙帶騙，他三餐按時飲食，還幫忙捏了三只兔子兩只鴨子，還有一頭水牛。

藍朱琳心中略略寬慰，夸吳德廣用人適宜，又問他怎知燈妹妹便能降伏小牛。

“無他，身世相似一樣倔強罷了。”吳德廣笑了笑。

他和藍朱琳新婚當夜老爺子便過世了，因守孝一年，兩人并未同房，見妻子穿了一襲淺色細麻裙，盤著老成的圓頭戴了孝髻，插了一把彎月貝梳兩支小銀釵，越發顯得肌膚紅紅白白，菱唇嬌嫩如花，不由意動神搖，如非尚在孝中，早抱住她親上一口了。

大姑奶奶吳嫻則背地里向程淑勤抱怨：“可真作怪，府中人多了，為什么他只搭理那土包子一人？”又勸程淑勤多去與二人一起作伴玩耍。

程淑勤不屑一顧：“男孩子有什么好玩的，一身臭汗！你想想家里那些叔伯兄弟——”

“住口！休得在我面前提起程家那群虎狼！”吳嫻心情頓時惡劣無比，攆程淑勤出去。

程淑勤想起之前母女二人為叔伯所欺，心中抱歉，但一時也不方便勸解娘親，便怏怏不樂往潭小燈院里來。

自老爺子臨終前正式以遺產相托，潭小燈在府中是正兒八經的小姐了，比程淑勤還高了一輩，往常隨口而出的燈妹妹要變燈姨，而那個泥猴子小牛，自己還得喊他叔叔，一想到這里，程淑勤便停下了腳步，想了又想，調轉腳尖，往園子里看荷花去了。

小碧蓮卻來了潭小燈院中，聽說小牛喜歡竹木玩具，事先讓喜蛛兒托人買了一籃子，特意親自送過來。

誰知她身上香味太濃重，一挨近，小牛連打了三四個響亮的噴嚏，厭惡地道：“臭烘烘的，離我遠點！”

小碧蓮心中暗暗罵了十七八句，臉上還得賠著笑，道：“牛叔叔，你瞧，這些可好玩了，你——”

小牛蹲在地上，手中搓著一長條濕泥，這是翠竹在園子里挑了許久才挖來的軟泥。

他用力一摔，摔在地上，泥沫兒飛起，濺了小碧蓮臉上星星點點。

因戴了老爺子的孝，小碧蓮不施脂粉，此時印了泥沫兒，好生煩躁，再低頭一看，衣裙上也有好幾點，一時氣急敗壞，不禁揚起了籃子。

若不是喜蛛兒看她臉色不對，及時出聲提醒，小碧蓮早一籃子摜到小牛頭上了。

府中一個二個都這樣，就連新來的這個也這樣，都不把自己放心上。

“不識抬舉的東西！”小碧蓮怒氣沖沖往回走，“扔了，都給我扔了！給狗玩也不給他玩！”

小碧蓮去后，潭小燈道：“小牛哥哥，姨太太要送你禮物呢，她難得對人這樣的。”

“誰要她的東西，作妖作怪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小牛不以為然。

旁邊收拾茶具的翠竹補充道：“你不知道，她是個心窄的人，心里不痛快了，往后總要想法子出氣的。”

小牛不答，兩只鼻孔咻咻噴了噴氣，意思不知是“誰怕她”還是聽不慣翠竹說話。

潭小燈橫了翠竹一眼，示意她別多話，走過來，用帕子替小牛揩臉上干了的泥沫兒。

小牛有點忸怩，渾身都僵硬了。

翠竹差點笑出聲來，又道：“你自然不怕，你又沒把這里當家，總想著哪天就走了，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咱們燈小姐到時候可得替你受罪了。”

小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翠竹暗暗好笑。這幾日，她算是摸出了小牛的罩門，直接說他，說好說歹都不管用的，只要搬出燈小姐這個幌子，比勸他十二句還好。

“翠竹姐姐，你也別嚇唬小牛哥哥了，姨太太哪敢動他？”潭小燈笑道。

小牛又低下頭玩自己的濕泥了。

潭小燈也不搭理他，徑自到書桌上寫字，寫了一會，問道：“翠竹姐姐，你可會寫自己的名字？”

“燈小姐又來捉弄人，我不比你們這些做主子的，哪里有時間讀書寫字？”

“來來來，我教你寫翠竹兩個字！”

“好！”

一個教，一個學，一時道手勢錯了，一時嚷鼻尖沾了墨，主仆二人嘻嘻哈哈，引得小牛也放下了軟泥，悄悄湊到她們旁邊觀看。

他見紙上一個字密密麻麻的一大堆，另外一個字則頭上伸著四片竹葉，不由道：“這是竹字！”

“喲，小牛哥哥，你念了幾年書？”潭小燈回頭道。

“我、我沒念過書！”

“小牛哥哥又騙人，沒念過書怎么認得竹字？”潭小燈撇了撇嘴。

“你看它頭上不是四片竹葉嗎，底下是竹枝，自是竹字，旁邊那個是翠字咯！”

潭小燈不由拍掌，道：“翠竹，你聽聽，人家小牛哥哥可比你聰明多了！”

翠竹笑笑：“要不怎么你們是主子我是下人呢？”

小牛有點得意，又怕給她們看到了，拼命繃著臉。

潭小燈抓過筆，在紙上迅速寫了一個字，笑著道：“來，這是什么字？”

她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笑意，小牛本以為她肯定寫了個罵人的字，可目光一掃，不由道：“小！大小的小！”

潭小燈迅速又寫了一個，哈哈大笑：“這回，你肯定猜不出！”

小牛本要猜一個牛字，可看著又不像，那個字有點熟悉，似乎在哪里看過的，像一條魚，在心底沉沉浮浮，隨時可能躍出水面，要抓，卻怎么也抓不住。

他遲疑了，道：“我不知道。”

“小牛哥哥真老實，這是燈字，小牛哥哥不知道嗎？我的名字叫小燈，潭小燈。”

翠竹不時喊燈小姐，小牛知道的，他卻不知道她的名字叫小燈。

小燈，小燈，這名字可真好聽。

“來，你看，燈字是這樣寫的，你會了沒？”

望著她充滿期待的眼神，小牛怎么也說不出不想寫三個，抓過筆，像掃地似的，匆匆在紙上劃了一個字。

那個字十分臃腫，又歪歪斜斜的，像一條左扭右扭的大蛆蟲，跟小燈秀氣端正的字相比，差遠了。

“哈，翠竹，你看看，這是小牛哥哥寫的第一個字，可比我之前在嚴先生開蒙時寫的人字好看多了！”潭小燈喜不自勝，壓著宣紙兩角催翠竹快看。

小牛再望過去，那個燈字似乎沒那么難看了，一筆一筆寫得還挺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