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鈞回到上海的第一夜，原是周車勞頓，竟睡得昏沉。

夢里，他踩著青石板的小路，重回鄉(xiāng)里。

他夢見父親拄在拐杖站在院里的梧桐樹下，正悠閑的和奉淮媳婦兒逗弄著襁褓中的小侄兒；

他夢見姐姐領(lǐng)著姐夫和冬軒坐在里廳，和奉淮正在閑話著家常；

他夢見小妹穿著女子學(xué)堂的藍(lán)衣黑裙從游廊跑過，剛要開口叫她小心，卻聽到身后一人溫柔喚他：

“奉淵，你回來了？”

猛得轉(zhuǎn)身，商寧笑意晏晏看著他，向他伸手，明明陽春三月，卻見梅花四散飄落，他想握住商寧的手，卻眼睜睜看著商寧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直到模糊不見……

“清晏！”

謝鈞從床上驚坐而起，恍惚的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剛剛，就差那么一點，他就可以拉住他的手。

滿頭冷汗，一時渾渾噩噩，謝鈞扶著額頭坐在床上，好容易才緩過勁，就聽到了樓下有人叫他。

“奉淵！“

”奉淵？奉淵，我來了，怎么日上三竿你還在睡？”

這聲調(diào)，這嗓門，除了杜洪睿這公子哥還會是誰。

還未及應(yīng)聲，這位小財神便直接推了門進了謝鈞臥室，看著謝鈞還一臉沒有睡醒的樣子，不禁晃了晃手中的帽子：”看看，新婚燕爾，我這新嫂都已起床給你備好了早飯，你怎么還賴在床上。“

”杜少爺，你可還是個大家公子，大清早的有你這么往人房間里闖么？“翟歐玲滿臉不高興。

”新嫂莫生氣啊，我這不是替你教訓(xùn)他么！“杜洪睿雖像是個富貴紈绔，但是性格脾氣卻是好的，翟歐玲素日里也沒少給過他臉色看，但是他從來也不計較。

”好了好了，大清早的拌嘴當(dāng)飯吃么。“謝鈞笑著打了圓場揮了揮手”你下去等我，我換身衣服便下來。“

杜洪睿沖翟歐玲眨了眨眼：”好嘞！“

”輕浮！“翟歐玲小聲罵了一句，也跟著下了樓。

杜洪睿也不客氣，餐桌上一坐，自己先盛了一碗粥吃了起來，一邊吃還一邊絮叨：”新嫂做的粥就是香甜，比我家的七嬸做得還好。“

”杜少爺，你這是早起沒趕上你杜家的早飯么？“

”趕上了，不過，現(xiàn)下又餓了“杜洪睿仍是帶著笑“你和奉淵這婚事辦了，怎么也不見請客吃酒。”

“少爺，這熱粥也堵不上你的嘴么？”謝鈞正巧換了衣服下來，一把截住了話頭。

“我說你就是你的不是了，雖說你們父母俱已不在，不能行個禮，但是這徐家匯的天主教堂我熟悉，要不……”杜洪睿話沒說完，被一筷子的咸蘿卜堵住了嘴。

“消停會吧。”謝鈞放下筷子，接過翟歐玲遞過來的粥。

“你快點吃，等會咱們出去辦點事兒。”

“什么事？”

“你看到我的那塊匾了么？”

“嗯，看到了，字不錯。”

“是了，那是我大哥托了黑龍幫的傅九爺給題的，日子也定下來了，昨天我擬好了開業(yè)要捧場嘉賓請柬，今天你和我出去跑一跑，正好也見見這些貴人。”

“好，也是，正好和你一起去見見世面。”

“世面談不上，上海灘上做生意，什么人都能遇見，多識幾個，日后也是有的用處的。”

兩個人邊吃邊聊，這邊剛吃完，那邊翟歐玲就把外出的衣服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

謝鈞朝她點點頭：“我和三少出去，怕是中午不能回來了，你沒事兒去串串門，也別在家里悶著。”

“知道了。”翟歐玲會意，替謝鈞穿上外套“路上小心。”

杜洪睿看著這“新婚夫婦”怎么看，怎么都覺得少點什么，出了門忍不住問了謝鈞一句：“我說奉淵兄，你是不是對新嫂太客氣了點？”

“什么？”謝鈞突然警覺。

“就是，就是感覺你倆不像是對夫妻。”杜洪睿原是一句玩笑話，卻聽得謝鈞心里一沉。

“你倆倒是像對兄妹，還是那種客客氣氣的遠(yuǎn)親。”

“歐玲還小，原本我也是拿她當(dāng)妹妹待的，可能年長些，習(xí)慣了這種相處。”

“我說奉淵兄，這你可要和我學(xué)學(xué)了，女人啊，可不能這么養(yǎng)在家里。”

“……”莫說謝鈞不想學(xué)，就算想學(xué)，也不能和這上海灘上有名的風(fēng)流公子學(xué)。

“好了，說吧，先去哪。”謝鈞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和這風(fēng)月高手多談。

“暮云閣吧，先帶你去見見傅九爺，順便看看能不能再求他一幅字掛在正廳，那可是護身符。”

“行吧。”謝鈞雖然不認(rèn)識傅九爺，黑龍幫的名頭卻是知道的，上海灘魚龍混雜，大小幫派林立，這黑龍幫便是法租界里的最大的幫派，杜洪睿要請他，自然也是有求人癖護的心態(tài)，畢竟這亂世里，做個商人也不只能是個商人。

暮云閣的位置在福煦路上，杜洪睿自己開的車，不多時便也到了，兩個人進了店，便有一個書生模樣的伙計迎了過來：“杜三少爺，您來了。”

“嗯，九爺呢？”

“不巧了，九爺不在柜上。”

“沒事兒，我去樓上等等。”

“不好意思了三少，九爺今兒怕是不來柜上了。”

“怎么說？”

“咱們家少東家今兒打英國回來，九爺現(xiàn)在領(lǐng)了人去碼頭上接人了，晚上是接風(fēng)晚宴，今天一天怕都是不會來了。”

“少東家？”杜洪睿愣了一下，這傅九爺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一般，也沒聽說有個兒子啊。

“哦，三少大概忘了，咱們九爺曾認(rèn)了一位義子，便是我們這位少東，只是我們這少東家身體不太好，九爺又視如己出，便送去了英國療養(yǎng)，可不，今天回來了。”

“哦~哦哦，我想起來了，是有這么一回事。”杜洪睿忽得想起大哥好像是提過這么一檔子事兒，傅九爺從哪里回來的路上遇了險，恰逢一人相救，但那人卻因此受了重傷。傅九爺感恩，又念那人無父無母，便認(rèn)做了義子，只是那人傷得還挺重，便花了重金送去了英國療傷，這也快有兩年時間了啊，也是該回來了。

杜洪睿只好把請諫先放下，囑咐伙計一定要交給傅九爺，不無遺憾的和謝鈞說道：”走吧，看來今天這字是求不成了。“

謝鈞笑笑拍了拍他的肩：”改日吧。“

”成，我們再去會會我那難兄難弟吧。“

”誰？“

”新任的巡捕房督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