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一大早,楊里去了學校補課。之璐考慮再三,拿著賀清寧給她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心理咨詢公司。
她的心理醫生名叫朱實,三十出頭的女子,得體大方,看上去就叫人舒服。知道她是賀清寧介紹來的,表示出了相當程度的熱情。她的確是個有辦法的人,很快就把情況問清楚,然后給出建議:“你失眠已經有兩個月,出現幻聽,哪怕是幻覺都是正常的。最有效的辦法,讓你前夫回來陪你再住一段時間。”
之璐搖頭苦笑,“完全不可能。我只是想要睡個好覺而已,別的辦法不行嗎?”
朱實沉思,“那我再給你開另一種安眠藥,副作用小一些。”她寫著藥方,又問,“既然放不下為什么又要答應離婚?百年修得同船渡,夫妻一場不容易啊。不是天大的原因,為什么要離婚?”
之璐垂眼,很久之后才有勇氣開口:“我想,他是沒辦法忍受我了。最開始,他想要孩子,我不想要,有段時間跟他分房睡覺,這事我們吵過,但他還是依我了。我沒辦法啊,我不能剛畢業工作就懷孕生孩子,我也有我的事業,我的追求,我什么都沒來得及做,怎么能要孩子?”
“后來的分歧呢?”
“是工作上的事情,也小吵不斷。我們都忙,一個星期也只有兩天可以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我上班很累,家里的事情也顧不了那么多。離婚前兩個月,他跟我提出來,不希望我再做記者……”這一下沒了聲音。
朱實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她。
那天下班回來,接近十點了。她累極了,把自己和挎包往沙發里一扔,渾身散了架,不想動,開始昏昏欲睡;沒睡多久,忽然驚醒過來。迷茫地睜開眼睛,看到葉仲鍔坐在對面的沙發里,喝著茶,一言不發地看著她,臉上毫無笑意。
她沖他微微一點頭,說了句“回來了”就打算繼續睡。
這時聽到他說:“之璐,你就是這么迎接你剛剛出差回家的老公?離開了一個星期回來,我以為你會熱情點。”
語氣不高,但話里隱約的怒氣她不會聽不出來。既然他都這么說了,之璐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睡,她坐起來,輕言細語地解釋:“我連續加了兩天班,累得要命,等我有了精神,一定會好好履行老婆的義務的。”極度的疲倦中,她皮膚的光彩消失殆盡。
葉仲鍔皺眉,冷冷開口:“我記得你是我老婆,我實在很想知道,報社沒有了你,就運行不了?”
在這個問題兩人從來不可能談好,即使精神充足之璐也不想跟他多爭,何況現在這么無精打采。她去衛生間洗了個冷水臉,隨意地挽了頭發,出來問他:“吃飯了沒有?如果沒吃,我現在去煮一點,嗯,你想吃什么?”
沒想到說完這話葉仲鍔完全不領情,他指了指沙發,冷靜而漠然地說了句:“過來,坐下。”
之璐沉默半晌,還是走。兩年夫妻不是白做的,這樣的語氣,她有預感,下面他的這番話,絕對至關重要。
明知道至關重要,可真開口談話時還是吃了一驚。
葉仲鍔清晰地開口,一字一句,字字入耳:“之璐,好幾個月前開始,我們只有晚上這個時候見面了。你看看這間屋子,完全沒有生氣。這個家已經不是家了,只是一個休息歇腳的地方。不論什么時候回家,家里都是空蕩蕩的。不能這么下去了,你辭職吧。”
因為太震驚,有很長的時間,之璐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本能般地盯著他。
葉仲鍔繼續著那副談判的口吻,說:“以前我也跟你說過,記者這個職業不適合你,但你執意要做,我依你。之璐,你捫心自問,這兩年,我阻攔過你一分一毫?我以為以你的聰明,能把家庭和工作處理好,我一直給你機會。世界上不止你一個記者,大部分人都能處理得當,你為什么不行?我從來沒反對你工作,你可以選擇任何一個輕松的職業,但前提條件,你要顧家!”
昏沉沉的大腦這個時候徹底活起來了,之璐氣惱得渾身發抖,她想反駁,許多的念頭,許多的言語涌上來,可統統不能述之于口;她重重地呼吸,壓下手指的顫抖,說:“這家是我一個人的?如果我不答應,你想怎么樣?”
怒氣“刷”的一下沖上腦門,葉仲鍔聲音抬高幾分,厲聲道:“鐘之璐!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上班的時候蠻精神,晚上回來就這樣。臉白得像鬼,無精打采,走路都搖搖晃晃,看來,這個家沒你的工作重要,是不是?寧可對你的同事喜笑顏開,對你老公擺臉色?報社沒有你也能運轉,你明天就去辭職!”
之璐也在氣頭上,一句話就沖出口:“那你現在不是在對我擺臉色!葉仲鍔,我告訴你,辭職,絕對不可能!你無權命令我!”
惡劣的開端至此而始。之璐停止回憶,看了眼朱實,發現對方用溫和鼓勵的目光示意她說下去,于是苦笑一聲,說:“他說我連家都顧不到,我不答應,我們的關系就越來越壞……朱醫生,這些話我在其他人面前我都不能開口。我不瞞你,我們結婚快三年,但我幾乎連他的內衣都沒有買過……而且,那時候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我想,他沒有我,也一樣過得很好。也覺得他不理解我,他跟我提出離婚后我才明白,一直都是我錯了。他忍了我那么久,終于對我死心,不能跟我再過下去,是啊,我這個做妻子的真的失敗。而他,可以有很多更好的選擇,我就想,那成全他好了……”
朱實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肩頭,“你或許的確不懂得怎么照顧人,你前夫是你第一個男朋友嗎?”
“不完全是,我高中時有個很要好異性的朋友,算是我男朋友吧,”之璐想一想,聲音不自覺帶上自嘲的味道,“他高三畢業后就去了國外,我等了他四五年,他倒是回來了,可要跟我分手,說,我一輩子都學不會怎么在乎別人。那時我不信,現在看來,陶儒說的真準……”
“這又是怎么回事?”
說來也話長了。在陶儒最后一次回國的時候,她就有了預感。并不是事后諸葛亮的說法,從他們在機場出口見面的那一瞬,感覺就不對了。盡管面前的這個男生的笑容未曾改變,可是他們之間無論如何找不回以前的感覺和氣氛。畢竟,五年的時間都了,她連他五官的樣子都不能完全記清楚了。為了確認他的模樣,她仔細打量他,驚愕地發現自己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想見到他,一時都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停了停,終于展開笑容。
然后兩人搭機場大巴回市區。車子里有暖氣,兩個人在架子上放好行李箱,并排坐下。幾分鐘的時間,大巴里坐滿了人,呼出的氣體盤旋在車子上方的空氣里,太稠密仿佛有了味道。
回到市區后,之璐帶陶儒去就讀大學的招待所住宿。陶儒對住處向來挑剔,又或許因為在國外待的時間過長,一看到招待所陳舊的老房子就皺起了眉頭,顯然這里不符合他的審美習慣。
之璐無奈,又帶著他去了學校西面的西苑賓館。平時在網上或者打電話的時候兩人話題就不多。他有興趣的,她沒興趣;她喜歡的,他不喜歡。現在更不知道說什么。她想,不論怎么說,還是應該找個話題來談談,這個念頭剛在腦海里閃過,陶儒就握住了她的手。她有些不習慣,下意識地想甩開,可他也用了力氣更緊地握住,輕輕說:“我回來陪你過圣誕節。”
其實,哪里需要他的陪伴?之璐不以為然。往年的這個時候,寢室的一幫姐妹出去,吃飯,喝酒,騎著車滿城市逛熱鬧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回宿舍,第二天渾身不舒服,趴在床上起不來。如果第二天有課,就甕聲甕氣地說:“之璐,老師點名的話,幫我們請假啊。”日子如此舒服,完全不需要別人出現。
剛結婚的時候,葉仲鍔說了一句話:“結婚之前,有很多次,我都打算送禮物給你,可我面臨著非常大的困難。認識你后,我才忽然發現,這世界上原來有一種人,你簡直無法用任何東西來增加她。你就像一只完美的雞蛋,能打破那殼,只有心靈上的契合。于是我的選擇是,我送你書,送你想看但是又找不到的書。”
現在想來,葉仲鍔那時的目的不單純。他別的時候不好找,偏偏總是在她和陶儒相處的時候打電話來,說帶了書給她。目的是如此的昭然,可她那時候愣是不往這方面想。之璐的這個毛病根深蒂固,她一旦相信一個人,就不會疑心其他。
然而陶儒不這么想,數次爭吵之后,終究是分了手。他那時說什么來著,他說:“之璐,我們不合適。我花了這么久的時間,想明白了。你很好,但是你不適合做女朋友。這么久以來,你沒有跟我說過一句想我的話,你沒有問過我吃飽穿暖……我也累了。我本來想為了你回國,我已經開始找工作,目前看來,似乎沒有必要。你不是個適合做女朋友的人,如果你還是這樣的性格,誰跟你在一起都不會幸福。”
之璐那時候并沒把這話放在心上。因為她根本不打算跟誰在一起,她覺得一個人生活很好。他沒回來時,她和朋友同學一起學習生活,要多自由有多自由,上課上自習去圖書館,平時參加不少社團活動。別人為愛情為學業煩惱,她都沒怎么煩惱。她記憶力好,英文不錯,中文系的課程對她來說完全不在話下,不用費勁就能爬到前三名。當然也有郁悶的時候,例如,組織活動為患疾病的同學捐款收效甚微,寢室同學打工被騙,媽媽打電話來訓斥她等等,但總的來說,是奮發向上的。所有讓她郁悶的事情里,似乎都沒有感情。
一直有人說她異類。大一的時候,總有些面部不清的男生追她,給她寫信,送花送禮物到宿舍,過分一點的,在她下自習回來的路上攔著她,甚至跟蹤她。好在都沒鬧出什么事情。她那段時間真是不勝其煩。好在這群男生還算理智,知道她有男朋友之后,身邊的男生漸漸少起來。她覺得耳根清凈,徹底解脫,終于可以安心地做自己的事情。
從小爸爸教導她“獨立自強”,中學六年和大學四年,十年已經是她生命中一小半的時間了。這么長的一段時間,足以讓一個人養成許多決定人生的習慣,這些習慣,日積月累成了她現在的性格。相比有男朋友的生活,她寧愿一個人。愛情不過是人生的一個插曲,是日常生活中許多事務中的一件事,之璐覺得,沒有愛情,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認識葉仲鍔,是她生命里的一個變數,是她之前不曾想象過的。如果不曾遇到這個人,也許她不會結婚,畢業后一個人在省城打拼,會繼續干她的記者工作,總之,決計不會像現在這樣遍體鱗傷,心如死灰。
朱實說:“我感覺,你們的感情還在,離婚這個主意實在很糟。我見過失敗的夫妻何其多,大多數因為工作問題而引起的糾紛都能找到途徑解決。你和你丈夫都是聰明人,偏偏沒辦法?”
之璐停了停,“他們都是怎么解決的?”
“各退一步就好了,”朱實說,“工作是暫時的,都是為別人服務,鐘小姐,恕我直言,丈夫和孩子才是你一輩子的依靠,為了他們退一步,也不是什么壞事。”
之璐嘴角一動,看著她。
“聽你的話,我覺得你還有什么事情沒告訴我,你是在避重就輕,”朱實一邊說一邊看之璐的表情,發現她明顯神色一變,就說,“是你的心結。我問你,你還能不能跟你前夫復合?”
“不可能了,別說他不肯再要我,”之璐聲音陡然低下去,“就算他愿意,我也沒有勇氣再做他的妻子,一次失敗已經夠了。就這樣吧,還能怎么樣。”
當天晚上之璐沒有睡好,朱實的藥也失去了效用。她被奇怪的聲音吵醒,那時差不多凌晨兩點。那聲音好像是從墻壁里傳出來的,沉沉的,穿過她的身體,在血肉之軀里旋轉著,隱約帶著回音。
之璐恍惚坐起來。雙人床很寬,枕頭也是一對的,她的手摁在松軟的枕頭上面,陷下去了。好幾個晚上,她都會聽到這樣的聲音,已經分不清楚這是不是幻聽,甚至不聽到還會不習慣,有點聲音是好事。沒有睡眠,夜晚的時間是難挨的,她覺得活著真費力氣,每天都睡不著,等那個聲音出現。
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太多的沉默勝過共同的咆哮。正是如此。
坐起來,她穿過客廳,去酒櫥拿酒喝。酒櫥連著廚房,門微微敞開,有月光漏進來,照著光滑大理石臺面和木制的刀架,照著茶色的櫥柜,棱角處角度圓滑。她轉了個身,在月光下打量這個曾經是家的地方。幾年前葉仲鍔第一次帶她來這里,也是晚上的這個時候。那時陶儒跟她分手不久,她心情很糟,加上是宿舍同學羅羅的生日,她就借故喝多,終于成功地醉了,坐在包廂的沙發上起不來。
或許那個時候,就有了這個毛病?
失去,離婚,感情無法疏解時,就轉而在酒里尋找幫助。
葉仲鍔打電話給她,同學接了,片刻后他開車來,帶她離開。她不知道自己酒品如何,但是通常情況下,她醉了之后都會睡覺,一句多余的廢話都沒有,可是那天她卻說了不少。她幾乎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只聽到他的聲音徘徊在她耳邊。大概是他的聲音太過蠱惑,讓她恍恍惚惚。他問她什么,她就聽話地回答什么,酒后吐真言,她在那種狀態下絮絮地回憶,說其實自己也未必多喜歡陶儒,不過,等著等著就習慣了,忘記跟別人怎么相處了。隨后她又說自己的小學和中學,一直以來的理想和自信……
半夜的時候醒過來,之璐愕然地發現他們正以某種親密的姿勢坐在沙發上。葉仲鍔歪靠著沙發后背上,微閉著眼睛休息。他的領帶歪了,襯衣的領口的扣子也解開幾顆,露出光滑的肌膚和完美的線條。她被他抱在懷里,頭靠著他的肩膀,身上蓋著他的西裝。他身上淡淡的香味鉆進鼻孔。
她完全石化,然后花了很長時間來確認現狀。
他眼睫毛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狹長漂亮的眼睛,里面有光,映著她的身影。
之璐張口結舌地說:“這、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會在這里?”
他露出迷人的微笑,說:“這是我家。”
她一輩子都沒跟男人這么親密,臉都快燃燒起來了,愈發結結巴巴,詞不達意地小聲辯解:“那個,我喝醉了,神志不清楚,是吧?應該是的。”
他緊了緊雙臂,把她拉近一點,慢條斯理地說:“神志不清楚?你醒了有一會了,怎么還賴在我懷里不動?”
是啊,為什么不動?她那么舍不得他懷抱里的溫暖和舒適。她曾經有過世界上最溫暖且安全的懷抱,可是卻放棄了。還有比她更愚蠢的人嗎?
她隨便從酒櫥里拿出了一瓶香檳,準備返回臥室,看到了酒櫥另一側的樓梯扶手。猛然間,那種輕微的聲音在耳邊再次響起來,依稀從樓梯那邊飄過來的。她一愣,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忽然害怕,但是腳下卻不停歇,踏上了樓梯。
二樓走廊兩側有四間房子,一間書房,是最大的;一間臥室一個小廳,還有一間略小一點,在最里面,被她拿來做了儲物室。她開了小廳的壁燈,站在走廊入口,在橘色的昏黃燈光下察看四周。有很長時間沒打掃過了,玻璃茶幾上都有了灰。
主臥室在樓上對應的位子應該是儲物室和書房,之璐打開書房的門,打開燈,仔細地觀察了一遍。一切正常,不論是書,四壁的書柜,還是電腦書桌都不能主動發出聲音。
她合上門,來到了儲物室的門口,手搭在圓圓的把手上,沒有動。兩個月前,這個房間被她徹底地反鎖上,仿佛鎖上心門那樣死死地鎖上,沒有人可能打開。房間的鑰匙,在樓下的一個小盒子里。她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找到那個盒子。聲音肯定也不是從這里發出來的。
不知道在儲物室門口站了多久,她終于能夠動彈,拖著鉛塊一樣的雙腿下樓,懷里抱著那瓶香檳,沉沉的,瓶子冰涼。
客廳里另一頭的燈忽然開了,楊里揉著眼睛,從衛生間那邊過來。她現在愈發瘦小,小號的睡衣看上去顯得寬大,她偏偏頭,看到樓梯口的之璐,一呆,“之璐姐,你還沒睡?”
“沒有,”之璐力圖讓疲倦的臉上浮出點笑意,說,“小里,明天,噢,其實已經是今天了,是你的生日吧?”
楊里吃驚地“啊”一聲,聲音都走調了:“之璐姐,怎么知道?”
“那就對了,”之璐拍拍她,“你今天晚上沒有晚自習?早點回來。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說完卻沒有得到意料中的反應,楊里怔怔的,長久沒有說話,之璐只好自問自答,“餃子好不好?我包的餃子據說很好吃。”
“嗯。”楊里咬著唇,低頭,竭力忍耐著眼淚。
看著她緩緩走進臥室的背影,之璐想起剛剛的聲音,為了確認,她叫住她:“小里,問你件事。”
“什么?”楊里立刻站住了,回頭。
在心里斟酌了一下措辭,之璐終于問出來:“最近這段時間,你晚上有沒有聽到什么奇怪的聲音?從樓上傳來的。”
楊里短暫地一愣,一縷異樣的神色在臉上轉瞬而逝,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不解,她搖了搖頭,“聲音?什么聲音?”
“那就沒什么了。”這個答案使得之璐略略放心。錯不了,就是幻聽。就像朱實說的那樣,失眠到這個分上,出現幻聽是正常的。只是不知道,她失眠還會延續多久?還有一個月?兩個月?半年?更有可能,是一輩子?找不到答案。
之璐目送楊里回到臥室,自己縮在客廳的沙發一角,只開了壁燈,一杯一杯地喝酒。上好的白酒,味道醇香,就如同過往的歲月。
那時候她也是喝醉了,被他兩句話說得無地自容。在他“你為什么還在我懷里不動”那句之后,她一把掀開蓋在她身上的西裝,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從他懷里掙出,手忙腳亂地縮到了沙發的另一邊,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注意到,真的,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我不是有心的。對不起對不起。”
葉仲鍔挑眉站起來,把客廳的燈打開,倒水給她,笑容可掬和藹可親,“喝一點水,醒醒酒。”
之璐訥訥地接過杯子,仰頭開始說正事:“我怎么會到了你家?”
他理所應當地笑笑,“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同學說你喝醉了,我順路經過那里,就帶你回來了。”
“噢,”之璐想不到說什么了。其實她的問題很多,但不好意思問出來。例如她怎么上樓,怎么脫鞋,怎么來到沙發上,又在他懷里多久了。人生最尷尬的時候都被他看得一干二凈,只想快點消失,永遠不存在才好。她的包在茶幾,她探著身子摸過來,翻出手機看時間,仿佛被燙到,“什么,都兩點了!看來是不能回學校了。”
“原來你還想回學校?”葉仲鍔啼笑皆非,“明天周六,你們沒課的,不用著急。”
之璐想了想,又問:“有多余的客房沒有?”
他指了指角落的那間,“很干凈,每過兩天就有鐘點工來打掃。”
現在她才有時間環顧這套房子,光看客廳就知道這房子絕對小不了,家具全新,吊燈上一點灰都沒有。裝修也是無可挑剔,藍白二色,大氣雅致。
他看出她的心思,嘴角帶上了笑,“半年前裝修好的,你隨便參觀。我先去洗個澡,你洗不洗?客廳還有個衛生間,洗漱的用具都有新的。我找衣服給你。”
之璐連忙搖頭,“不用了不用了。”然后慶幸是冬天,她可以穿著秋衣秋褲睡覺。
她向來洗澡速度奇快,洗完后他還沒出來,于是抱著衣服和挎包鉆進了客房,發現居然是張雙人床。在她的記憶里,她好像從來沒睡過這樣的大床。讀大學的時候自然不用說了,只有小床可以睡;家里也是一張單人床,比學校的大不了多少。家里的房子說起來也有一百多個平方,她的房間是最小的,放了幾個大的書架書桌之后,給床的地方就不多了。
她剛剛躺下,敲門聲就響起來,她穿上外套踩著拖鞋去開門,心里斟酌要說什么。
葉仲鍔站在門口,身穿灰色的睡衣,顯得更高,他沒有進來,手扶著門,“我來說晚安的。”
之璐在他的注視下不由心虛氣短,深深覺得慚愧,“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我以后再也不喝這么多酒了。”
“喝酒也可以,找我陪你一起喝。而且,我這里的酒是最好的。”
之璐詫異地抬起眼睛,“跟你?”
“劉備曹操都可以坐在一起煮酒論英雄,我們為什么不行?”葉仲鍔眼睛微瞇,細長的眉梢朝上挑著,襯得頭發如墨般漆黑。
之璐猛然想起《世說新語》的那句“珠玉在側,覺我形穢”,覺得有趣,嘴角不由自主地抿起。這個世界上,是有這樣的人的。而他,顯然也知道用什么最能打動她。
葉仲鍔就是這么一步步地,把她引入了甕中吧。
之璐轉移了目光,“我們不是敵人啊,朋友而已。”
“朋友?”葉仲鍔依舊不動聲色,朝屋子里走了一步,她也朝后一退,“這么久以來,你覺得我們之間只是朋友?”
不需要刻意問出來,一切昭然若揭。他總是有辦法把話題往自己想要的那個方向上引。這個問題,不論肯定回答還是否定回答,結果都不樂觀。之璐哪里敢搭腔,唯有“哈哈”兩聲掩飾緊張情緒,笑意勉強,快裝不下去了。
葉仲鍔自然不會給她機會逃避。他猛地伸出手,就這么沒有任何預兆地把她抱在懷里,頭埋在她的脖頸,在她耳邊呢喃:“之璐,之璐。你知道我的心意的,對不對?你不要再逃避了,接受我,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他的聲音充滿蠱惑,又或者是強勢的擁抱,之璐發現自己呼吸和說話都很困難。
于是他說:“你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啊?”之璐叫起來,開始掙扎,“我沒答應啊。”
這都是預料中的反應。葉仲鍔松一點懷抱,兩人隔開了一點距離。他半點不惱,無比仔細地看她的臉,“可剛才我問你的時候,你不是這么回答的。”
之璐目瞪口呆,“我說了什么?”
葉仲鍔微笑,眸子深處透露出溫暖的信息,“你說你喜歡我,愿意做我女朋友。你想反悔?這可不是你鐘之璐做的事情。”
也許的確說了這番話,但她記不住。記憶中自己的話是太多了點。她低下頭,酒精的味道彌漫上來,擊得她頭暈目眩。身體不由自己做主,朝前栽倒,再次跌到他的懷抱里去,額頭抵上他寬挺的肩膀。
算不算是主動投懷送抱?葉仲鍔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臉,唇吻上她光潔的額角;發現她渾身繃得緊緊的,似乎在發抖,但是卻沒有排斥他的動作。于是,那個吻一路蔓延而下,掠過眼睛,臉頰,最后印上她的唇,小心地停留和摩擦,如同想象中的那么溫軟香甜。
這個吻沒有聲音。
之璐想到文學作品里關于接吻的描述,可此刻才發現,不論多么華美的文字,都不能準確描繪她現在的心情,嘴唇的碰撞廝磨帶來大量的信息,他的心跳,他的溫度,他的氣息,他的味道。心臟劇烈地跳動,宛如千萬只戰鼓齊鳴;大腦里各種念頭如決堤的洪水一擁而來,刺痛,麻痹的感覺從發梢蔓延到腳背。模模糊糊,有個念頭從大腦中綻開,也許他是對的。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她就動了心,也許是因為他淵博的學識,或者是那種疏朗的氣質,又或者是那成熟的魅力,甚至可能是他的外表,總之,就這么喜歡上了,然后開始談戀愛,最后結婚,離婚,分開,就像電影一般。
喝多了酒,大腦昏昏沉沉,睡下后,她也還是沒想清楚事情怎么會這樣,在亂七八糟的念頭里她睡了。醒過來的時候天依然大亮,光芒宛如潮水,從窗簾里彌漫過來。
明明累得不堪,工作還要做下去。單位已經有人對她三天兩頭的請假有意見,且不說鄧牧華對她有提攜之恩,只論她是她的師姐,也不能讓她為難,給她丟臉。第二天下午她主動要求上門去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約稿,老人家晚年致力于學術研究,不再寫小說,并且多年疾病的緣故,脾氣不算太好,但最后終于也被她說動,答應下來。
鄧牧華在電話里夸獎她:“很厲害啊,我去過兩次,結果碰了一鼻子灰。哎,都這個時候了,不用回單位了。”
之璐笑笑,“哪里。做記者的時候更麻煩的人也遇到過,不外乎是投其所好,沒什么太難的。”
掛上電話,之璐去了趟超市。
她先在樓下訂了蛋糕,交代要十八支蠟燭,然后上了樓。
正是下班時節,超市人也不少。她買了要買的各種材料,臨近結賬前發現忘記買雞蛋,又匆忙地趕回去,冷不防一個人卻撞上了她,那個男人身材比一般人高大,胸膛結實得好像鐵塊,那瞬間她感覺眼前金星亂飛,好不容易站定,肇事者已經消失得只剩下一個背影。之璐苦笑,世界上就是有這種蠻不講理毫無公德心的人,她只好自認倒霉。
最后提著一個沉沉的超市購物袋和蛋糕離開超市。太陽落下的傍晚時分,晚霞炫目,她所有的疲勞都堆積起來,沉沉的袋子壓得她手臂幾乎脫臼,精神不濟,她要回家,快點回家。
寬闊的馬路對面就是車站,她認準了目標,昏沉沉地踏出去,一步,兩步。忽然聽到身后響起銳利的尖叫聲,她詫異,站住,想回頭看,結果不等到她完全回頭,墨色的身影迅速逼近,一雙手擒住了她的肩頭,然后那人一連串的動作,幾乎把她帶離了地面,依稀感覺耳邊有風聲掠過。
有意識的時候,已經在馬路的另一邊,身邊多了一個人,魯建中。他鐵青著臉,比他的警裝看上去更陰郁。
他抓著她的肩膀,聲音比吼也差不了幾分:“你這是在干嗎?沒看到人行道?沒看到紅綠燈?啊,你有幾個膽子,居然敢橫穿馬路了?!”
茫然四顧,發現周圍有不少人都在看她,還在指指點點;有些人神情嘉許,對魯建中豎起了大拇指。馬路上車來車往,密集如雨。之璐這才想起自己剛剛橫穿了馬路,臉“刷”地慘白,冷汗濕了手心。
她訥訥:“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剛走神,沒注意到周圍。”
魯建中不容分說,把蛋糕和購物袋從她手里拿,又揮手叫出租車。
等車的時候他又說:“你知不知道每年交通事故的發生率和死亡率?你知不知道剛剛那車子幾乎要撞到你了!只有一兩米的距離!”
之璐曉得自己不對,忽然后怕,乖乖地聽著他教訓完,然后才露出笑臉,真摯地感激他:“謝謝你救了我。人民警察就是不一樣啊。對了,魯警官,你怎么也在這里?”
他說:“查案子順便到了這邊。剛剛在超市就看見你了,一直跟著。”
之璐很快挑到敏感詞匯:“啊,案子,案子進展得怎么樣了?”
魯建中臉色稍霽,示意她上出租車,自己隨后也坐了進去,“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結果一直到了小區樓下他也沒提起案子。
之璐問他:“去我家吧,我包餃子。小里今天生日,也熱鬧點。還有,無論如何都要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也好。”魯建中點頭,“我也有話要問你。”
進屋后魯建中環顧四周,兩道英氣的眉毛往下一壓,鄭重地問:“你最近有沒有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
之璐被他嚴肅的表情驚了驚,“哪種程度才算奇怪?”
“任何都可以。”
除了失眠和幻聽,沒別的了。之璐想一想,搖頭,“沒有,挺正常的。”
魯建中緩慢地“哦”一聲,聲音里透露著思考和分析,他想起在超市里見到的一幕,猶豫了片刻,還是問出來:“那你有沒有覺得有人跟蹤你?”
之璐拿手指了指自己,孩子一樣傻里傻氣地問:“跟蹤我?你是說有人跟蹤我?誰?”
那個人是在超市的時候被發現的。魯建中遠遠地看到之璐進了超市,他的腳步不受控制,也跟著她走去;超市人多,她修長窈窕的身影很快沒入各種貨架背后,半晌后才在熟食區再次看到她,彼時她專心地彎腰選購鹵菜。魯建中心頭一動,準備招呼時,不遠處一名中年男子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人面容平淡無奇,身材高大,目光比一般人銳利得多。盡管熟食區那里有三五個人,但毫無疑問,那個中年男子正在觀察的人,絕對是鐘之璐。
鐘之璐毫無疑問是名少見的美女,氣質疏朗大方,無可挑剔。男人注意到她并不稀奇,不看才奇怪。可是此人的目光卻不一樣,冷靜,審判,像在評估什么。六七年的警察經驗告訴他,這個人絕非善類。于是他冷眼旁觀,看看那個男人意欲何為。結果他什么都沒干,轉眸時迅速收斂了目光里的那種鋒芒,完全不留痕跡地打量她,始終跟她保持在安全的距離之外。
最后他稍微偏離了正常的路線,他走過她身邊,看似無緣無故地撞了她一下。他追了上去,但因為兩人相隔距離太遠,終于無功而返;心事重重回到超市門口,冷不防之璐正在穿過馬路,一輛奔馳飛駛而來。他剎那什么都顧不得了,沖救了她。
“目前也是猜測而已,”魯建中知道她現在精神上的壓力極大,不忍心再嚇她,只是說,“也許我是多心,但是請你務必小心,有什么事情立刻給我打電話。家里的,手機,公安局的,最好都背下來。”
最初的震驚之后,做記者時的那種無畏和熱血再次復活,她冷靜地點點頭,“好,我會小心。對了,許大姐的案子有進展了嗎?”
魯建中這時才放下警帽,說:“你提供的線索很有用。”
“那就好。”
這句話讓她放心,只要有進展就說明有希望。她起身去廚房,洗了手,開始鉸肉餡,切韭菜和白菜。她做事情很快且利索,完全不是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魯建中在廚房門口看她,暗暗詫異,問:“你以前經常包餃子?”
之璐一呆,鋒利的菜刀落下,好在她動作迅速,最后來了個緊急剎車,刀鋒險險地擦過手背上,割開了一道小口子,血擁擠著從傷口里爬出來,滴在了白菜棒子上,雪白血紅,顏色如此精彩。傷口的疼痛在預計范圍之內,她忍著沒叫出來,另一只手一伸,打開頭頂上的櫥柜,摸到了創口貼,撕開貼上。
創口貼是葉仲鍔放在那里的。她切菜的時候向來是小心的,只有一次割到了手,他就在那里放了創口貼,心疼地罵她笨。到后來,她煮飯的時候也少得多了,有兩次,葉仲鍔罕見地主動提出來要吃她包的餃子,她“嗯嗯”答應著,可一次都沒再做過。
就這樣欠下來。
大概再也沒機會還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