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緣去(1)
- 桃花箋上錄
- 彼交匪敖
- 3362字
- 2019-05-23 10:00:00
日子在我的掙扎和坐立難安中度過,終于到了及笄那一日。
那天,整個徐國都洋溢著節日的濃烈氣息,四處張燈結彩,禮樂聲聲。也不知是出于對諸侯國的歡迎,還是壓抑已久的宣泄,我的及笄禮竟比年的終宗廟祭祀還要隆重幾分。
琳瑯姑姑卯時二刻便起身為我梳妝,我閉著眼任由她擺布。及至梳妝完畢,我仍舊閉眼端坐,無意挪動分毫。琳瑯姑姑猜出來我的心思,可能出于同情,一時心軟,不曾對我的失儀作出任何訓誡。直至傳召的內侍宣過幾次之后,她才小聲提醒我,今日諸侯具在,不可過分,以免引火燒身。
我勉強勾唇冷笑一聲,睜開雙眼,無比堅定地說道:“我要去廣陵軒?!?
琳瑯姑姑急了,搜尋著相對委婉地詞說道:“公主,今日非同尋常,你已經誤了吉時,怎可再去那個……極為不妥地方,落下口實呢?”
“我要去廣陵軒。”我加重了語氣,再一次重申。
琳瑯姑姑欲言又止,無可奈何地嘆著氣,吩咐內侍稍待,高聲道:“傳攆?!?
琳瑯姑姑話音未落,我便揮開宮人,自顧奔向了廣陵軒的方向。我想,見過了公子顯最后一面,我便可死心了吧。不,如何能死心?最好這條路永不到盡頭,如此,我便有了拒絕和親的理由。
我站在廣陵軒的宮門外,遲遲不敢踏進,只怕這一眼成為了最后一眼。
秋風乍起,我的一身紅色宮裝隨風而舞,像極了被梟首潑灑的鮮血。衣裙在風中的擺動聲響,更像是哀鳴,揪扯著我的心。
我就在這風口上呆站著,目光穿過宮門,投向頹敗的大殿下,臨窗而坐的少年。那少年身著半舊衣衫,手捧古籍,看的津津有味。他唯一的內侍在一步開外燒著爐子,伺候他茶水。
宮殿殘垣,衣衫破舊,徐國質子身份,怎掩他爽朗清舉,如玉顏色?那一眼之后,我便笑了,他呀,一點沒變,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讀書。他呀,果然是我……深愛之人。
琳瑯姑姑并一眾宮人匆匆趕來,見我癡癡望著一個被幽囚的質子。這樣的場合,又是徐國的生死局面,琳瑯姑姑心如火焚,唯恐此事傳出一星半點。她將宮人們趕走,又喝令他們不得胡言亂語,謹言慎行,這才快步行來,催促我去往宗廟行笄禮。
她說:“公主看在千萬無辜百姓的份上,斷不可在今日生出事端啊?!?
她說話的聲音終于驚動了窗下之人,公子顯轉過頭,就那么毫無預兆地與我的熱切目光相接。他雖著破舊布衣,但風華不減,更襯詩書氣質,舉手投足之間,皆有千年家族的深厚底蘊和貴氣。他不是質子,是大周的公子顯,是我的心上唯一存在過的人。
昨日他為我徐國的階下囚,明日,我還不知會為哪一國的階下囚??梢?,他與我皆是身不由己之人,而他,比我還多了幾年的囚困之苦。皇家已然如此,尋常百姓豈不早成枯骨?我情不自禁地自問到,王者之路,到底是怎樣的一條路?
我思索著,卻沒有答案。
“泰安公主?”公子顯驚訝于我的突然出現,忙放下手中書籍迎了過來。
他的眼神過于干凈,讓我無地自容,到底是我父王心存猜忌,讓他備受龍困淺灘的苦難,我不自覺地低了頭,羞愧地看著腳下的土地。聽著他逐漸近前的腳步聲,又不由自主地往前踟躕兩步。我緊張地搓著雙手,說道:“我今日及笄?!?
“恭喜公主?!惫语@拱手說道。而后,他似看出了我眼中隱含的期待,隨即抿唇一笑,輕聲說道:“公主可是生氣了?適才只是玩笑,顯早已為公主備下了及笄賀禮,正待公主來取,倒不曾想,公主今日來的比顯預料的更早一些?!?
他還能與我玩笑兩句,便說明近日父王不曾為難于他,如此,我也就心安了。他完好地站在我的面前,笑著說為我準備了賀禮,我怎能不開心?即將和親的命運,在此時他的笑臉面前,已經顯得無關緊要。
我狡黠一笑,有意為難,問:“你親手做的?若不合我心意,你當如何?”
難得兩人的安靜,我才大膽隨意了一句,哪知公子顯卻憂心滿面,看了一眼我頭上璀璨奪目的步搖,忽而嘆了一口氣,搖頭說道:“罷了,我笨手笨腳,所制不過粗劣之物,不登大雅之堂,怎還敢妄求公主青睞。適才是我太過自負,那般蠢物還是毀去了干凈,莫要臟了公主的眼睛。”
我的心跳突然慢了些許,握住雙拳,緊張不已,擔心他一個沖動,真就將他與我之間這唯一的聯系之物毀去。那是他第一次為我親手所制的禮物,我又怎會嫌棄?我忙拉住他的衣角,固執地將右手攤開在他的眼前,“既是送我的賀禮,好與不好也該有我說了算,還不快拿來?”
公子顯有些無奈,最后實在拗不過我,才從袖中摸出了一個手掌長短的木盒。他略微窘迫地說道:“實在不堪入目,你要不喜歡,燒了便是。”
我得意地打開木盒,之間里面靜躺著一枚桃花木簪。那木簪實在算不上好看,花瓣大小不一,葉片上還留著刀刻失誤的痕跡。桃花瓣的下面,隱蔽的地方卻留有一枚小小的孔雀翎,整個桃花簪,只有它是經過了精雕細琢。
呵,難怪他方才看了我步搖許久,難怪他準備賀禮突然又說毀去。他的這番行為,和我怕他厭棄了我的小心翼翼一般無二,他,也如此看重我么?他……心里是不是有一個我呢?
我來回摩挲著那枚孔雀翎,心底一絲暖流升起,不舍放下。半晌,我將木簪遞給公子顯,揚唇一笑,歪著頭調皮地說道:“是你送的賀禮,那你就必須親自為我戴上。”
“放肆!”琳瑯姑姑眼見我們走的過于近了,一步上前擋在我們之間,厲聲呵斥公子顯,“泰安公主今日及笄,諸侯觀禮,一應衣著裝扮皆有例行禮制安排,怎能佩戴你一個質子之物?”
“諸侯觀禮?”公子顯好像意識到了什么,臉色忽然煞白。那是他第一次當著琳瑯姑姑的面,違背了姑姑耳提面命的所謂禮儀尊卑,緊拉著我的我的手,正視著我的眼。他的情緒溢于言表,眼眶似要滴下淚來,他有話要對我的說,卻又囁嚅著遲遲沒有開口。
他這番反應足已讓我欣喜若狂,我回握著他的手,迫不及待地問道:“大周二十年,趙國大將求親,你為何冒險前往游說趙國使臣?你明知我父王多疑,為何還要助我?你因此被幽囚五年,你……可曾后悔?”
問到最后,我的聲音已經顫抖不止,直到親眼見他搖頭,堅定地說不悔時,我才激動的淚流滿面。
“你……你是否也喜歡著我?”我問的小心翼翼,眼神卻直直地望著他,就怕錯過了他臉上一絲一毫的細微表情。我在等,等著他的肯定,等著他點頭承認。
琳瑯姑姑面色如蠟,如山雨欲來般急切地打斷我們,“公主,諸侯……”
“退下!”我喝道。
琳瑯姑姑不情愿地退出了廣陵軒,垂首站在宮門外等候著。
公子顯被琳瑯姑姑一言驚醒,慌慌張張地松開了我的手。他的目光不敢再我臉上多停留一刻,須臾間便垂下了頭,幾分無奈幾分認命地說道:“公主,你是最好的孔雀翎,自當有最好的王孫貴族匹配,我……宗廟遲遲不見公主,恐國君擔憂,公主還是……”
“趙顯!我叫你趙顯可好?”我甚至卑微地乞求他。我的心思如此明了,他怎能不明白呢,在他的面前,我重來不是公主,只是蘇翎兒。可是此時此刻接觸不到他的眼神的蘇翎兒,讀出了他心底的拒絕,只剩下滿心的失落。
我并不愿做那最好的孔雀翎,配最好的貴公子,我的眼中只有你,你可知道?
“配最好的王孫貴族嗎?可是趙顯,我喜歡你,只喜歡你。我問你,你可愿意帶我走?”只要你愿意,哪怕徐國被諸侯覆滅,哪怕我成為徐國的罪人,哪怕背負一生的詛咒和罪孽,哪怕被整個大周唾棄,我也依然放下了所有的尊嚴,懷揣一顆可憐到近乎卑微的心,對著你乞求。
公子顯驚愕地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他顯然是被我驚世駭俗的言論驚住了。等了好久,他才拱拱手,說道:“國君盛邀諸侯前來觀禮,公主莫要誤了吉時。”
他……他心里沒我,他在回避我的問題,甚至不愿意哪怕說一個討好我的善意謊言。他幾乎是親手斬斷了我那渺茫的希望,讓我剛剛看見陽光的眼,復又重回黑暗。
我急忙轉過身去,不想被他看見我眼底的濕意,還有絕望。是我自作多情了,他并非池中之物,大周與徐國的十年之約就要結束,他還是公子顯,王位的繼承人,曾經于趙國使臣手中相助我,不過聊施恩惠,大展政治宏圖。
所為者,皆是天下霸業,哪里還存的下一個蘇翎兒?
是我,到底是我自作多情了啊。
我仰天苦笑,倔強地抹了眼淚,奪過他手中的木簪,歪歪斜斜地插在發間,強顏歡笑地勾著唇,問道:“趙顯,我戴這個簪子好看嗎?”不等他回答,我又自己笑了起來,“瞧我問的這傻話,你做的簪子,我戴必然是很好看的?!?
“好看?!彼笾笥X地附和道。
只這一句,我好容易忍下的眼淚便這么不爭氣地滾下,讓他把我的狼狽統統瞧了去,我悵然逃跑。
后來的一整天,我都失魂落魄,在琳瑯姑姑的攙扶中,木訥地行著禮,雙目空洞無神。我想,我苦著一張臉,如大難臨頭,任哪一位諸侯看了都不會滿意,只怕這該是一場糟糕失敗的及笄禮。徐國同盟的念頭被我毀去,只怕父王要重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