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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易青娥她舅是在一個晚上回來的。

回來時,他頭上捂了一頂爛草帽。門衛老頭都沒看清是誰,他就進來了。老頭追上去問。她舅很生氣,硬戳戳地甩了三個字:“胡三元。”把門衛嚇了一跳,就急忙去報告了黃主任。

很快,前后院子防震棚里的人,都知道她舅胡三元回來了。是逃出來的,還是放回來的?大家議論紛紛。

反正她舅房里的燈,已經大亮了。

據說門衛緊急報告黃主任后,黃主任只哼了一聲,就再沒下話。說明胡三元回來的事,黃主任提前是知道的。

易青娥到她舅房里時,她舅正在用抹布一點點擦洗著桌椅板凳,還有他的鼓架子。易青娥進房,先抱住舅哭了。她舅眼睛也紅了,但眼淚沒流下來。易青娥能感覺到,舅是故意忍著的。

“不哭,娃!舅這不回來了。”

“舅,你還走嗎?”易青娥問。

舅停了半晌,說:“舅走不走,都不關你的事。你是正式招考上的,只要不犯錯誤,誰就把你咋不了。”

“舅,你千萬別走,你一走,我就在這兒待不成了。”易青娥說著,又哭了。

舅摸著她的頭說:“舅不走。舅離了劇團,也走投無路了。”

易青娥要幫舅擦洗屋里的灰塵,舅不讓,說她擦不干凈。舅是一個特別講究的人。易青娥記得,胡彩香老師還罵過他,是啥子潔癖。

她把胡老師對她的好,全都說給舅聽了。還說了那天胡老師帶她去縣中隊看他的事。舅一愣,抬頭把她看了好半天。

舅這回沒罵胡老師是瘋子。舅就埋頭擦著他的板鼓、牙子、鼓槌。

舅被抓走一個多月,房里的灰塵,已經落得很厚很厚了。

舅不讓她動手,她還是拿上掃帚,鉆到床底下掃蜘蛛網,掏拐角的灰塵了。

她聽見胡老師進來了。

胡彩香一進門,話就說得好難聽:“把你個狗賊還放出來了。”

她舅說:“咋,莫非還想關我一輩子。”

“活該!關一輩子都不冤枉你。”

只聽舅又是那話:“少批干。見不得我了,別來。”

“喲喲,好像誰想來見你似的。我就是來看看,在河里石頭上練敲鼓,把兩個肉鼓槌敲斷了沒。”

“責,責,責!”

易青娥知道,“責”是男人用中指罵人的話。

只聽胡彩香說:“看來你還沒關夠,還得再弄進去,吆到河里背石頭去。”

“臭嘴!”

易青娥在床底下,哭笑不得地窩蜷著。她喜歡聽舅和胡老師斗嘴。她感覺,他們斗得越兇,胡老師把她的手就攥得越緊。

“給,在里邊餓壞了吧,快趁熱吃了。晚上不敢在家里睡。這幾天又說有地震呢。”

“有他娘的屁震。”

“你死了倒是好事。可你外甥女誰管呢?”

“看把我能塌死了。你信不,他黃正大死一百回,我都活得好好的。”

“那你就是禍害一千年的王八么。”

“狗日黃正大才是個王八旦呢。”舅罵的聲音很大。她在床底下,都嚇得兩腿直發抖。

“快把你的臭嘴閉上。改造了這長時間,還沒把臭嘴改造好。小心人家再撂一只小鞋,把你又穿進去了。”

“呸!你讓他穿。這回不是給我穿嘛,還以為能把我槍斃了呢。公安局預審股的人,都覺得他是整人呢。人家還問我,你是把單位的誰得罪了?說這是你單位硬報上來的。本來內部檢討一下就可以了,這算不上是故意搞娛樂活動。剛好,又打倒‘四人幫’了,也有大赦天下的意思,就把我放出來了。人家給他黃正大也打了電話,說還讓我回原單位上班呢。我看他狗日的,再放啥屁呀。”

“那不還在人家手心捏著哩。”

舅說:“捏得好了,咱讓他捏著。捏不好了,看我不拿大鑼槌,去敲他的謝頂撒(頭)。”

“你就能得很。你能,再讓人家把脖子一捏,就只能咽氣翻白眼了。”

“啥東西,說我反對毛主席呢,我咋就反對毛主席了?你還是半地主出身,我正宗貧農。你黃正大戴的黑紗,我也戴的黑紗。你黃正大胸前戴的白花,我也戴的白花。我扎花圈架子,不比誰扎的少。你還背著個懶漢二流子手,到處胡球轉呢。都休息了,你能回家朝躺椅上一躺,讓老婆捏腳捏腿哩。是有人看見的,說他腿轉腫了。可你畢竟是在躺著享受啊!還是異性在捏哩。那不算搞娛樂活動?我回家輕輕敲幾下鼓,舒舒筋骨,又沒敲‘歡音’,還敲的是‘苦音’慢板哩。那哀樂都能放,‘苦音’咋就不能敲呢?更何況我是在書上敲,又不是在鼓上敲的。人家公安局人都說,我說的不無道理呢。俗話說:一日練,一日功。一日不練,十日空。我關了門窗,悄悄在書上敲幾下,把你黃正大哪根神經給闖了?你要把我朝局子里送呢?哈東西,我跟你狗日的就沒完。”

“好了好了,你是馬蜂窩捅不得,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走了,你愿罵誰都行,反正跟我沒關系。”

“滾,快滾!”

胡彩香老師就走了。

一直憋在床底下的易青娥,慢慢鉆了出來。

只聽她舅又在嘟噥:“這個死瘋婆娘!”

胡老師給舅買了半邊燒雞,放在桌子上。舅把唯一的雞腿掰給了她。她說不餓,舅說陪舅吃。

易青娥就陪著舅,吃了一個燒雞腿。

舅說:“你早點睡去。”

她就又回防震棚了。

她剛躺下,就聽院子里有了鼓板聲。那是從舅房里傳來的。盡管門窗都緊閉著,但整個院子還是在一種急促的鼓點聲中,顯得躁亂不安起來。

易青娥聽有人在帳篷外邊罵:“狗日胡三元瘋了。”

舅的確有點瘋了。這天晚上,他整整敲了一夜。敲得防震棚里沒有一個人不翻來覆去、唉聲嘆氣的。有人甚至說:“這就應該關在大牢里,永世別出來。”

易青娥一夜也沒睡著,倒不是被鼓聲吵的,而是擔心舅又會出啥事。

第二天早上,黃主任又為舅開了會。

會是在后院防震棚里開的,連學生都參加了。

黃主任說:“胡三元的事,組織上抱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態度,給了出路,沒有判刑。但沒有判刑,不等于說沒有犯罪。更不等于說他胡三元錯誤不嚴重。經組織研究決定:對胡三元給予開除留用一年處分。上級批復是:同意。胡三元鼓是不能敲了。開除留用期間,團上決定,讓他下廚幫灶,打掃衛生;演出時拉景、搬景,以觀后效。”

開會沒讓她舅胡三元參加。

對組織的決定,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

易青娥雖然沒聽懂有些話的意思,但她知道:舅是可以留在劇團了。只要舅在,她就覺得腰桿硬了許多。

舅真的到伙房幫灶去了。

伙房在前院,跟練功場連著。伙房有兩個做飯的。過去劇團只四五十個人,兩人能忙得過來,后來幾十個學生回來,伙房就忙得拉不開栓了。幾乎每天都要安排幫灶的。但那都是臨時的,一個月幾乎輪不到一回。舅卻是長久的。不僅要幫灶,做兩頓飯,而且早上還得起早打掃衛生。晚上只要有演出,他還得上臺搬布景,活活能忙死。但誰讓他是開除留用人員呢。黃主任說,開除留用期間,就看表現好壞了。要是表現不好,一年滿了,就徹底開除。

舅無所謂表現好不好,反正過去就起得早,要練手藝呢,現在起得更早。先敲一陣鼓再說。說鼓,其實是書,敲書的聲音比鼓聲小得多。敲完書,他就拿把大掃帚,把前后院子都一劃拉。前后院子被防震棚占去不少,因此,只半小時,就把兩個院子都劃拉完了。掃完院子,他再進伙房幫忙做飯。

灶房大廚叫宋光祖。二廚叫廖耀輝。

他們的名字都響亮得很。

大廚是部隊下來的,說肩膀摔斷過,一變天,半邊身子都痛。

二廚來歷比較復雜,說是曾經給一家大地主做過裁縫。后來跟地主的小老婆勾搭上了,有天正跟那女人“胡捏揣”呢,被東家發現,差點打了個半死。逃出來后,就改行做伙夫了。

聽說1955年劇團成立時,廖耀輝就來做飯了。宋光祖還是后來轉業回來的。但因宋光祖出身鮮亮,就做了大廚,其實也就是在伙房管點事而已。

她舅去,主要是燒火、刷鍋、洗菜、擇蔥、剝蒜,打啰唆。不過不久,舅就開始切菜,剁各種餡兒了。舅手上特別有功夫,切菜、剁餡兒,還是跟敲鼓一樣快。大家老遠聽到切、剁聲,就知道是胡三元上手了。

除了幫灶,只要有演出,舅還得上臺搬景。舅那張嘴依然不饒人。他在舞臺邊上搬景,眼睛盯著臺上,見人唱不好,演不好,樂隊敲不好,彈不好,拉不好,還是忍不住要罵一聲:“一群爛竹根!”為這事,有人又告到了黃主任那里。黃主任又給他敲了警鐘,擰了螺絲。舅再上臺搬景,就故意給嘴上貼了白膠布。反正永遠都弄得讓人哭笑不得。

不過,不管怎樣,只要舅在,易青娥的底氣就壯了起來。最近練功,精神頭也來了。無論別人咋看、咋說她舅,她都裝作不知道。她就一門心思地練著功、練著唱。連不待見她的老師,都不得不表揚她說:“易青娥最近進步很明顯。雙叉完全拉開了,腰也自己下下去了,‘虎跳’能連起來打五六個了。”并且還讓她給同學們做示范呢。不過,大多數同學都很是不屑地看著她。她做完動作,竟是一哇聲地提起了意見。有的說她腰猴著;有的說她屁股撅著;有的說她腳尖都繃不直。楚嘉禾干脆學一些老師的話說:“雞骨頭馬撒的,動作太難看了。”帶功老師還批評了楚嘉禾,說她不謙虛。

不管同學們怎么鄙薄,易青娥也不計較,她也不敢計較。不過就是少跟大家在一起罷了。她一天到晚都穿著那身練功服,回防震棚待著不舒服,就一個人鉆到功場里悶練。開始還有人阻止,后來,也就慢慢沒人管了。

尤其是入冬后,防震棚冷得撐不住,一到半夜,就跟住在野地里一樣,風一刮,人就想朝地縫里鉆。有些膽大的,就回家去住了。必須吃在防震棚、住在防震棚、工作在防震棚的要求,越來越成耳旁風了。特別是她舅回來以后,一個人住在房里,不受風寒不受凍的,啟發了好多人。都說,咱還弄得沒有胡三元會享受了。很多人就明目張膽地搬回去了。黃主任還要求過幾次,可不頂事。只有學生還不敢朝回撤。直到有一天,一半以上的人都凍感冒了,黃主任才同意大家搬回去了。不過要求晚上得派巡邏的,一有情況,聽到哨子聲,都要立馬朝防震棚里跑。再后來,風把防震棚的布全撕爛了,栽的樁也不見了,鬧了好長時間的地震,才算煙消云散。

易青娥在這個冬天,不僅功夫大長進,而且,唱腔也不荒腔走板了。胡老師的確給她下了很大的功夫。前前后后,給她教了三大板完整唱段:有秦腔的,還有京劇的。胡老師是一字字、一句句,甚至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幫她細摳著。

有一天,她舅把這幾板唱腔聽完后,怔了許久說:

“娃,你這一輩子,舅不記掛都行。可就是不敢忘記了你胡老師。”

就在胡老師正給她教《杜鵑山》里柯湘的唱段“無產者等閑看驚濤駭浪”時,胡老師的愛人回來了。

易青娥知道胡老師是有愛人的,家里還有照片。聽說是在一個國防廠里當鉗工。單位都是信箱號,沒有具體名稱的。一年就一次探親假。這次是回來過年的。

沒想到,這趟年過的,竟然能鬧出那么大的事情來。差點沒讓人家把她舅的腰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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