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啊，咱們窮一點沒關系，可不能去帶壞那些小娃娃。咱們掙錢，要掙干凈的錢，我和你媽才踏實。”

回到家三天了，耳邊一直縈繞著父親的這句話。衛寧沒有去解釋，因為他知道解釋不通，二老心里的疙瘩已經長出來了，就算掙的錢清清白白，他們依然會去擔憂。往日回家，二老看見他，臉上那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欣慰、開懷的笑容，但現在……

那樣的笑容，再回不來了嗎？

“兄弟，別想了，網上把那傻x主持人罵慘了，活該她道貌岸然裝逼！”李松不愧是好兄弟，第二天就趕到了衛寧老家來，順帶給他把手機修好了，屏幕也換了。

是的，網上罵她的是多，但更多的是在罵那個不想要學習用具而想要手機的留守兒童，更多的是在罵「狙神」這個農村出來的孩子給社會帶來了多大的危害，甚至演繹、編造出了一系列他根本沒做過的、該被罵死的事。

“哎，怎么說呢，你也算是幸運吧。還好你只是在電競粉圈里名頭響亮，還沒上過電視接受過采訪，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你的長相，不然隨便出個門都會被人指指點點的。”

李松開了罐啤酒，自己喝了起來。“別多想了，一個打廣告性質的區域決賽而已，把你拉黑不要你參賽又如何，他們又不代表整個電競圈，疾風戰隊跟你解約的事我覺得也不算什么，畢竟也是新戰隊，應該不會影響以后。嘿，我聽說游戲開發商企鵝爸爸正在和國際vr巨頭合作，準備搞沉浸式游戲，如果搞成功了，那么吃雞圈可能又是一場新革命哦！對了，好像職業聯賽的規劃也在進行，就不知道這種百里挑一的比賽模式怎樣來進行聯賽。”

衛寧依舊沒有反應，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喂，三天了啊！不就是分個手嗎，不就是不能參加本省區域比賽了嗎，那比賽又不是企鵝爸爸搞的，擔心個卵啊。”

“我可能不會繼續電競生涯了。”

“什么？！”李松嚇了一跳，啤酒花噴灑一地。

“走吧，三天了，我不用上班，但你要寫論文準備畢業。”說著，衛寧翻下了床，徑直走出門外。

“喂，等等啊，你說清楚，姓衛的，你是什么意思？！還我「狙神」來啊！我還給你找了條直播的出路啊！”

……

回到慶州的衛寧干脆搬了家，手機號也換了。倒不是不想李松聯系他，而是一方面他想和過去徹底了斷；另一方面也算拒絕了好幾只職業戰隊的邀請。其實在內心深處，他知道，這是無法面對周玲的離去與父母的憂心。

大一暑假時，他就考了教師資格證，結果而今到處應聘都聘不上編制教師，最終在離城中心很遠的一家中學應聘上了課外輔導員，雖然還是老師，但工資待遇就少得多了。這也很正常，一般這種角色都是退休教師居多，像他這樣剛出大學校門，正值自信滿滿的年輕人，哪里會來。

一年多來，他也并非無所事事，相反還很忙，忙于參與公益組織活動。每到周末，他就開著載滿捐贈物資的車，去到慶州周邊貧困地區，給那里的孩子們帶去衣物、文具等，也帶去了為數不多的笑容與快樂。

有閑暇時，他喜歡靜站著發呆。站在充斥著灰塵與土方車的路邊，他看著街上那一個個忙碌的身影，心中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霧霾的天空就像巨獸的口器，人們掙扎在鋼筋水泥的亂齒獠牙中，活得是那么匆忙那么力不從心。

某個周末，他們帶著一個愛心老外來到了山區學校。對這里的孩子來說，老外是個稀奇事物，是以孩子們全都圍著這個藍眼睛嬉笑耍鬧，衛寧又想起那個叫艾薇的記者的采訪，心中一時有些堵，便走到了校外田坎邊靜靜地抽煙。

“你叫衛寧吧？你才多大，怎么就一副老成冷酷的樣子了？”

一陣輕靈含笑的聲音傳來，衛寧轉身看去，見是才加入組織的另一個愛心人士，一個女孩子，他還不知道別人叫什么呢。

“哦沒什么，就是發發呆。”

女孩長發披肩，五官十分協調，雖不驚艷，但屬于那種越看越耐看的類型。她走到衛寧身邊，順著他之前的目光看過去，輕輕吁了一聲，撐了個懶腰，說道：“哎，累死了。不過我卻喜歡這種累。”忽然轉過頭來笑嘻嘻地說：“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富二代啊。”

衛寧一怔，下意識道：“我？富二代？”

“不錯，就是你！羅阿姨說，半年來，你捐獻了價值整整二十萬的學習用具、書籍。一個畢業不久的輔導員能有多少錢？”

衛寧無語，難道能說實話，把準備給女友買房的首付錢給捐了，就因為被甩了？人家沒準不僅不信，還會認為你這是裝逼裝過了頭！正常人，再怎么也不會愚蠢到這地步吧，承認一句富二代要死么？

實話是不能說的，衛寧笑了一下，來個默認吧。

“不過我覺得你這也太狠了，二十萬的學習用具！買點玩具不好么，這些孩子現在根本不缺書本，他們最缺的是來自父母的陪伴，其次缺的是在這種陪伴下無拘無束的玩耍。”

衛寧又一怔，脫口道：“小孩子不應該努力學習嗎？現在就想玩，將來長大了怎么辦？”

“我暈，你不會是那種我最討厭的那類人吧？”女孩驚訝道。

“什么討厭的人？”衛寧不解道：“你意思是應該鼓勵小孩玩耍？”

“當然應該玩耍！我最討厭的就是那些假以「道德」、假以「善良」的偽君子、賤盤俠！”

“但是我曾經看到過一篇報道，說有個接受捐贈的小孩對記者說不想要書，想要手機玩游戲，結果被網上罵慘了，說寧愿把錢燒給死人也不應該捐給這些白眼狼小孩！”

“你贊同嗎？”女孩似乎很氣憤，逼問道。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想如果買玩具，可能會被人罵吧。”

女孩不屑的冷哼了一聲，像是在組織語言，道：“我愛看網文，某大神《深夜書屋》里有句話，不知是作者原創還是摘錄的，我覺得說得非常好。”

“什么話？”

“人知鬼恐怖，鬼曉人心毒！”女孩氣憤道：“這些網上罵小孩的，真的是全天下最為無恥的典型！他們恐怕終其一生都不會捐哪怕一分錢，但他們卻敢毫無顧忌地站在道德制高點來宣揚泯滅人性的偽善！”

“泯滅……人性？”

“我問你，小孩愛玩是不是天性？是不是人性！”女孩激烈地說：“天底下又有哪一個小孩不愛玩的？他們物質匱乏，精神世界又得不到來自家庭的慰籍，他們能干什么？捐贈書籍沒錯，但是捐贈了書籍之后，卻又要規定這些小孩必須像圣人一樣去熱愛學習，去泯滅自身天性，去做一具行尸，這簡直叫做喪盡天良！孩子是怎樣接觸到手機游戲的？ok，這個先不論！現在的游戲，做工精美，充滿想象力，孩子才多大，他們能不喜歡嗎？難道他們只能天天光腳玩泥巴這才是淳樸、這才是應該嗎？孩子感激捐贈者的善良，愿意敞開自己幼小懵懂的心扉，愿意把捐贈者采訪者當作自己的親人去信任、去說出自己的心愿，這有錯嗎？他們有什么童年娛樂？他們接觸到游戲之后想玩游戲到底有什么錯？以那些混賬的邏輯看，假道德們既不是世界首富，又沒對社會有科學家般的貢獻，他們尚且沉迷游戲而不思進取，他們怎么不反省、怎有臉去苛求孩子，怎么不祈求老板把工資燒給死人也不要發給他們？！這個世界，最可怕的不是貧窮，更不是貪玩，而是那些慣以圣人的標準要求別人，卻以賤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的假正義、假道德們！他們不過是一群以可憐的智商以其根本不理解的「素質」來發泄心中自卑又憤世的戾氣的卑鄙暴徒而已！”

“喂，你冷靜點，你冷靜點啊！”衛寧見女孩越說越激動，說得他都害怕了，深怕女孩會突然撿起一塊石頭給他砸過來。

女孩胸口急劇起伏，臉上紅撲撲的，好半天才平息下來。轉眼看到衛寧正以恐懼的眼神看著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道：“抱歉，實在對不起，我太過激了！”

“沒……沒事，我說……你不要緊吧？去喝點水？”

女孩搖搖頭，攏了攏頭發，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平常不會這樣的，只是剛才在手機上又看到了一些讓人作嘔的言辭，一時心煩，這才走出來散心，結果不小心發泄到了你身上。”

“我沒關系……嘿，那我還想問一個問題，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知道電競嗎，電子競技——如果那些孩子喜歡、崇拜這些所謂游戲玩得好的職業電競選手，那這些電競選手算不算……”

女孩“噗嗤”一笑，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這些電競選手有沒有錯算不算教壞孩子是嗎？”

“是，我就是這個意思，沒別的，我就問問而已。”

“我不知道他們私下里有沒有教小孩逃課去網吧，就我看到的而言，電競選手也是人，也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去為自己爭取將來的普通人。他們或許比其他普通人都上進，因為他們的努力只允許成功，他們面對的，是「競技」！”

衛寧心弦一顫，竟莫名想哭。

“至于電競背后的社會邏輯是消費轉型還是商業模式升級，這些都跟電競選手無關。你知道嗎，每個時代階段都會有教育失敗、父母失責的背鍋俠，比如武俠小說，比如早戀，比如網絡游戲、手機游戲！把社會問題壓到別人合法合規的努力賺錢養家的人身上，這是蠢還是壞？”

知己啊！這一刻，衛寧心中像是觸動了什么，從來沒有這樣通透這樣舒坦過，不知不覺，眼圈隱隱有些發紅。

“你……怎么稱呼？”

“我暈，來「公益助學」兩周了，你竟然不知道我叫什么，該打！記好了，我叫陸婷，陸地婷婷玉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