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藏1934:黃慕松奉使西藏實錄
- 崔保新
- 16463字
- 2019-08-06 16:10:51
第一章 變局
尋找轉世靈童
1875年初春時節,距今約140年前,北京春寒料峭,拉薩寒意未消,因崩殂噩耗帶來的余波,像一團突如其來的烏云,詭異地壓在國人心頭。
藏歷1875年(光緒元年)二月二十八日,清朝駐藏大臣悲痛地報告:同治大皇帝駕崩(1875年一月十二日)。事發突然,令十二世達賴成烈嘉措悲從心生,西藏僧庶有些不知所措。是月三十日,達賴喇嘛親往大佛殿,與各大寺院一道超度同治皇帝,向佛像獻哈達,奉供品,誦經文,祈禱國泰民安、政通人和、興旺發達。
這般莊嚴的宗教儀式,分別在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等佛殿間輪流舉行,達賴喇嘛往返其間,一直持續至三月十五日。是晚,十二世達賴身體開始不適,經私人醫生治療無效,三月二十日,在布達拉宮圓寂(圓寂時間陽歷4月25日——農歷三月二十日)。
噩耗傳至北京紫禁城,百官大臣無不驚愕。無怪乎,一個掌握國家最高權力的帝王,一個擁有無上神秘光環的圣者,竟在不到1個月間相繼辭世。他們二人雖相隔萬里,但有兩個明顯的共同點:均年僅20歲,親政均一年有余。
同治皇帝與成烈嘉措達賴弱冠同喪,此乃世間巧合,命運安排,或是權力之爭,另有玄機?朝野內外只能私下猜度,不可公開言傳,以免引來殺身之禍。
封建王朝政體的非正常更替,在紫禁城內,意味著將產生一位小皇帝,在西藏布達拉宮,將循例尋找十二世達賴的轉世靈童,等到他們再次親政,又將在10余年之后。朝臣弄權之弊,由此衍生。
封建王朝素來一朝君主一朝臣。來自中樞高層的人事傾軋,必然波及封疆大吏的任免,一旦用人不當,邊策過激,必亂邊禍民。此類凡例,史上不勝枚舉。單從此意義上說,同治與達賴雙雙去世,是國之大不幸,西藏大之不幸,乃國運衰弱之兆。
十二世達賴圓寂之后,新繼大統的光緒皇帝下旨,按照慣例,由藏庫撥銀5000兩,為大喇嘛辦理后事,同時任命濟嚨通善呼圖克圖為攝政,主持尋訪十二世達賴喇嘛轉世靈童事宜。
藏歷火鼠年(1876)五月五日,土登嘉措降生在下達布地區一戶普通農家里。由于該戶處在形似矯健的大象的朗林拉巴山前,故被稱為朗頓。
認定轉世靈童的程序神秘繁復,非一般俗人所能理解。基本程序是:先由當世大德確認轉世方向,繼由噶廈政府選派高僧索跡尋找,一旦發現有特異表現的兒童,即由達賴喇嘛的侍從對其察顏辨物,辨別真偽,之后請大德觀湖印證,并要得到大德、攝政及各大寺高僧等的一致認可。若僅認定一位轉世靈童,由駐藏大臣上奏皇帝,呈報免于掣簽。若發現兩個以上的轉世靈童者,按清朝定制,要在駐藏大臣監督下,實行金瓶掣簽,最終選定一人。
因十二世達賴轉世靈童僅為一人,光緒皇帝下諭旨云:“貢嘎仁欽之子羅布藏塔布開甲木錯,即作為達賴喇嘛之稱畢勒罕,毋庸掣瓶。”
噶廈接到諭旨后,即派專使前往轉世靈童降生地宣讀皇帝圣旨。
1876年藏歷十一月一日,靈童由噶倫宇妥為首的迎請官員陪同,浩浩蕩蕩前往拉薩。沿途部眾焚香,僧人們手持經幡列隊迎送靈童。十四日,靈童抵達拉薩東郊的蔡貢塘。按慣例,駐藏大臣松桂捧讀了圣諭,宣讀完畢后,靈童向東方行了三跪九叩禮,然后由駐藏大臣等向達賴靈童敬獻哈達,達賴靈童也向駐藏大臣回贈了哈達,并送了鍍金佛像等厚禮。

圖1-1 清歷代皇帝授予西藏的掣簽金瓶,賜予達賴的金印、金冊及乾隆年間授予的金奔巴
上述儀式,既體現了中央政府對西藏的統馭關系,亦彰顯出駐藏大臣的權力,雖屬繁文縟節,但事關國體暨中央政府權威,不可或缺。
然而,從出生地迎回轉世靈童,還要經過剃發、坐床、學習、受戒、修行一道道階梯,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方能登上親政之位。
而斗轉星移之間,駐藏大臣又不知更換了多少。
駐藏辦事大臣
中國清代中央政府派駐西藏地方的行政長官,設正副各一員,正職全稱是“欽差駐藏辦事大臣”,又稱“欽命總理西藏事務大臣”,二品官,副職稱“幫辦大臣”,從二品。

圖1-2 清朝駐藏大臣的侍衛
駐藏大臣自雍正五年(1727)始置,至宣統三年(1911),凡185年間,清廷派往西藏之大臣計173人次,其中辦事大臣102人次(重任3次者瑪拉1人,復任2次者索拜等14人,由幫辦大臣擢職者18人,未到任者6人,實際到任者64人);幫辦大臣共71人次(復任者5人,未到任者15人,實際到任者51人)。減去重任、復任、擢職者37人,清廷先后遣臣往藏136人,未到任22人,實際到任114人。
在歷任駐藏大臣中,能臣干吏不在少數。如清朝名臣松筠、長庚等。
松筠(1752~1835),號湘浦,一說晚號百二老人,瑪拉特氏,蒙古正藍旗人。筆帖式出身,在乾隆、嘉慶、道光三朝中,為官長達52年。歷任內閣學士、內務府大臣、兩江總督、兩廣總督、協辦大學士、東閣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吏、戶、禮、兵、工五部尚書,三度在軍機處上行走。
松筠半生在邊疆地區度過,出任庫倫辦事大臣、駐藏辦事大臣、陜甘總督、伊犁將軍,對當地的貿易、吏治、水利、農業頗有貢獻,邊功卓著,唯性情耿直,不隨時俯仰,仕途屢起屢蹶,多次遭褫職,晚年益多挫折。松筠的學術造詣頗高,著有《綏服紀略》《西招紀行詩》《西招圖略》《古品節錄》等著作,并主持纂修《新疆識略》十二卷、《西陲總統事略》十二卷。亦有學者認為《衛藏通志》一書是松筠任駐藏大臣時所作。滿文著作則有《百二老人語錄》八卷。書法藝術亦佳。道光十五年(1835)卒,謚號文清。
長庚(1843~1912),字少白,伊爾根覺羅氏,滿洲正黃旗人。長庚生在甘肅山丹縣,此處平均海拔達3000米以上,為藏漢等多民族雜居之地。從光緒六年(1880)起,歷任巴彥岱領隊大臣、伊犁副都統。新疆與西藏首尾相連,兩地安全唇齒相依。光緒十四年(1888),長庚升任駐藏大臣。對于高海拔西藏地區藏民的風俗習慣,從小生長于山丹縣的長庚可謂爛熟于心,這使他制定治藏政策有了經驗基礎。長庚任職西藏期間,時值瞻對地區(今四川新龍一帶)爆發藏民起義。長庚“以瞻對自乾隆以來,叛服靡常,勞師靡餉。同治初年,西藏底定,奉旨將瞻對劃歸達賴喇嘛,派堪布管理。今若蹊田奪牛,使朝廷失信于衛藏,恐所得小而所失大。乃為詳定善后章程,與將軍歧元,川督劉秉璋等同上。藏亂遂定”。
之后,長庚兩任伊犁將軍、兵部尚書和陜甘總督,戍邊安民,政績斐然。
至清朝晚期,藏事危急頻發,日益腐朽的朝廷中樞毫無應對之策。一方面,朝廷仍固執堅持駐藏大臣必須由滿人充任的定制,另一方面又難以尋找可勝任的進藏官員,加之朝廷官風日腐、每況愈下,官員皆趨炎附勢,誠信日失。一旦入朝,皆以攀附權貴為能事,畏苦、畏遠、畏艱、畏事、畏洋,群官蟻聚京城,唯恐外任,而外任者則鉆營富庶之地,力避邊遠寒苦之域。在這種情況下,清廷簡選駐藏大臣,或為失勢滿人驅邊以懲,或為低官高補轉缺以示“恩寵”,如《張蔭棠駐藏卷稿跋》中所述:“乾嘉之時,尚有和琳、松筠輩恩威并用,藏政綏和。自道咸以后,漸為失勢滿人之轉缺,進藏者鮮有賢能之輩。”張蔭棠之奏事,可謂一針見血。
據學者車明懷研究,清廷中樞的腐敗之風,已嚴重影響到駐藏大臣的簡選。在英人漸逼、藏事日益危殆的情況下,清廷對進藏大員的選任卻處在消極應付的狀態。一是就近選任,勉強湊合;二是不問賢愚,只要能勉強進藏辦事即可,不乏毫無邊疆任職經歷者;三是荒唐點官,不問具體困難;四是更替頻繁,任職時間過短。封疆大吏,國之重臣,任免如此魯莽草率,邊疆焉能無禍?
車明懷列舉出不少庸臣劣吏。譬如,駐藏幫辦大臣安成,本已年屆70,以候補道分發四川日久,品級久久未進,朝中為了解決其進職,竟不顧西藏大局,賞副都統銜命其入藏。安成當然熟知官場這一套路,進藏后不事藏務,但行推諉,常尾隨駐藏大臣裕綱之后會銜奏事,從無個人主張,后通過朝中權貴,在西藏一年多時間就返回內地,后人譏評為“以此碌碌之輩而托以邊疆重任,使權利漸喪,執政者能辭其咎乎”。

圖1-3 清朝駐藏大臣衙門(陳宗烈選自馬麗華《老照片》)
再如桂霖,于光緒二十九年(1903)一月接任駐藏幫辦大臣,五月方至成都,又借故遲遲不進藏赴任,滯遲一年后以目疾解職。透過上述案例,已見清廷簡選駐藏大臣之荒唐。
“今藏中吏治之污,弊孔百出,無怪為藏眾輕視而敵國生心”,以致“達賴丑詆(駐藏大臣)為熬茶大臣,日行驕蹇,一切政權得賄而自甘廢棄”。
1906年末,抵達拉薩的欽差大臣張蔭棠,一語道破了駐藏大臣日漸衰朽的真相。
海陸厄運相連
十三世達賴生在一個國際局勢激變、中國多災多難的年代。在他出生前35年,即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以此為轉捩點,世界上的海洋強國,紛紛利用堅船利炮的優勢,在中國沿海強行登陸,攫取通商貿易利益。中國沿海及內地門戶洞開,利權盡喪,繼而引發了邊疆危機。隨著十三世達賴年齡的增長,中國邊疆危機日益加重。
1歲,1876年,《中英煙臺條約》另款中,允許英國人經西藏赴印度。此乃英國覬覦西藏之始。
10歲,1885年,英印政府擅派馬科蕾(Macaulay)率領軍隊,侵入后藏干壩宗所屬之甲岡地方,要求通商談判,失敗而去。
11歲時,1886年,英國以武力占領整個錫金,并在錫金筑路、修橋,開辟通往西藏的交通,做好入侵西藏的準備。
13歲時,1888年(光緒十四年)3月英國又武裝進攻西藏隆吐山,西藏軍民首次舉兵抗英。
14歲,駐藏大臣升泰到印度加爾各答與英印總督蘭斯頓侯爵談判,于3月17日簽訂《中英藏印條約》,中國割讓哲孟雄
予英國,允許英人在藏開埠貿易。這是西藏近代以來簽訂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
1895年(光緒二十一年),十三世達賴20歲。他受比丘戒,清朝皇帝降旨祝賀。圣旨通過駐藏大臣傳遞,照例舉行慶典。達賴喇嘛接旨后行三跪九叩禮謝賜。應噶廈和三大寺代表要求,攝政王辭職,十三世達賴正式執掌西藏政教大業,是謂親政。
對清廷而言,1895年乃中國歷史上最悲愴、最羞恥之年。因清朝北洋水師在甲午海戰中全軍覆沒,清廷被迫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割去臺灣、澎湖列島,向日本賠償白銀二萬萬兩。堂堂大清帝國輸在鄰近小國日本手中,這意味著,既然大清帝國海防如同虛設,又如何保障塞防安全無虞?

圖1-4 1908年十三世達賴呈給光緒皇帝的奏書
(陳宗烈選自馬麗華《老照片》)
果然,達賴23歲時,即1898年(光緒二十四年),英印總督寇松兩次致函達賴喇嘛,試圖拋開清政府,與西藏單獨談判立約。這一違背祖制的要求,即為達賴喇嘛堅拒,寇松遂以武力相威脅。時已成年的達賴喇嘛,已經切身感受到危機四伏。
1899年(光緒二十五年),達賴喇嘛因沒有直接奏事權,遂通過外蒙古哲布尊丹巴王爺轉奏清廷,請求與清政府直接對話,并請援助軍火以御外侮,不料遭到清政府“逐條駁斥”。
1900年(光緒二十六年),八國聯軍開進北京,火燒圓明園,慈禧太后、光緒皇帝倉皇西逃。25歲的達賴喇嘛失望之余,兩次秘遣親俄分子德爾智赴俄尋求支持。這一飲鴆止渴之舉,無疑超越了大清律的底線。
達賴28歲時,即1903年末至1904年7月,榮赫鵬上校率英國遠征軍再度侵藏,由亞東、帕里進犯江孜。西藏軍民奮起反抗,藏軍官兵雖英勇不屈,江孜保衛戰炮火連天,藏軍終因武器過于落伍而告失利。英軍兵臨拉薩,欲擒達賴,7月27日,十三世達賴乘夜逃遁,潛入內地。英軍包圍布達拉宮,9月7日逼簽《拉薩條約》。

圖1-5 1904年駐藏大臣有泰與英國上校榮赫鵬在拉薩
未報駐藏大臣并未獲皇帝恩準,擅自潛入內地,暫駐外蒙古庫倫(今烏蘭巴托)期間,借助地理上的便利,再遣德爾智赴俄,尋求幫助。時任駐藏大臣有泰參劾其臨陣畏死逃亡,上諭褫奪其達賴喇嘛封號。在長達5年的流亡生活中,土登嘉措飽嘗世態炎涼。
土登嘉措命運多舛。清廷褫奪了其達賴喇嘛封號后,同時又遭英人排斥。1906年4月起程返藏,因英方極力阻撓,被迫暫棲塔爾寺。
既然清朝封閉的門戶已被列強擊碎,各國駐華公使在華活動便有恃無恐。各國公使各懷異志,紛紛繞過清廷,肆無忌憚地拜會已被褫奪封號的“達賴”。在達賴1908年的檔案中有如下記載(藏歷):
六月十九日,法國駐天津外交官前來看望,并進行了交談。
五月某日,會見美國駐京外交官二人,由堆瓦堪布擔任翻譯,相互問安,互獻哈達、禮品。
此外,還會見了一名俄羅斯巡視軍官,并和他們進行了友好的會談。
六月某日,俄國皇帝特派內務大臣黃斯前來五臺山謁見,并奉獻豐厚的禮物。答應為國王的一個繼位之王子降生而祈禱。
耐人尋味的是,達賴喇嘛在雍和宮會見了英公使朱爾典,表示友好互利。
一位清朝地方政教領袖,既無皇帝直接奏事之權,卻與外國公使、特使相會私通,背景恐怕并不簡單。而列強國家無一不想從清朝攫取利益。
喜極悲來
土登嘉措在青海塔爾寺駐錫年余,起程東行前往山西五臺山朝佛,其最終目的就是設法要入京陛見皇帝和皇太后,解釋前嫌。撇開駐藏大臣陛見最高統治者,并不合清規。
十三世達賴自確定為轉世靈童起,就無數次地向居住在東方的皇帝接旨、叩頭、謝恩,但始終只聞其形,不見其人。慈禧太后、光緒皇帝親自接見,天恩浩蕩,既見其人,又聞其聲,而且有機會傾訴委屈,呈報藏事,可謂人生最榮耀之事。
由藏文檔案整理的十三世達賴年譜中(藏歷),詳細記載了他陛見光緒皇帝、慈禧皇太后之過程。
土登嘉措要求陛見皇帝和皇太后,至1908年春天始獲恩準。4月,達賴先前派往北京進貢的堪布羅桑丹增來到駐錫地,帶回皇帝和皇太后的圣旨和贈品。達賴在五臺山普秧松拉康門前舉行接旨儀式。
7月末,軍機大臣和山西巡撫遵照皇帝和皇太后的圣旨,迎請達賴赴京陛見。由于洋務運動已將火車引入北京,達賴從保定乘火車直抵北京城南前門火車站。受到了中堂等高級官員的歡迎。
8月3日,土登嘉措下榻于北京黃寺行宮。此乃順治年間為五世達賴喇嘛晉京而修建的宮殿。朝廷舉行了盛大洗塵宴會。遵旨定于8月6日覲見皇帝。

圖1-6 藏于布達拉宮的1652年五世達賴喇嘛朝覲順治皇帝圖
是日,晨鼓二響時分,土登嘉措身披金紅袈裟,頭戴通人冠,乘黃色大轎,在軍機大臣、理藩部大臣陪同下,到午門下轎,進入紫禁城。先覲見皇太后。
在仁壽殿覲見慈禧太后,獻“善逝”佛像一尊,皇太后回贈潔白哈達后賜坐。慈禧太后垂詢離藏多久,沿途勞頓否,來京后接待如何等,賞賜寶石念珠一串。謝恩告退。
陛見一向見旨不見人的當今皇上,地點仍在仁壽殿。
獻哈達、佛像,皇帝回贈黃色哈達。光緒皇帝詢問了來京途中的起居情況、藏中大事、來京是否安適等。
盡管此時清朝的財政早已捉襟見肘,但禮數不能缺,十三世達賴得到皇帝和皇太后的豐厚賞賜,主要有:
黃色團龍緞長頂尖帽1頂,五色彩緞長袍1件,上等綢緞制作的四季服飾各1套以及珊瑚和琥珀念珠、各種玉器與很多綾羅綢緞。理藩部還通知,朝廷每年尚給廩銀10000兩,由四川藩庫按時撥付。
9月6日,皇帝和皇太后在中南海宴請十三世達賴。
又向皇帝敬獻金制曼扎等珍貴器具,為皇太后念長壽永生經,并獻緣起物品。皇太后賞賜了上等內庫珍貴物品。
7日,為皇太后祝壽時,達賴在北海湖明廟堂覲見皇太后,并敬獻禮物。皇太后向達賴喇嘛及5名隨從按等級給予豐厚的賞賜。
除賞賜禮物外,皇帝和皇太后還頒發敕書:“西藏一切重要大事,達賴喇嘛自己可以向朝廷上奏,也可由駐藏大臣和西藏地方政府聯合上奏。這對漢藏關系,遵守原制,國泰民安,將有裨益。”賜金冊一份,金冊以滿、漢、蒙、藏四體文字對照,文為:“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并賞賜蘇繡佛像1幀、如意1柄、白玉瓶1對、白玉蝶1對、云紋緞4匹等豐厚禮物。

圖1-7 慈禧太后賜給十三世達賴喇嘛的禮物——22萬顆珍珠制成的壇城
關于達賴喇嘛是否獲得向皇帝直接奏事的權力,史料上有分歧,一說達賴直奏要求被婉拒;達賴自說獲得直奏恩準。不過,以往按例達賴奏事朝廷都要由駐藏大臣轉奏,此中弊病是,往往使皇帝偏聽則暗,出現誤判。達賴兩次被褫奪封號,多少與此有關。清廷金冊冊封其“西天大善自在佛”封號,等于給其平反,恢復了達賴喇嘛的封號。
至于歷世達賴喇嘛與清朝皇帝互贈的禮物,皇帝所頒詔書,如今都被視作象征主權的文物,在外交談判中作為證信,在公共博物館中供普通民眾在觀賞文物中認識歷史。
在屢次覲見中,達賴“向皇帝和皇太后一再稟稱:‘為了西藏的政教和臣民,應幫助西藏進行抵抗外道國家的侵犯,保全西藏。顯密二宗教律,為漢、蒙、藏三族人民所信奉,保教即安民護國,此為歷代大皇帝所奉行不移之大政。皇上和皇太后仍舊貫徹前輩皇帝之仁政。'”
西藏危在旦夕,達賴祈求朝廷保護邊疆,合規、合情、合理,但清廷如今老態龍鐘,青壯年時生龍活虎的活力早已耗散殆盡,此時中央政權已患嚴重心臟病,難以顧及四肢。
果不其然,悲從中來。就在十三世達賴準備返回西藏之際,紫禁城中傳出噩耗:1908年(光緒三十四年)11月14日傍晚,38歲的光緒皇帝在瀛臺駕崩。第二天下午,統治中國近半個世紀之久的74歲的慈禧太后亦一命嗚呼。十三世達賴月前為皇太后念的長壽永生經,似乎并不靈驗。
駕崩,意味著,有一個小皇帝又要登基了。達賴費盡心機建立的君臣關系,如露亦如電,來去無蹤。
國勢堪憂,藏事多擾,十三世達賴將何去何從呢?
聯豫與達賴失和
1909年(宣統元年),暫棲于西寧塔爾寺的十三世達賴喇嘛,取道青海柴達木歸藏。藏歷九月回到拉薩。
駐藏大臣聯豫率屬吏迎于扎什倫布城之東郊,達賴不理,目若無見。
無禮于駐藏大臣,早有先例。據達賴年譜記載,1908年9月,慈禧與光緒在紫禁城接見達賴時,駐藏欽差大臣及張蔭棠就因其未及時會見而表示不滿。達賴“毫不退讓地說:‘要說恩典,皇上和皇太后的圣恩最大。我要念經和有很多佛事要做,無時間接見’”。
在朝廷禮儀上,“會見”與“接見”雖一字之差,但地位高下懸殊。駐藏大臣代表國家管理藏事,政治地位在達賴之上,談不上“接見”二字。
達賴的無端失禮帶來了嚴重后果。“聯豫甚憤,即言達賴私運俄國軍械,親赴布達拉檢查,未獲。復派員往黑河查驗達賴之行李,翻箱倒柜,搜檢殆遍,未獲槍械,而各物被檢驗,軍隊乘間攜去者頗多。”
達賴的傲慢無禮,駐藏大臣的專橫跋扈,像兩塊鋼鐵重重撞擊在一起,發出叮哐的響聲。“于是達賴深恨聯豫,遂停止其供應,乃散布流言,謂政府欲滅黃教,唆令藏人內犯,又不顧英國通商,時謀抗阻。”
乍眼看來,駐藏大臣與達賴喇嘛因慪氣而生怨,因怨恨而失和,其實,這里面有著更深刻的原因。
聯豫,字建侯,滿族正黃旗人,是清代最后一任駐藏大臣。他曾隨薛福成出使歐洲數年,歸朝后擔任過雅州府知府。光緒三十一年(1905),朝廷推行新政,使洋派得到重用,聯豫賞都統銜,旋被任命駐藏幫辦大臣。聯豫于1906年7月抵達拉薩,至10月,原駐藏大臣有泰被參劾革職,聯豫遂升任為駐藏大臣,并兼幫辦大臣。
達賴喇嘛于1904年7月逃離拉薩,此后一直滯留內地。原參劾達賴喇嘛臨陣脫逃的駐藏大臣,早已調離西藏,改由聯豫接任。應該說,1904年,聯豫僅是一個五品小官,未曾來過拉薩,與達賴喇嘛并不相識,更談不上素有積怨。然而,為什么達賴喇嘛歸藏后,拒不見前往郊外迎接的駐藏大臣呢?話要從聯豫在西藏推行“新政”說起。

圖1-8 駐藏大臣聯豫私章
聯豫在藏3年時間(1906~1909),實行了一系列新政措施。政治方面:恢復舊制,駐藏幫辦大臣仍駐前藏;革新駐藏大臣衙門組織,撤銷駐藏幫辦大臣,設左右參贊,集權于駐藏大臣一人;裁糧員,改設理事官和駐地委員。經濟方面:收回地方鑄幣權,歸國家所有;設陳列所,派遣藏民赴川學習工藝;另外在修路、電訊和郵電等事業方面也略有所為。文教方面:設立初級小學堂、漢文藏文傳習所和白話報館,還設立陸軍小學堂和警務學堂等。軍事方面:聯豫提出“諸事之中,尤以練兵為急務”。調遣川軍入藏,并為籌餉而多方努力。外交方面:擬設領事館,負責處理西藏與廓爾喀(尼泊爾)的關系,以保僑民的安全和利益。
聯豫曾隨薛福成出使歐洲,具有國際視野,兼有愛國情懷,對西藏政治、經濟、文化、習俗的落伍,心急如焚,深以為恥,有勵精圖治之志。在其“新政”中,無處不見以西方為師、按國際慣例行事的內容。單從聯豫的改革動機與目標言之,其力圖促進西藏進步,無可厚非。
然而,社會變革歷來都是一把雙刃劍,火候拿捏不好,操之過急,將引火燒身。尤其在一個全民信教、政治社會經濟發展尚處在中世紀階段的民族地區,不顧全傳統的政教合一政體,罔顧達賴喇嘛在藏民心中崇高的威望,不善處理與達賴喇嘛等上層僧侶的關系,一味將漢地的激進改革在西藏強行推廣,其結果必然欲速則不達。
自1904年以來,達賴喇嘛雖滯留內地,但因其政教合一領袖的地位,西藏所發生的一切改革措施,自有信息渠道傳遞給他。達賴喇嘛對聯豫的憤恨,皆因“新政”改革觸動了政教合一政體,由此影響到西藏上層階層的利益,也傷害到西藏僧庶的宗教感情。
要在一任之內,一夜之間,革除千百年形成的信仰和習俗,只能證明改革者獨有勇氣,卻毫無治邊史鑒。

圖1-9 宣統二年(1910)聯豫創辦的《西藏白話報》
聯豫年輕氣盛,意志堅定,大權在握,并不因達賴喇嘛阻撓而改變初衷。
駐藏大臣聯豫在西藏強行推行各項改革,時而引起社會騷亂。清朝政府根據聯豫請求,遂派川軍入藏彈壓。達賴概不供應,復令藏兵沿途抗阻,焚掠江達存糧。但川軍勢如破竹,擊退藏兵,直逼拉薩。
達賴喇嘛致電各國駐京公使,以外交手段迫使清朝撤軍。達賴喇嘛的所作所為,均超出清朝舊制的權限。以護法護藏的名義,站在了改革的對立面。
川藏戰端一開,藏地便無寧日。宣統二年正月初三(1910年2月12日),川軍前隊抵拉薩,聯豫派衛隊歡迎之。衛隊歸途開槍,擊斃巡警一名,小昭寺濟仲大喇嘛又在琉璃橋畔飲彈而亡。衛隊又向布達拉開槍亂擊,僧眾亦有帶傷者,一時全城震動,人民不安,達賴恐遭危險,即挈其左右逃往印度。聯豫電告政府,有旨令設法追回。
3月3日,達賴喇嘛接到一份文書內稱:“只保留教務權力”,未有提及管理政教事務的詞語。慮及現在和將來等情況,欲經水路前往北京向大皇帝陳奏事情緣由,并于翌日凌晨出布達拉宮,從熱馬崗乘牛皮船渡過拉薩河,沿河疾馳而下。經過4天行程,到達甲三木拉寺,略事休息。
駐藏大臣聯豫偵知消息后,立即派出幾百名川兵堵截。到達甲三木拉寺時,兩相遭遇,藏兵授命隔江阻擊,川兵一時無法前進。
十三世達賴率隨從經白定、浪卡子到達桑頂寺,并在此藏匿了3日。后經下司馬等地,到達噶倫堡,并在此地駐錫7日。
達賴是從印度報紙上得知他潛出后的信息的:清朝政府已宣布革去“達賴喇嘛”名號,另尋新靈童代替;駐藏大臣聯豫已在拉薩街頭張貼圣諭:
……此次川兵入藏,專為彈壓地方,保護開埠,藏人本毋庸疑慮,詎該達賴回藏后,散布流言,藉端抗阻,詆誣大臣,停止供給,迭經剴切開導,置若罔聞,前據聯豫等電奏,川兵甫至拉薩,該達賴未經報明,即于正月初三日夜內潛出,不知何往……且查該達賴反復狡詐,自負成性,實屬上負國恩,下辜眾望,不足為各呼圖克圖之領袖……即革去達賴喇嘛名號,以示懲處。

圖1-10 聯豫玉印
這是十三世達賴第二次出走,也是第二次被朝廷革除“達賴喇嘛”名號。要求褫奪達賴喇嘛名號者,均為時任駐藏大臣。不過,請注意其中的差別,達賴喇嘛這次出走的地方,不是中國內地,而是受英印控制的噶倫堡。事情由此變得復雜,十三世達賴喇嘛如同斷線的風箏,再難受中央政權及駐藏大臣控制。

圖1-11 榮赫鵬上校席地與藏軍代本會談
據十三世達賴稱,他在加爾各答曾7次向北京外務部打電話請求“不得再向西藏派兵”,但均未得到答復。因此,十三世達賴不再存有赴北京面呈皇上直訴藏事的想法。
駐藏大臣聯豫向朝廷要兵,意在為西藏社會變革保駕護航。川兵進藏,遽然改變了西藏新舊力量對比,令達賴喇嘛十分驚恐。達賴喇嘛令藏兵阻擊,并斷其糧草,實為激化矛盾之舉。試想,川兵千里跋涉,饑寒交迫,一旦進入城鎮,焉有不搶不奪之理?戰爭對抗局面,你死我活,將帥亦難控馭士兵。
昔日的同盟軍,變成今日的敵人,而過去攆他出走的死敵,卻向達賴喇嘛伸出了橄欖枝。達賴喇嘛走投無路,他來到大吉嶺,接受了英印政府的接待和供養,然后乘火車換輪船前往加爾各答,拜會印度總督木鹿拉,感謝印度政府的關懷和給予食宿方便。
英國上校榮赫鵬記錄了達賴與印度總督的會面:
渠切盼英方擊退中國之勢力,俾得以友邦資格與清皇直接談判,一如當年達賴五世所處之地位。中國軍隊亦須撤退。……故非一切問題獲得滿意之解決,渠絕不回藏。渠之前途殊難預測,暫時仍愿回大吉嶺居住。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達賴不惜挑撥臆測說:
渠反復申言,中國對錫金、尼泊爾、不丹諸國實有野心,因據本人所得情報,拉薩附近已有中國兵二千七百名,倘無野心,決不需如許兵力也。
令十三世達賴沒有料到的是,英國征服者榮赫鵬上校手中的快槍利炮沒有使達賴屈服,卻用一篇外交實錄,將其拖入歷史是非的爭議之中。
達賴喇嘛離開自己的祖國和寺廟,居無定所,不丹王在自己的宮殿附近,為十三世達賴建造了一所寬敞華麗的住宅。
達賴喇嘛再次被褫奪名號,出走印度,不僅在西藏引起極大的震動,也在內外蒙古、青海、四川、云南、甘肅等地蒙藏群眾中引起強烈反應。但清朝政府不愿收回成命,只令駐藏大臣聯豫派人前去印度,設法勸說十三世達賴回來。
1910年9月,北京軍機處飭駐藏大臣,即任命漢官羅多太(音譯)為藏事總管,前往大吉嶺,迎請達賴喇嘛返藏。達賴喇嘛表示,漢藏雙方如無英政府在中間作保立約,不好返回。
此時,十三世達賴的屁股,已經移坐于英國政府一方,樂不思藏了。
漢藏“失聯”22春秋
辛亥年(1911)10月10日,武昌首義爆發,東南18省紛起響應,宣布獨立。孫中山回國,南北議和。繼而,中華民國成立,清帝宣布退位。孫中山先生辭去大總統之職,袁世凱出任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
辛亥革命浪潮很快波及西藏。辛亥革命結束了中國數千年的封建帝制,建立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宣統皇帝宣布遜位,封建王朝就此瓦解。駐藏大臣乃清朝體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聯豫執掌的軍政權力失去合法性,頓時陷入困境。
民國元年(1912)三月,聯豫避居哲蚌寺,以印信交與鍾穎,鍾穎即代理駐藏大臣之職,勢處危急,遂求援于班禪,班禪暗令哲蚌寺僧助之。
然而,軍隊群龍無首,士兵思歸,軍心渙散,川軍發生嘩變,四處搶掠。由此激起僧庶憤怒。
5月,靖西噶倫繃一帶之番官謀變,召集僧兵萬人,前往江孜后藏,包圍內地之官軍,逼令解除武裝,退至印度,而駐扎拉西碩般多之軍官,亦被工布、江達、波密等處之番攻擊……
國體變更帶來的混亂,在一些地方官吏的唆使下,很快演變成一場民族對立和仇殺。
西藏噶廈政府以達賴名義發布公告,大意如下:
內地各省人民,刻已推翻君主,建立新國,嗣是以往,凡漢人遞到西藏之公文政令,概無遵從,身著藍色服者,即新國派來之官吏,爾等不得供應,惟烏拉仍當照舊供給。漢兵既不能保護我藏民,其將以何方法鞏固一己之地位,愿我藏人熟思之。至西藏各寨營官,刻已召集,歃血同盟,共圖進行,漢人官吏軍隊進藏,為總攬我政權耳,夫漢人不能依據舊約,撫我藏民,是其信譽既以大失,猶復恣為強奪,蹂躪主權,坐令我臣民上下,輾轉流離,逃竄四方,苛殘惡毒,于斯為極!推其用意,蓋使我藏人永遠不見天日矣,孰使有為,茍且地居有漢人,固當驅除凈盡,即其地未居漢人,亦必嚴為防守,總期,是為至要。
此時,達賴喇嘛及一部分人,在英政府慫恿下,罔顧歷史事實,否認西藏是中國的一部分。漢藏山水相連,世代交往,西藏不與漢地文化交流和貿易往來,西藏僧庶就無法生存和進步。兄弟鬩墻,自古有之。漢藏失和,亦有先例。欲借國體更替之際,想讓“西藏全境漢人絕跡”,既不符歷史國情,又不合情合理,更違背民意,此一廂情愿,絕難做到。
當拉薩川軍兵變,藏軍群起圍攻川兵漢人之際,西藏靖西同知馬師周等人即由印度致電四川都督尹昌衡告急,外交總長陸興祺
也由印度致電北洋政府和四川都督尹昌衡、云南都督蔡鍔
,請求速由川滇出兵援藏。尹昌衡和蔡鍔接令后,即刻行動,川軍越金沙江,到達察木多,擬由中路直達拉薩;滇軍也進入康區,攻城奪寨,擬由南路經波密進軍拉薩。勢頭之猛,來勢之快,出乎噶廈政府預料。

圖1-12 四川都督尹昌衡戎裝像
民國北洋政府重兵在握,雖不懼西藏內亂、藏兵反叛,唯恐英國當局出面干涉,希望英國在漢藏沖突中嚴守中立。實際上,英國即始作俑者,其對西藏有更大企圖,豈能坐失眼前良機。英國政府遂通過駐華公使朱爾典奉本國政府之訓令,赴外交部提出抗議。略謂如果民國政府定欲征藏繼續遣派征西軍前進,則英政府將對于中華民國不予承認,且當以實力助藏獨立云。
這觸到了袁世凱政府的軟肋。民國初立,南北割據,內政未靖,財政拮據,哪有能力抗英作戰。
6月下旬,聯豫出藏,由印度回京。其西藏“新政”就此夭折。
川、滇兩省軍隊奉令停止西進,而藏軍攻勢未停。7月6日,藏軍在拉薩包圍鍾穎,行總攻擊,川兵糧糈既竭,又腹背受敵。延至30日,由廓爾喀駐藏之官噶卜典居間調停,締結媾和條約四款。其文如下:
一、川軍槍彈交廓人手,封藏藏中,后無漢、廓、藏三面人齊,不得擅取;
二、陸軍全行退伍,由印度回國,其欽差、糧臺、夷情各官,仍照舊約駐藏;
三、欽差準留槍30支,統領準留槍60支;
四、漢兵出關后,所有前次兵變失損財產房屋,須照實議賠。
駐藏漢軍之多數,于9月1日,由拉薩經印度返國,印度派威洛毗騎兵中校于錫金招待之。
漢兵由海路返國,就保全性命而言,是不錯的選擇。若由陸路返川,失控的社會局勢,高漲的排漢情緒,加之嚴酷的氣候與道路,對于手無寸鐵的將士而言,兇多吉少。一旦發生藏兵沿途戕害漢兵之事,冤冤相報何時能了!
如果說由海路返國之漢兵是幸運的,那么在西藏內亂中站在漢人一邊的僧眾,則遭到了瘋狂的報復。
西藏大臣中,有一個扎隆協擺(職位二品),當達賴同他的大臣逃亡印度時,只留他在拉薩供職,他現在也被疑惑有傾向中國的活動。于是色拉寺的喇嘛把他從布達拉宮里拉出,不加審問,即行殺掉。同時還有幾個高級藏官和扎隆的兒子,也被疑惑有幫助中國的情事,結果都被殺掉。
哲蚌寺大堪布元典喇嘛隨漢兵離藏赴印,亦被達賴喇嘛下令暗害于彭多宗。此際,十三世達賴親英疏漢之心,昭然若揭。
無論是前清,或是民國,誰弄丟了西藏,誰就是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身為中華民國首任大總統,袁世凱豈能不知。民國元年(1912)7月19日,北洋政府設立了蒙藏事務局,任命蒙古喀喇沁王爺貢桑諾爾布為總裁。十三世達賴主動給貢桑諾爾布寫了一封信,派蒙古族喇嘛羅布桑東珠爾為代表,前往北京。
袁世凱見到十三世達賴來信以后,于民國元年10月28日發表了恢復十三世達賴名號的命令。該命令稱:
……現在共和成立,五族一家,前達賴喇嘛誠心內向,從前誤解自應捐釋,應即復封為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以期維持黃教,贊翊民國,同我太平。此令。
十三世達賴并不買缺乏權威的北京政府的面子,繼續實行排漢政策。
11月下旬,達賴逼令鍾穎退出拉薩,鍾穎由拉薩經江孜后,居于靖西。……又要求鍾穎由靖西出境,并謂若再遷延,將以兵力從事,鍾不得已,由印度回京。
駐藏大臣、代理駐藏大臣均被達賴喇嘛逐出西藏,標志著中央政府在藏治權的喪失。在民國元年的軍政博弈中,達賴喇嘛無疑名利雙收。他既從北京國民政府處恢復了圣名,又實實在在地握住了西藏的政教大權。
清軍盡撤,滿漢官員已逐,達賴喇嘛感到安全有了保障,從印度一步步移往拉薩,并于民國元年末回到布達拉宮,遂即發布命令:向與清朝軍隊作戰中有顯著軍功的寺院賜予供佛基金,對有功人員給予晉升、表彰和物質獎勵。

圖1-13 西藏噶廈政府大門頗有氣派
英藏上層某些統治者勾結,沆瀣一氣。
英政府駐印官員貝爾曾任達賴喇嘛政治顧問,是一位中國通,他深知利用地緣服務政治的重要:
吾等實不宜承認中國有管理西藏內政之權,于是決定于必要時,運用兵力,不準中國官吏經過錫金而入西藏。……若許中國官吏立足于印度或與西藏毗連之鄰國,則足以為威嚇印度、西藏之源泉,故不許假道為一有力武器。
民國二年(1913),北京政府復委派陸興祺為新任駐藏辦事長官,由海陸入藏,英印政府正是利用地緣政治這一利器,百般阻撓,阻斷其與西藏的書信往來,將其滯留于印度達10余年。令駐藏行政長官有名無衙,形同虛設。
中央政府與西藏上層某些統治者失聯,似已成事實;但亦有例外,西藏另一政教領袖九世班禪則與中央政府互動頻密。
班禪赴印展氣節
溯源達賴與班禪關系,要從宗喀巴出世說起。明成祖永樂十五年(1417),宗喀巴出生于青海西寧。14歲學道于西藏薩迦寺。當時諸教
偏離正道,戒律全失,亂教害民。宗喀巴惄焉憂之,奮起改革,禁止幻術及咒語,嚴守戒律。宗喀巴示寂,復歷世由其二弟子達賴、班禪以呼畢勒罕轉世相傳。明朝中葉,黃教已后來居上,推動藏傳佛教復興運動。清代肇興,達賴、班禪受到清中央政府扶持,朝貢不絕,世受封號。于是,黃教遍于西藏。

圖1-14 唐卡上的六世班禪像
達賴、班禪互為師徒,當視具體時空而定。八世班禪額爾德尼丹白旺秋,1855年生于后藏托不加,1882年病逝,僅28歲。其一生學經誦法,恭敬中央政府,多次遣使朝貢清廷。
丹白旺秋23歲時,噶廈政府派員迎請前往拉薩,為十二世達賴轉世靈童剪發,換僧衣,并取法名簡稱土登嘉措。25歲,派代表出席十三世達賴坐床典禮。
八世班禪丹白旺秋于1882年7月15日圓寂。5年后,經十三世達賴辨認轉世方位、卜卦、尋訪,共找到3名轉世靈童。
由驛奏聞光緒皇帝,并獲準金瓶掣簽。1888年1月14日,在布達拉宮的色松南杰殿舉行金瓶掣簽儀式。參加掣簽儀式的有達賴喇嘛、駐藏大臣、噶廈政府官員、扎什倫布寺的要員等。經過一系列宗教儀式,1883年1月12日生于塔布(今加查縣和朗縣境)的5歲童子,被掣定為八世班禪額爾德尼的轉世靈童。
達賴轉世于1876年,與班禪相差7年。1888年1月15日,八世班禪轉世靈童與扎什倫布寺代表扎薩克喇嘛等前往布達拉宮,受到隆重的歡迎和接待,達賴喇嘛親自為之削發,念誦吉祥詞,并取法名為“至尊羅桑圖丹卻吉尼瑪格勒南杰”,簡稱羅桑確吉尼瑪。而后,在日光殿舉行盛大慶祝宴會。噶廈政府也在大廳舉行宴會,以示慶賀。
是日,轉世靈童拜達賴喇嘛為師。
2月5日,前往大昭寺朝佛。而后,前往布達拉宮。在日光殿,向達賴獻哈達、曼扎、佛經、佛像、佛塔。達賴喇嘛回贈哈達。與達賴喇嘛在日光殿進行了會談。于6日啟程返回日喀則。
西藏水龍年(光緒十八年,1892),九世班禪10歲時,在后藏扎什倫布寺的德欽頗章宮中坐床。由第穆呼圖克圖傳授沙彌戒后,升大寶法座。駐藏大臣升泰“遵旨看視班禪呼畢勒罕坐床”。十三世達賴和噶廈政府的代表第穆呼圖克圖前來祝賀。
又過了10年,九世班禪年滿20歲。西藏水虎年(光緒二十八年,1902),班禪于4月4日到達拉薩。西藏僧俗舉行隆重迎接儀式。哲蚌寺活佛和乃窮寺活佛在參尼林卡迎接,噶廈政府在吉則龍頂設灶郊迎,駐藏大臣和漢族官員在烏耀迎接,噶倫以下全體僧員夾道歡迎,敬獻哈達。
班禪進入拉薩城后,首先到布達拉宮拜見達賴喇嘛,向達賴喇嘛行碰頭禮,互致哈達。
13日 達賴喇嘛傳授比丘戒。從布達拉宮移居大昭寺。
是日 為拉薩的漢、藏眾生摩頂賜福。
15日 受戒日。與達賴喇嘛并肩走進大昭寺的大殿,一同向釋迦牟尼像獻哈達。然后向達賴喇嘛磕頭,并將獻哈達等禮物。達賴喇嘛等補授居士戒和沙彌戒
。
最后傳授比丘大戒。受戒之后,厚禮酬謝達賴喇嘛。達賴喇嘛厚贈一尊鑲有寶石的釋迦牟尼佛像。噶廈政府和扎什倫布寺,為慶賀受戒圓滿成功,向兩位大師贈送了各種貴重禮品,并向釋迦牟尼佛像獻了一件珍貴的佛衣。親自到所有佛堂朝拜、獻哈達、為眾生祈禱幸福。而后,與達賴喇嘛一同到貝覺多吉熱瓦,參加法會,并向“喜、怒護螺龍王”獻了哈達。
以上是十三世達賴與九世班禪師徒的蜜月期,而這種親密關系卻因外部沖擊遽而改變。
九世班禪21歲時,厄運襲來。1903年7月7日,英軍侵占康巴宗。1904年4月11日,英軍進抵江孜,與藏軍發生激戰。最后,藏軍因江孜堡壘被英軍利炮損毀而失敗。
6月15日,英軍到達曲水,達賴喇嘛秘密逃離拉薩,前往內地。
時任駐藏大臣有泰認為,達賴喇嘛不知會駐藏大臣,懼死潛逃,罪大難諒,致電清政府:“著將達賴喇嘛名號暫行革去,并著班禪額爾德尼暫攝。”
九世班禪誠惶誠恐,“為顧全師生之誼,力辭未就”。
達賴遠去,班禪獨撐藏局。1905年夏,英軍官鄂康諾武力要挾九世班禪赴印,陛見印國王太子。
鄂康諾:該國指印度,今年有一大會,該國王太子均往。欲一見班禪,請班禪于十月束裝往印。
班禪:我往印度不難,但須稟陳欽憲,奏知大皇帝朱批照準,方可啟程,否則難以從命。
鄂康諾:該國有信,不去不行,請細思之。
班禪:只得懇求稟陳欽憲作主前來……
欽憲即駐藏大臣有泰。班禪雖年輕,但處事謹慎有度。有泰一面電告正在印度進行談判的張蔭棠,要他就近“詢問英使毋得越禮尋釁”;一面通知,以未奉皇帝批準為由,拒絕赴印。
初秋9月(藏歷),鄂康諾再赴扎什倫布寺威逼。
鄂康諾:請于本月初十起程前往印度。
班禪:我須奉到欽憲批飭,方可從命。
鄂康諾聽后“怒氣而出”。扎薩克喇嘛率領番官前往哀求緩期,亦不應允。
九世班禪心急如焚,他在呈給光緒皇帝的奏折中聲稱:
我受大皇帝二百余年厚恩,決不忍辜負。此番該英員逼我前往,若不去恐后藏地方札什倫布寺院均不能保全;若其去時,則我未奉到欽憲批飭,將來大皇帝降罪,必不能寬。惟后藏之安危所系,生靈之性命所關,為我班禪一人,致使全局震動,此心實所不安。我擬勉強一行,生死不問。若我班禪自此違背大皇帝恩德,即死在九幽地獄之中,不得超生。請煩婉稟欽憲轉奏,朝廷諒我苦心,則我班禪感德矣。
忠心至此,石木亦會感應動情矣。
10月27日,班禪走出國界,進入印度。在印度先后與英王太子會晤二次。
首次見面時,
臥克納(鄂康諾)令班禪拜跪,班禪未從,當稱我只在大皇帝前拜跪,其余不行。仍行執手常禮。是時我印使亦派委員暗視,因班禪未曾折節,心亦喜之。
此禮事關國家尊嚴、國使氣節、宗教領袖地位,班禪威武不能屈,君子也。
在印度期間:
面請減賠英國兵費,結果在藏方已承認之70萬兩中,減少20余萬。
班禪之智慧、溝通能力,由此初露端倪。
在印度期間,清朝政府外務部電告張蔭棠及印度總督:
班禪來印赴會則可,若逼令干預藏事,即令班禪親自畫押,蓋用印信,均作為廢紙。
11月15日,班禪結束與英王太子的會晤,起程回國,并未私簽什么喪權辱國之協議。
18日,光緒皇帝敕諭終到拉薩:
據稱班禪額爾德尼前將英員威逼赴印情形請由駐藏大臣轉奏在案,現已會晤事畢,準于十二月十七日由印啟程回藏。仍前虔誦經典,以期仰答圣恩,請代奏等語。該喇嘛班禪額爾德尼此次前赴印度并未奏準,擅行出境實有不合。現已啟程回藏,念其情詞恭順,尚且出于至誠,著即準其回藏,照舊恪供職守。
九世班禪雖未接到圣諭而擅赴印度,但光緒皇帝寬宏大量,免于責懲,化險為夷。
1904年藏歷十二月十五日,九世班禪到達日喀則扎什倫布寺,達賴喇嘛派代表到日喀則迎接。
師徒分道揚鑣
宣統元年(1909),在內地流亡5年之久的十三世達賴返回西藏。班禪函告駐藏大臣聯豫,準備去那曲迎接達賴喇嘛。8月2日,在那曲的年布迎候達賴喇嘛,敬獻長哈達和佛塔等禮物。并設宴,向達賴敬獻哈達、曼扎、佛像、佛經、佛塔等。
盡管回藏的達賴喇嘛與駐藏大臣聯豫的關系勢同水火,互相斗氣,但班禪與達賴的師徒關系,似乎親密無間。
宣統二年(1910)1月,達賴喇嘛再次逃出拉薩,但這次不是逃亡內地,而是逃往印度。這是班禪與達賴分道之初因。
民國元年(1912),川軍因嘩變被藏軍驅逐,達賴喇嘛從印度返回拉薩,拒不承認中華民國,宣稱不受駐藏大臣約束,獨攬西藏政教大權,開始實行親英疏漢的政策。此為班禪與達賴分道之二因。

圖1-15 十三世達賴喇嘛
民國初立,北京國民政府雖無暇西顧,但絕不意味著允許達賴分裂西藏的行徑。為達“自治”目的,十三世達賴窮兵黷武,擴軍開戰,西藏人民稅賦日重。1921年,噶廈政府成立軍糧局。給扎什倫布寺分配了全藏應納額的四分之一的軍糧(約25萬市斤)以及10余萬兩軍費。扎什倫布寺因無力承擔轉嫁稅賦,派出大仲譯德來康薩、大馬官德來熱登二人前往拉薩,向噶廈政府要求免征軍糧。噶廈政府和扎什倫布寺的代表約定,在拉薩會談協商減免軍餉之事,結果扎什倫布寺的代表被龍廈和旦巴達杰審問,除馬官镕繞巴外,都被關進了孜夏欽角監獄。
事態發展至此,九世班禪恐遭不測,遂謀求秘密逃往內地避難。
藏歷水豬年(1923)2月,噶廈政府頒布“水豬年法令”。該法令對各地所擔負的賦稅、軍費做了嚴格規定,并重申扎什倫布寺轄區應繳納全藏四分之一的軍餉,所屬百姓必須遵照“鐵虎測量規定”的定額繳納,上地稅并支應差役。
法令既頒,意味著再無協商之余地,違者將遭處罰。11月15日,班禪于月夜僅帶隨從15人輕裝出逃。隨后又有100余人追隨,“疾行五日五夜,得晤大師,咸慶脫險”。
噶廈政府得到消息后,即命令“期璋隆撤,率領五百軍隊,追逐班禪”。
班禪行前在寫給四大扎倉活佛的信中說:
噶廈政府中的負責辦事官員,向達賴喇嘛虛報情況,強迫本轄區負擔全藏軍餉總額的四分之一,使札什倫布所轄各寺的供養費用日益減少,為了解決這一困難,我不得不前赴內地,到各地募化,請求布施。我去后,請求各大活佛、各位僧俗官員料理政教事務。按規定收取租稅,不得額外增加百姓負擔,還得保證寺內僧眾的供養。待我返回,再論功獎賞。
九世班禪愛國、愛民、愛教,一片冰心,玉壺可鑒。

圖1-16 扎什倫布寺正殿
達賴與班禪,本為宗教上的師徒,在西藏政教合一體制內,終因政見不一,一個親英,一個向漢,一個主戰,一個主和,彼此失和。
九世班禪年譜(1922年,40歲)記載了如下觀點:達賴、班禪兩佛雖分掌前后藏政教大權,同屬一教相承,理無相爭,且兩佛間私人情誼甚篤。但由于雙方官員中的少數人魯莽行事,為了爭得個人權勢,從中搬弄是非,制造矛盾,使兩佛情感日趨疏遠,乃至惡化,從而造成扎什倫布寺所轄各寺及廣大百姓長時間遭受苦難。
將達賴、班禪失和歸罪于手下小人挑撥,只是二人關系惡化的外因,而向西還是向東,親外還是親內,才是二人分道的內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