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句對不起都能換來一句沒關系，更不是每句沒關系，都代表原諒。

——袁文

“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紅老師，我和學生們都怕死了，現在我們兩個班在一起，人多力量大，一定要活下去！”朱霞的聲音顫抖中帶著幾分激動。有些脫妝的臉龐帶出幾條粉底下的皺紋。

在末日，看到同類就好像看到了生的希望。最折磨人的并不是死亡，也不是喪尸的牙齒逼近了動脈，而是世界無聲，只剩下你孤零零一個人。

紅珍嘴唇微張，忍不住想質問朱霞為何不肯開門救人的欲望，可一想到現在實在不是撕破臉的時候，又生生忍下。問了又能怎么樣？朱霞可以裝傻不認，或是編個理由搪塞過去，不管她會如何，不過都是讓彼此更加離心而已。

孟朝覺得有些餓了，老師一般都會在辦公室里存些零食，不能頂飯，此時用來充充饑也是好的。她想去辦公桌下的抽屜和櫥子里找找，剛起身，發現與她一樣盯著抽屜、櫥門的不止一個。

一樣東西，沒人動的時候總會安全地保存下去，一旦有一個人動了，很快也就沒了。尤其是食物這種在末日直接關乎性命的東西。

“這是我的！”

“你憑啥說是你的？我還說是我的呢！”

“我先看見就是......啊！”

男生捂著被抓出血的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里映出女生吞咽面包的模樣，變得與受傷的眼睛一樣猩紅。他一手抄起桌上的訂書機就向女生的頭砸去。

“干什么呢！”男生握訂書機手被另一只大手握住。

“為了塊面包想殘殺同學嗎？”紅珍因憤怒而同樣赤紅的雙眼逼退了男生的氣焰，可男生仍未退步。

“你看不見她先動手的嗎？”

孟朝看著吵鬧的幾人，她有點后悔率先打開了老師的零食櫥，如果她能再忍一會餓，或許大家不會這么早就吵起來吧？明明一開始還是“你吃吧。”“不，你先吃。”地謙讓著。可是她真的餓了。孟朝摸了摸提包中壓在蛇箱下的餅干，百十人口，一櫥零食怎么夠呢？

夜，又來了。

是希望中又多活了一天，是失望里不知明日如何。

蟬聲聽著親切，仿佛還是最后一節自習課上聽到的樣子，如果再加上廣場舞音響放出的音樂就與從前一般無二了。

“當你老了，頭發白了，睡意昏沉~”歌聲伴著夜風渺渺傳來。

好了，現在與以前一般無二了。可是......

喪尸侵略，大媽們還要跳廣場舞嗎？

而且，歌聲是清唱的呢。

“當你老了，走不動了。爐火旁打盹，回憶青春~”歌聲近了，像是有人唱著歌在走廊里走似的。

歌音愈近愈哀戚，聽得孟朝心里直疼。

“多少人曾愛你青春歡唱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歌聲在辦公室門前忽然升高，一時間陰風颼颼從門縫擠入，撲人面門。盛夏的風教人不住地冷戰。

“是他！他來找我了！他來了......”朱霞雙目欲眥，突然瘋癲了似的嘟囔著。

“......”門外的歌聲停了，風也沒了。一片的靜默。

“老師......”那個白天被抓傷眼的男生晃晃悠悠站起身向張琴走來。

“老師，我難受，請假不跑操了行嗎？”男生聲音喑啞，不像他平日的聲音。

七班的人聽得云里霧里，四班眾人卻是毛發直立。

朱霞好像又看到了那個優秀的男孩向她走來，她想說：“當然可以”。嘴唇張張合合終究還是說出了這樣的話：“哪里難受了？”

“胸悶。”男生站在朱霞面前，始終低著頭。

“哪來這么多毛病？我還常常胸悶呢，不也給你們上課嗎?男孩子堅強點。”

“老師，我從沒請過假，這次是真難受。”

“我知道你以前沒請過，這快中考了，堅持堅持啊！行了，去上操吧。”朱霞愈說面部表情愈驚恐，眼神也愈呆癡。她又回到了那個殘陽如血的下午，他來找她請假，她堅決拒絕。然后，他如她所要求的那樣上操，她卻不能開心，因為他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一聲拒絕造就了她此生最大的悔恨。她終于能回到那個下午，可是回去了又能怎樣？還不是像現在這樣眼睜睜看著那個優秀的男孩再次走向死亡，重復一遍痛苦。

男生聽到拒絕，很失落地背過身去。下一秒，閃電般的身影向朱霞撲了過去。

“你為什么不答應！啊？”男生抬起了頭，竟是袁文的臉。

“咳......”朱霞的脖子被掐得死緊。

“我成績名列前茅，從不違反紀律，自打我做了你的學生為你掙了多少榮譽？不過是身體難受請個假都不許！你一句話輕輕松松就拒絕了，我卻連喜歡的歌都唱不出一句了！”袁文愈說愈恨，指甲深深嵌入朱霞脖子的肉里。

“我也很后悔······可是······你忘了嗎？那晚下大雨······”朱霞雙目含淚艱難地說著。

袁文手一頓，沒有再用力。

“呵~呼~”朱霞猛吸兩口氣繼續說道：“你父母沒空來接你，是我冒雨送你回家，回去的時候因為路太滑，我摔倒了，車子摔壞了，你到家了，我是推著車子回家的！每次考完試，不管多晚我都會把題給你講完，這些你都忘了嗎？”

“嘉琪？”孟朝喚了一聲。

“咳......救我......“朱霞無助地掙扎。

那人沒聽到孟朝的呼喚似的。

“嘉琪！我知道是你，你只知道找可惡的人報仇，都不看一眼小姨了嗎？”

“小姨......”袁文的眼神有些動容了，卻繼而更加兇惡。

“小姨現在要我看你嗎？可我難受的時候小姨在哪？我含恨而死的時候小姨又在哪？”

“小姨沒能照顧好你是小姨的錯，你難受的時候小姨沒在你身邊，最后也沒能再見你一面，可小姨心里是想著你的！我不難過嗎？如果殺了她能挽回你的命--我會替你去做！”

“小姨......”袁文的手終于松了，把目光轉向了孟朝。

“你已經死了，殺再多人你也活不了了！別在人間害人了，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吧！”孟朝做出一副兇狠的樣子沖袁文喊道。

袁文被孟朝這一喊有些發愣，轉而是深深的哀傷，他想說些什么，但還未等他有任何動作就被孟朝猛地一推。

“走吧！”

“小姨?“袁文疑惑地看向孟朝，不明白她為何突然這么兇.

“滾回去!“

袁文的雙眼依舊是赤紅顏色，方才是因為憤怒，現在已經全然是哀傷了。一滴血淚在眼中凝聚卻久久不肯落下，他最終還是化作一縷黑煙飄走，那名被他附身的男生隨即倒下。

朱霞不停咳嗽，臉憋得紫紅，青筋暴凸，可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

“走了，終于走了。”

“他真是回來報仇的。”

“世上真的有鬼！”

一干學生小聲議論著。

想大口喘氣又止不住咳嗽的感覺一定很難受吧，不知嘉琪是否經歷了這種痛苦。孟朝這樣想著。她轉身回到了原位，抱起蛇箱坐下，順便望向了一個角落--那是個女孩，似乎是嘉琪的同班同學，從她跟嘉琪說話的時候就一直盯著她，目光深深地。

被俯身過的男生倒在地上，一直沒人敢管，最后他的兩個好哥們實在看不下去了，才將他扶起來架到墻邊讓他坐著。

夜還長。眾人經過了這一番折騰都神經緊張，最后還是熬不過困倦沉沉睡去了，除了孟朝和張承。

“他說過他有一個小姨，原來是你。”張承坐到了孟朝身邊。

“是我。”孟朝沒有看她。

“你剛才真是勇敢，我佩服你。”

“謝謝。”孟朝覺得她該說重點了。

“不過……你為什么要對他那么兇呢？”

“我聽老家里的老人說過，這叫‘撞客’，遇到的時候要做出兇惡的樣子才能將它趕走。”孟朝轉頭看向張承。

“是嗎？可我聽說的是——如果是親近故人的三尸，絕對不能用強硬的手段驅趕。”張承盯著孟朝，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表情變化。內心卻在掙扎：自己何必逼問她呢？朱霞難道不是罪有應得嗎？此時孟朝的眼睛多么像袁文！純凈、無辜，此時張承眼前的孟朝已經完全變成了袁文，那樣溫和地看著她。

“抱歉，我不知道，我沒有聽全老人的話，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死去了，他應該回到他該去的地方。我竟然那么兇地對他。你既然知道撞客，你知道用了錯的方式會怎樣嗎？”孟朝說著有些哽咽了。

“能怎么樣呢？我也只是聽說了一點。咱們睡吧，明天不知道又要發生什么呢。”張承說完，靠孟朝更近了些，攏了攏身上的防曬衣倒頭睡了。

孟朝看著她，很漂亮的女孩——微卷的短發利落，面容白凈，彎眉深眼，高鼻紅唇，頗有些異域風情。她就是喜歡嘉琪的那個女孩吧。她撫了撫眉，也倒頭睡了。

民間傳說：已死的人若有心愿未了，會化作‘鬼’在人間徘徊，找到合適的人上身，借別人的身體完成自己的心愿。待心愿了結，留下一滴血淚。這滴淚，是開始，也是結束。

這種日子，人與鬼斗，實話與謊言交織。誰知道誰能活過幾日？

天明，陽光照亮了辦公室中的每一個人，包括······

一個死人。

一個死相猙獰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