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從窗戶中傾倒進來，散落在楠枝的身上，她身心疲憊，心力交瘁。

自己本是孤高飛雁，未曾想自從踏上父王之道后，竟然落得委曲求全的下場！

她此時才深感人弱力微，胸中壯志難酬，悲憤難掩。塌邊有一副琴，她伸手取來，方想撥動琴弦，門外闖來一人。

諸葛離抱著小萌，拎著一囊不知何來的酒，兀然跌跌撞撞地掀開簾子進到屋里。

“楠姐姐！”小萌看到獨坐女子，疲憊倦怠的臉上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驚喜地叫起來，“楠姐姐，你在這里呀！小萌好想你??！”

“小萌娘子……”楠枝詫異地抱住撲過來的小女孩，嗔怪道，“你為何還在這里？我不是讓你跟張公子離開洛陽城嗎？……”

小萌撲閃著一雙清澈單純的眼睛，拉著楠枝的衣裳，興高采烈地嚷著：“小萌走了，離叔會找不到我的……快看！離叔回來了呢！”

諸葛離尷尬一笑，他并未將自己與楠枝之間的恩恩怨怨告訴這個天真爛漫的女孩。

他只是俯下身，揭開依然置于原處的食盒。里面食物里面微絲未動，他嘟噥道：“……楠娘子，你還吃嗎？”

見小娘子沉默不語，諸葛離捧起食盒送到小萌面前，咧嘴一笑：“來，小萌娘子，盡管吃！”

小萌顧不得自己臟乎乎的小手，急急忙忙地握起碟中糕點就往自己的嘴里塞。她狼狽不堪的模樣把諸葛離逗樂了。

“小萌娘子，慢點吃，這會兒沒人跟你搶了……”

小萌忽然杵在原地，又小心翼翼地撿起一個碟子，慢慢地遞到楠枝面前：“楠姐姐，你也吃呀。這個糕點可好吃了……小萌很當心的，沒有碰臟呢?！彼中ζ饋?，“楠姐姐，你不要擔心離叔的，離叔他最有心眼，他肯定已經撿了好多吃飽了！”

望著面前的碟子，楠枝心中酸楚，連連點頭，伸手接過碟子，吃了起來。

小萌笑瞇瞇地把食盒推過去，“楠姐姐，這里還有呢，吃完了盡管隨便拿……”

“你這個鬼丫頭，這些吃的明明是離叔拿來的，怎么讓你獻殷勤了？”諸葛離裝模作樣地一拍小萌的頭。

說完這話，諸葛離沉默起來，看著面前女孩和少女兩人吃著糕點，心中感慨萬千。

要是此情此景是在尋常百姓家，那該是多么幸福美滿的事情！而如今世間紛亂，眼前二人經歷苦難，豈能無憂無慮？真不知這糕點在她們嘴里又是何等滋味！

小萌的嘴里塞得滿滿的，她忽然驚奇地嚷嚷道：“楠姐姐，你會彈琴嗎？”

“嗯，姐姐會呀?！?

小萌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萌要聽！以前聽說只有有錢人才能聽音樂，除了離叔唱過一些奇奇怪怪的歌之外，小萌還沒有聽過琴?！?

楠枝原本陰郁的臉上久違地流露出一絲愉悅，咯咯地笑了兩聲，便臨危正坐，閉目吸氣。她轉向諸葛離，苦澀地蹙眉一笑：“諸葛先生，那時我在長安為南陽王奏曲之后，有一曲一直想奏與你聽……”

說著，她輕輕挑動琴弦，音樂飄揚而起。

這琴聲，起初平淡悠遠，令人屏息凝神，接著曲風陡然一轉，讓人如墜深淵，心神緊繃，時而平緩如流水，時而迅疾若驚雷，最終幽遠清淡，曲意猶存……

諸葛離面容凝固，良久才問道：“這是何曲？竟有此等意境?！?

楠枝低頭唧唧而嘆：“聶政刺韓王，舍生取義，以成此曲《廣陵散》……曲本無意，聽者有心！我過去遇到一位貴人，正是她教我此曲，使我不忘自己的志向。她曾告訴我，此曲只可奏與知己聽。說起來，自從我離開雍州聽雨閣，這曲子也只有今日彈過……”

她仰面而視，淚眼婆娑，潸然苦笑。

諸葛離聽罷琴曲就悲慟不已，又聞此言更是仰天長嘆。

漢室之復興，乃是諸葛氏人的夙愿，而自己的夙愿又是什么呢？

他望著面前憂容滿面的少女和愣在一旁的女孩，哀嘆一聲，傾爾踱步來到窗前，伸手天際，念念叨叨地說道：“楠娘子，我曾以為我已經摘到星辰，如今才知道，天邊昏星依是遙不可及！”

他苦澀地癱坐在地，自言自語道：“自冀州以來，我彷徨穿行數千里，一次次目睹慘烈的血戰，又一次次目睹胡人殘酷的屠殺。那寧平曠野的十萬冤魂好似環繞身邊，而伊河之邊的哀叫還猶在耳畔，洛陽亡者的面容更是歷歷在目！唉……何時開始，我對此等不仁不義之事變得充耳不聞？又是何時，看著麾下大軍橫掃四野，致使生靈涂炭，而我只是躲在大漢旗幟之后便覺得心安理得？”

“楠娘子你說得不錯，我之所以甘愿為胡人鞍前馬后，著實是被怨恨所蒙蔽，可是這怨恨又是來自何處呢？是呀，僅僅是因為一個姓氏！此等最可笑的理由，卻鑄成最可悲的結局！我自詡才智過于常人，如今想來卻是連愚鈍淳古之輩都不如！若不是我如此固執，豈會和楠娘子反目成仇？又豈會害得小萌雙親皆喪？而中原之中又有多少孤魂野鬼因我而泣？……”

諸葛離捧起酒囊，豪飲一口，喉嚨里發出一陣陣干澀的苦笑，“老爹，這次確是我錯了！我笑你太迂腐，如今才知曉，仁君在世，天下皆漢的道理。胡人暴虐無比，欺世盜名，我豈是不知？而我卻助紂為虐，有何臉面再見先人？”

他有些醉意朦朧，將心中苦楚悉數傾倒而出。

“這一年多來，我每日愁眉不展，心中幽怨，哪怕入主洛陽亦未曾歡笑！大漢盛世……呵呵……我心中最想要的并非此事哪！”

諸葛離目光呆滯，抬手抹淚，口中喃喃而語：“有一日，我在夢中遇見楠娘子你，你我二人只是居于吳中仙境，無世俗之擾，無愁怨之苦，無憂無慮，這才是我這些時日來最念念不忘的事啊！”

他又飲酒一口，如此這般才能展露自己的真性情，“楠娘子，我誤了這么多，只能一意孤行，但是如今我累了，我不愿再自欺欺人……”

諸葛離望著楠枝的眼睛，神情嚴肅，正色道：“楠娘子，我帶你走！”

聽罷這些，換作楠枝呆若木雞般地坐在原處。片刻之后，她站起身來，拿過諸葛離手中的酒囊，“咕咚咕咚”喝了許多。

酒精激烈的味道灼燒著她的喉嚨，惹得楠枝連連咳嗽。忽然，她哀叫一聲，猛地轉身抱起琴，高高舉起，怒目瞪著面前的男子。

諸葛離慌慌張張地伸手擋在面前，片刻也未見琴砸下來，便緩緩挪開雙手，只見楠枝瑟瑟發抖，嘴唇緊繃，淚水大顆大顆地從那雙動人瑩目漱漱而落，嗚咽地抽泣著。

“楠娘子？……”

正當他放松警惕之際，一聲巨響，楠枝手中的琴迅猛而來，雷霆一擊正中諸葛離的額頭！

高大的男子捂著頭，發出一陣呻吟。他的身邊，呆呆地站著一名不諳世事、不明所以的小女孩，正一臉茫然地望著他。

少女滑落癱坐在地，怨憤、悲慟、委屈、驚恐、悔恨……百味雜陳，噴涌而出。她再也忍不住，抬袖掩面，放肆哀嚎痛哭。此聲撕心裂肺，令人心碎。

諸葛離頹然呆坐。

他從未見過楠枝哭得如此悲傷，如此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