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伯偕同曹劌,來見魯莊公,莊公見他衣服破舊,其貌不揚,儼然一個鄉巴佬,頓生輕蔑之心,直言問道:“你可以助寡人打敗齊國嗎?”
曹劌大聲回道:“能。”
魯莊公道:“憑什么?”
曹劌道:“齊屢屢欺魯,耍魯,國人為之大憤,憤而必爭,一夫不要命,百夫不敢擋,我以一當百,何愁齊國不敗。此其一也;其二,齊屢屢欺魯,必然有所輕魯,輕則怠,軍心一怠,必敗無疑。”
魯莊公雙掌一拍道:“說得好!但不知先生與齊相戰,何以個戰法呢?”
曹劌曰:“兵事臨機制勝,非可預見,請君侯在您車上給臣留下一腳之地,讓臣隨君侯出征,相機而謀。”
魯莊公曰:“可。”與之共載一車,直趨長勺。
鮑叔牙聞聽魯莊公引兵而來,嚴陣以待。魯莊公亦列陣相持。
王子成父對鮑叔牙說道:“大將軍,魯軍乃我等手下敗將,咱應主動出擊,先聲奪人,不愁魯軍不敗。”
鮑叔牙道:“大司馬所言甚是。”遂將馬鞭一舉,高聲說道:“眾將士聽著,魯軍乃我手下敗將,不堪一擊,先陷者重賞。擊鼓!”霎時鼓聲震天,齊軍吶喊著,鋪天蓋地地沖殺過來。
魯莊公見齊軍沖來,就有些沉不住氣了,忙大聲叫道:“鳴鼓對敵!”
曹劌搖手攔道:“不可,萬萬不可!”
魯莊公一臉不解道:“為甚?”
曹劌不慌不忙道:“齊軍兩次挫我,彼盈我弱,我若此時出擊,必敗無疑。”
魯莊公道:“依先生之言,面對強敵,我只能束手待斃了?”
曹劌道:“臣不是這個意思。”
魯莊公道:“那您是什么意思?”
曹劌道:“全軍勿動,讓弓箭手張弓以待,敵若迫之,以箭射之,他不退也得退。”
魯莊公點頭說道:“這主意不錯。”當即傳令:“弓箭手準備,待敵攻至百步之內再射。余之將士,給寡人壓住陣腳,有敢亂動者斬,喧嘩者斬!”
話音剛落,齊軍已沖到陣前,見魯方鴉雀無聲,未免犯了躊躇。
“沖,快沖,先陷者賞金①金:古時,銅也稱金。百斤!”鮑叔牙大聲叫道。
有道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齊軍再次吶喊起來,不要命地往前沖。
“嗖、嗖、嗖。”魯莊公一聲令下,萬箭齊發。沖在前邊的齊軍未及領賞,便一個個倒了下去,余者慌忙后撤。
第一次沖鋒失敗了。稍頃,鮑叔牙又組織起第二次沖鋒,那賞金雖說提高了一倍,魯軍像是在原地扎了根,只聞弓箭聲,不見人出戰。齊軍不得不退了下去。
經過兩番折騰,齊軍人困馬乏,且又丟下百余具死尸,滿面沮喪,士氣低落。
鮑叔牙見兩次進攻失利,惱羞成怒,嘶啞著聲音喊道:“先陷敵者,賞金千斤,擂鼓!”
鼓聲又起,齊軍又向魯軍發起了第三次進攻,但攻勢大不如前。
曹劌小聲說道:“時機到了,齊可敗矣,快快擊鼓。”
魯莊公道了聲好字,傳令擊鼓進軍。魯軍早已憋足了勁,聞聽令下,如決口的洪水洶涌奔騰而下,鼓聲、吶喊聲震天撼地,其勢銳不可當。齊國士兵望而生畏,抱頭鼠竄,潰不成軍。把個魯莊公高興得 手舞足蹈,正要下令三軍追擊,曹劌又道不可。
魯莊公滿面困惑道:“齊軍已敗,理當乘勝追擊,先生何以不可?”
曹劌道:“君侯莫急,臣說不可,自有不可的道理。”說畢,跳下戰車,將齊兵列陣之處,仔細看了一遍,復又登車,憑軾①軾:古代車廂前面用作扶手的橫木。遠望,良久曰:“可以追了!”
魯莊公驅車而進,直追了兩舍①舍:古代行軍三十里為一舍。之地方還,生俘齊將士三千余人,戰馬輜重無算。
魯國雖然打了勝仗,但魯莊公弄不清勝利的原因,乃問之于曹劌曰:“齊軍兩次擊鼓,我軍穩坐不動,何故待他三鼓之后,方才出擊,且一出就勝呢?”
曹劌笑回道:“夫戰以氣為主,氣勇則勝,氣衰則敗。鼓,所以作氣也。一鼓氣方盛,再鼓則氣衰,三鼓則氣竭。我不鼓以養三軍之氣,彼三鼓而已竭,我一鼓而方盈。以盈御竭,不勝何為?”
魯莊公又道:“寡人仍有一疑。齊師既敗,始何所見而不追,繼何所見而追?請言其故。”
曹劌曰:“齊人多詐,恐其假敗,以伏兵擊我。及臣視其車轍,轍跡縱橫,又望其旌旗不整,急于奔馳,其真敗也,是以逐之。”
魯莊公既感且贊道:“先生可謂知兵矣。寡人欲拜先生為大夫,望先生勿辭。”
封過曹劌,凱旋之日,又將施伯召進大殿,賞其黃金千斤,以褒薦賢之功。
這一國又封又賞,那一國愁眉不展。齊桓公敗退齊國,滿面愁容地對鮑叔牙說道:“我為魯敗,傳之諸侯,豈不笑我無能耶?”
鮑叔牙勸曰:“齊魯皆千乘之國,勢力不相上下,以主客為強弱。昔乾時之戰,我為主人,是以勝魯。今長勺之戰,魯為主人,是以敗于魯。臣愿以君命乞師于宋,齊、宋同兵,可以敗魯矣。”
齊桓公長嘆一聲,復又點了點頭。
鮑叔牙手持桓公之書,不幾日便到了宋國都城商丘。
商丘位居中原,乃商朝早期的國都。周武王駕崩之后,其弟管叔、蔡叔策動殷之遺民叛亂,周公旦率兵討之,一年而定,遂封殷紂王庶兄微子啟于宋,建都商丘。至宋閔公時,疆土比原來擴大了一倍。
閔公性情與齊襄公一般無二,故而襄公在世之日,二國交往甚密,及聞襄公駕崩,小白繼位,正欲遣使通好,不想鮑叔牙先行一步,當即召上金殿,接了齊書,厚款叔牙,雙方約定,以夏六月初旬,兵 至郎城相會。
至期,宋使南宮長萬為將,猛獲副之。齊使鮑叔牙為將,王子成父副之。各統大兵,集于郎城,齊軍于東北,宋軍于東南。
魯莊公見聯軍勢大,忙召群臣計議,莊公目掃眾臣,憂心忡忡地問道:“鮑叔牙挾忿而來,加以宋助,南宮長萬有觸山舉鼎之力,我國無其對手,兩軍并峙,互為犄角,何以御之?”
公子慶父率先說道:“誠如主公所言,我當暫避其鋒,遣使與齊修好。”
魯莊公曰:“齊若不愿與我修好,為之奈何?”
公子慶父曰:“齊若不愿與我修好,曲在齊,再戰不遲。”
魯莊公沉吟良久說道:“卿言是也。”當即遣慶父攜厚禮去齊營講和,鮑叔牙婉言拒之。莊公怒曰:“齊、魯原本匹敵,寡人不想使國人遭受兵燹之苦,才遣使與齊講和,難道寡人真的怕齊不成!”
當即調兵遣將,開赴前線,距郎城十里之地,駐扎下來。
翌日,魯莊公正要揮兵再進,曹劌諫之曰:“主公別急,待臣出觀齊、宋之軍再行進軍猶不為晚。”
魯莊公點頭應允。曹劌晨去暮歸,對魯莊公說道:“齊、宋聯軍不可懼也。”
魯莊公道:“請為寡人言之。”
曹劌道:“聯軍不唯不可懼,且可敗矣。”
魯莊公喜道:“請道其詳。”
曹劌道:“臣觀齊、宋之軍,唯鮑叔牙有戒心,軍容亦整。南宮長萬自恃其勇,以為無敵,其行伍雜亂。倘自雩門竊出,掩其不備,宋可敗也。宋敗,齊不能獨留矣。”
魯莊公曰:“卿言甚是,寡人所憂者,南宮長萬也,孰可為寡人敵之?”
曹劌回道:“勇士歂孫生可也。”
魯莊公又道:“猛獲呢?猛獲之勇與南宮長萬在伯仲之間,孰可敵乎?”
曹劌道:“曹沫可也。”
魯莊公搖頭說道:“曹沫為齊軍所敗,不可用也。”
曹劌道:“那就用公子慶父吧。”
魯莊公略一遲疑,道了一聲可字,遂拜慶父為大將軍。
公子慶父受命之后,私下向曹劌問計,劌密授之。到了黃昏,讓士兵飽餐一頓,乃以良馬百匹,披上虎皮,乘月色朦朧,偃旗息鼓,開雩門而出。徑達宋營門外,宋兵尚且不覺。公子慶父命軍中舉火, 擂鼓,霎時金鼓喧天,喊聲動地,火光之下,遙見一隊猛虎咆哮,宋營人馬,無不股栗,爭相逃去。南宮長萬雖勇,怎奈大軍已潰,如何禁止得住,撥馬亦走。恰在此時,魯莊公率后隊趕來,與公子慶 父合兵一處,連夜追趕宋兵。行至乘邱,南宮長萬對孟獲說道:“末將與汝,乃宋之著名勇士,名滿列國,今日一仗,為魯所敗,恍恍然如喪家之犬。照這個逃法,勢必為魯所殺。就是勉強逃得性命, 有何面目面見主公和國人!倒不如勒馬而戰,一來顯一顯你我手段,二來也好讓魯兵知難而退,我軍得以保全矣!”
猛獲曰:“將軍之言,正合我意。”當即勒轉坐騎,怒視魯兵。魯兵見猛獲身材高大魁梧,面目兇惡,不敢近前。公子慶父見了,大喝一聲,挺槍去戰猛獲。
南宮長萬見猛獲擋住了公子慶父,挺著長戟,殺向魯軍,逢人便刺,擋者不死即傷,魯軍懼其驍勇,紛紛后撤。
是時歂孫生為魯莊公戎右①戎右:古時,戰車上有三個人,中間是御者,左邊是頭領,右邊是勇士,亦稱戎右。,莊公撫其背曰:“汝素以力聞,能與長萬決一勝負乎?”
歂孫生慨然回道:“能!”一馬一戟,徑尋長萬廝殺,二人一來一往,大戰了八十個回合,歂孫生漸漸有些不敵。魯莊公顧目左右曰:“取我金仆姑來!”
——金仆姑者,魯國軍府之勁矢也。
左右得命,捧矢以進,莊公搭上弓弦,覷得長萬真切,嗖的一箭,正中右肩,深之于骨。歂孫生乘南宮長萬拔箭之機,照著他的左股,盡力一戟,刺透左股,倒撞于地。歂孫生跳下坐騎,雙手將長萬緊 緊按住,眾軍士一擁而上,將長萬生擒。
猛獲見主將被擒,忙挺槍來救,歂孫生挺戟將他擋住。魯莊公復又一箭,正中猛獲盔纓,猛獲吃了一驚,哪敢再戰,拍馬而逃。魯莊公大獲全勝,鳴金收軍。歂孫生解長萬獻功,長萬肩股被創,尚能挺 立,毫無痛楚之態。莊公嘉之曰:“卿真勇士也。寡人不忍殺你,卿愿為寡人用乎?”
南宮長萬雖說英勇,卻也怕死,當即應道:“君侯于臣有再造之恩,臣敢不為君侯效力!”
魯莊公大喜,親為長萬解縛,賜酒三碗,又延名醫為長萬療傷,長萬遂在魯國住了下來。
鮑叔牙得知宋軍敗北,自知孤掌難鳴,全軍而返。
齊桓公不聽管仲之言,連吃了兩次敗仗,又氣又恨,欲要再次興兵伐魯。管仲聞之,諫之曰:“魯不可伐矣。”
齊桓公道:“寡人志在稱霸天下,不想為魯所敗,寡人連一個小小魯國都征服不了,何以霸天下?”
管仲道:“主公欲霸天下,當務之急還不是敗不敗魯。”
齊桓公道:“是什么?”
管仲道:“請問主公,主公之國得于何處?”
齊桓公道:“得于鮑叔牙并高溪諸卿。”
管仲道:“主公這話只說對了一半,主公之國得自先君姜公子牙,子牙之國又得于周王室,若不是周天子分封諸侯,哪來的齊國?故而,每一代國君即位,必得去朝覲①覲:朝見君主或朝拜圣地。周天 子,得到周天子的認可和封拜。而您,即位半年有余,未曾有片函遣周。不經周天子正式封拜,您這國君就是黑的,既然是黑的,就很難得到列國的承認。列國不認您這個國君,就是打敗了魯國又有何 用?”
一席話,猶如醍醐灌頂,齊桓公下座謝道:“若非仲父提醒,寡人險些鑄成大錯。寡人這就遣使告周。”
管仲道:“最好遣隰朋前去。”
齊桓公道:“好,寡人這就遣隰朋前去。”
管仲道:“隰朋這次前去,不只告周,求得王封了事,還得乞周。”
齊桓公道:“乞他什么?”
管仲道:“臣聞周天子有一女,年已及笄,貌美且賢,主公雖有妻妾,卻無正室,何不趁機向天子求婚,主公若是能與周王室聯姻,主公便是天子姑爺,舉國上下,誰敢不敬!”
齊桓公且喜且憂道:“寡人若能與天子聯姻,當然求之不得,不過,此等美事,怕是落不到寡人頭上。”
管仲道:“怎么落不到您的頭上?齊,大國也,齊之先君姜太公,原本周天子之師,又為伐紂,立下了不世功勛,無太公便無有周。況且,襄公在世之時,亦曾娶周天子之妹為妻,襄公娶得,主上為什 么娶不得?”
齊桓公喜道:“娶得,娶得!寡人這就備以厚禮,向周求親!”
管仲曰:“臣還有一事,請主公定奪。”
齊桓公道:“講。”
管仲曰:“主公這次向周天子求婚,以臣之見,決無不允之禮,接下來便是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之禮。事關天子,這婚禮馬虎不得,尤其是主婚人,既要身份尊貴,又要知書識禮,在列國中 頗負盛名。”
齊桓公道:“聽仲父之言,這主婚之人想是已經成竹在胸了?”
管仲曰:“不瞞主公,臣這胸中已經有了一個主婚人,怕是主公不肯答應。”
齊桓公笑道:“只要仲父覺著合適,寡人萬無不允之理。”
管仲一字一頓道:“魯莊公。”
齊桓公聞言,臉色為之大變:“魯莊公屢屢欺我,我恨不得生食其肉,怎能讓他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