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桓公一臉驚愕道:“寡人無病無災,何吊也?”
鮑叔牙曰:“公子糾,君之兄也。君雖為國滅親,誠非得已,臣不敢不吊!”
齊桓公點頭說道:“如此說來,卿之吊是也。”
鮑叔牙又道:“臣又有一賀也。”
齊桓公道:“賀由何來?”
鮑叔牙曰:“管夷吾天下奇才也,非召忽可比。臣已生致之,君得一賢人,臣不敢不賀!”
齊桓公恨聲說道:“管夷吾,寡人之大仇也。他箭射寡人帶鉤,其矢尚在,寡人每戚戚于心,恨不能生食其肉。卿既得之,可速速押上殿來,寡人當親手刃之。”
鮑叔牙搖手說道:“不可,萬萬不可。”
齊桓公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天經地義,有甚不可?”
鮑叔牙道:“人臣者,各為其主。管夷吾射鉤之時,只知有糾不知有君,大忠也。忠而且賢,君若用之,當為君射天下,豈只一人之帶鉤?”
齊桓公默想許久,嘆之曰:“卿之言是也。”
鮑叔牙道:“君既然以臣之言為然,管夷吾不可殺也。”
齊桓公道:“那是自然。”
鮑叔牙覺著,就今日之勢,若要強行舉薦管夷吾出仕,怕要適得其反,遂拜謝而出,將管夷吾迎到家中,奉為上賓,朝夕談論,不知不覺已一月有余。鮑叔牙正要尋一個機會舉薦管夷吾,齊桓公遣使來 召,行過君臣大禮之后,鮑叔牙東向而坐,徐徐問道:“君侯召臣,不知為了何事?”
齊桓公道:“寡人得以為君,奉齊之祠,全賴眾卿之力,寡人意欲封賞有功大臣,卿以為如何?”
鮑叔牙道:“早該如此,但不知怎么個賞法?”
齊桓公道:“除賊之功,雍廩為首。擁立之功又當屬高溪、國懿仲,寡人皆加采邑①采邑:邑,地方組織,三十家為邑。采邑亦名采地或封地。中國古代諸侯封賜所屬卿、大夫作為世祿的田邑(包括土 地上的勞動者在內)。”
鮑叔牙道:“善。”
齊桓公道:“大夫東郭牙、公孫隰朋、寧越、賓須無及將軍王子成父等亦有功焉,一人晉爵兩級。余之有功人員,晉爵一級。”
鮑叔牙道:“善。”
齊桓公望著鮑叔牙:“卿既是寡人先生,又建擁立之大功,無先生無有寡人。寡人欲舉國聽卿,委您為上卿。”
鮑叔牙搖頭說道:“不可,萬萬不可。臣奉先君之命而奉君侯,敢不盡力乎?君侯得以為君,天也,命也,與臣何干?君若念臣尚有些許微勞,賜之田所,使臣不凍餒,臣愿已足。至于治國家,則非臣 之所能也。”
齊桓公道:“卿之能,卿之賢,別人不知,寡人豈能不知乎?望卿勿辭!”
鮑叔牙道:“君侯謂臣賢能,乃高看臣也。臣之能,臣之賢,乃循禮守法,小心謹慎而已,非大能大賢也,亦非治理國家之才也。夫治國家者,內安百姓,外撫四夷,勛加于王室,澤布于諸侯,國有泰 山之安,君享無疆之福,功垂金石,名播千秋。此伊尹、子牙之任,臣何以堪之?”
齊桓公不覺欣然動色,促膝而前曰:“如卿所言,當今之世,可有伊尹、子牙乎?”
鮑叔牙朗聲回道:“有。”
齊桓公迫不及待地問道:“誰?”
鮑叔牙一字一頓地回道:“管夷吾。”
齊桓公聞言,大失所望,長嘆一聲道:“寡人還當是誰呢?若說管夷吾,卿就不必說了。”
鮑叔牙反問道:“為什么?”
齊桓公亦反問道:“那管夷吾真的比卿強嗎?”
鮑叔牙鄭重地點了點頭道:“他真的比臣強。”
齊桓公正話反說道:“是的,他比卿強。卿排除千難萬險,把主人送上君侯寶座。他管夷吾卻把主人送到陰曹地府,還落了個身系檻車,若非卿之死保,命早休矣。”
鮑叔牙固執地說道:“君侯之言,臣不敢茍同。是的,公子糾未能為君,管夷吾咎不可辭。但我等不能因公子糾未能登上君位,就否定管夷吾之才。何也?天也,命也。天要您為君,管夷吾豈奈您何? 此其一也。其二,良馬也有失蹄的時候,不能因一次成敗論英雄。臣不是妄自菲薄,管夷吾確比臣強,臣之才難及管夷吾萬一。”
齊桓公見他如此推重管夷吾,少不得問道:“卿說管夷吾比卿強,卿不妨說一說管夷吾比卿到底強在哪里?”
“臣所不若管夷吾者有五。”鮑叔牙屈指說道:“寬柔惠民,不如也;治國家不失其柄,不如也;忠信可給予百姓,不如也;制禮義可施于四方,不如也;執枹鼓立于軍門,使百姓敢戰無退,不如也。 ”
又是一陣沉默。
齊桓公終于下了決心:“誠如卿之所言,卿可為寡人召夷吾,寡人將親叩其學,酌情授職。”
鮑叔牙道:“臣聞‘賤不能臨貴,貧不能役富,疏不能制親’。君若不用夷吾,倒也罷了。若用,非置之上卿,厚其俸祿,隆以父兄之禮不可。夫上卿者,相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相而召之,是輕 之也。相輕則君輕。夫非常之人,必待以非常之禮。”
齊桓公道:“卿要寡人以何禮待他?”
鮑叔牙道:“卜日而郊迎之。”
略頓,鮑叔牙又補充道:“管夷吾,君之仇也,君若能屈駕郊迎,四方聞之,必以君為賢。連仇人尚且如此相待,何況他人乎?必將蜂擁入齊,為君所用。如此以來,何患齊不能霸?”
齊桓公二目放光道:“卿之言是也,寡人聽之。”乃命太卜擇一吉日,郊迎管夷吾。
鮑叔牙見目的已經達到,忙辭宮還家,將管夷吾送于郊外公館之中。至期,桓公三浴而三祓①祓:古代習俗,為除災去邪而舉行的儀式。其方式,或舉火,或熏香沐浴,或用牲血涂身。之,親自出郊相 迎。走在前邊的是八名鑼手,一邊敲一邊走。鑼手后邊是浩蕩的旗隊,前邊二人擎著一塊丈來長的橫幅,上寫著“君侯親迎管夷吾”七個大字,耀眼生輝。繼之是二百緹騎①緹騎:古代當朝貴官的前導 和隨從的騎士。,輿服導從,光滿道路。再往后是齊桓公的車輦,車帷幕是緞子的,車前橫木等鑲著閃閃發光的黃金,五匹高頭大馬緩緩向前走動,脖子上的銅鈴悅耳動聽。
“君侯,是君侯來了!”百姓奔走相告,觀者如堵。亦有人相互探詢:“管夷吾是誰呀?竟驚動了君侯的大駕?”
有知道的便小聲回道:“管夷吾就是公子糾的老師。”
“他不是君侯的仇人嗎?”
“正是。”
“既然是君侯的仇人,一刀宰了不就得了,君侯還要用這么隆重的禮儀迎接他?”
“這你就不懂了,咱君侯豁達大度,不計私仇,還要拜管夷吾做大官,幫助他治理國家呢!”
“君侯真好!”
約有一個時辰,齊桓公來到郊外公館,賜給管夷吾衣冠袍笏,請他上車。管夷吾跪而辭道:“臣乃俘戮之余,得蒙宥死,實為萬幸!豈敢與君同乘一車?”
齊桓公親手將他扶起曰:“何為俘戮之余?卿之才寡人已盡知矣,寡人很想借重于卿,卿不必自謙,請登車。”復又作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管夷吾拜而登車,隨齊桓公來到宮中,賜之以坐。管夷吾曰:“有君在此,臣不敢坐。”
齊桓公曰:“寡人有事向您請教,您不坐下,寡人不敢問。”
管夷吾再拜就坐。
齊桓公曰:“齊千乘之國,先僖公威服諸侯,號為小霸。自先兄襄公即位,政令無常,遂搆大變。寡人獲主社稷,人心未定,國勢不張。今欲修理國政,立綱陳紀,其道何先?”
管夷吾對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今日君欲立國之綱紀,必強四維,以使其民。則綱紀立而國勢振矣。”
齊桓公曰:“如何而能使民?”
管夷吾對曰:“欲使民者,必先愛民。”
齊桓公曰:“愛民之道若何?”
管夷吾對曰:“公修公族,家修家族,相連以事,相及以祿,則民相親矣。赦舊罪,修舊宗,立無后,則民殖矣。省刑法,薄稅斂,則民富矣。多聘賢士,使教于國,則民有禮矣。出令不改,則民正矣 。——此愛民之道也。”
齊桓公曰:“愛民之道既行,使民之道怎樣?”
管夷吾對曰:“士農工商,謂之四民。士之子常為士,農之子常為農,工商之子常為工商,習焉安焉,不遷其業,則民自安矣。”
齊桓公曰:“民既安矣,甲兵不足,奈何?”
管夷吾對曰:“欲足甲兵,當制贖刑;重罪贖以犀甲一戟,輕罪贖以鞍盾一戟,小罪分別人金,疑罪則看之,訟理相等者,令納束矢,許其平。金既聚矣,美者以鑄劍乾,試諸犬馬。惡者以鑄組夷斤榻 ,試諸壤土。”
齊桓公曰:“甲兵既足,財用不足若何?”
管夷吾對曰:“銷山為錢,煮海為鹽,其利通于天下。因收天下百物之賤者而居之,以時貿易。如是而財用可足矣。”
齊桓公曰:“財用既足,然軍旅不多,兵勢不振,如何而可?”
管夷吾對曰:“兵貴于精,不貴于多,強于心,不強于力,君若率正卒伍,修甲兵,天下諸侯皆正卒伍,修甲兵,臣未見其勝也。君若強兵,莫若隱其名而修其實。臣請作內政而寄之以軍令焉。”
齊桓公曰:“內政若何?”
管夷吾對曰:“內政之法,制國以為二十一鄉。工商之鄉六,士之鄉十五。工商足財,士足兵。”
齊桓公曰:“何以足兵?”
管夷吾曰:“五家為軌,軌為之長。十軌為里,里設有司。四里為連,連為之長。十連為鄉,鄉有良人焉。即以此為軍令。五家為軌,故五人為伍,軌長率之。十軌為里,五十人為小戎,里有司率之。 四里為連,故二百人為卒,連長率之。十連為鄉,故二千人為旅,鄉良人率之。五鄉立一師,故萬人為一軍,五鄉之師率之。十五鄉出三萬人,以為三軍。君主中軍,高溪、國懿仲各主一軍。四時之隙 ,從事田獵。春曰搜,以索不孕之獸;夏曰苗,以除五谷之災;秋曰狝,行殺以順秋氣;冬曰狩,圍守以告成功,使民習于武事。是故軍伍整于里,軍旅整于郊,內教既成,勿令遷徙。伍之人祭祀同福 ,死喪同恤,人與人相儔①儔:同伴。,家與家相儔,世同居,少同游。故夜戰聲相聞,足以不乖,晝戰目相識,足以不散,其歡欣足以相死。居則同樂,死則同哀,守則同固,戰則同強。有此三萬人 ,足以橫行于天下。”
齊桓公曰:“兵勢既強,可以征天下諸侯乎?”
管夷吾曰:“未可也。周室未屏,鄰國未附,君欲從事于天下諸侯,莫若尊周而親鄰國。”
齊桓公曰:“其道若何?”
管夷吾對曰:“返還侵占鄰國之土地,使近臣奉厚禮以慰撫鄰國,則四鄰之國親我矣。請以游士八十人,奉之以車馬衣裘,多其貲帛,使周游于四方,以號召天下之賢士。又使人以皮幣玩好,鬻行四方 ,以察其上下之所好。擇其瑕者而攻之,可以益地,擇其淫亂篡弒者而誅之,可以立威。如此,則天下諸侯,皆相率而朝于齊矣。然后率諸侯以事周,使修職貢,則王室尊矣。方伯之名,君雖欲辭之, 不可得也。”
齊桓公連道三聲善字,與管夷吾連語三日三夜,字字珠璣,全不知倦,嘆之曰:“寡人今日方知孰為賢者!寡人欲要委政于卿,望卿勿辭。”
管夷吾將頭搖了一搖說道:“臣不敢受。”
齊桓公滿面困惑道:“為甚?”
管夷吾直言不諱地回道:“有道是‘賤不能使①使:驅使,指揮。貴’,縱觀滿朝文武,為卿,為將,為大夫的數以百計,一個個高貴無比,臣乃檻車之人,您讓臣如何使貴?”
齊桓公不假思索道:“這個卿不必擔心,寡人既然委政于卿,豈敢不授卿一個重要官職?上卿,君之亞也。寡人自明日始,齋戒三日,告之于太廟,拜卿為上卿。”
管夷吾道:“君侯如此看重夷吾,原不該辭,但夷吾有二言在喉,不知當不當講?”
齊桓公道:“卿有什么話,但講無妨。”
管夷吾道:“上卿,百官之首,君侯如此貴臣,臣復何言,就是鞠躬盡瘁,肝腦涂地,也難報君恩,但古人有言,‘貧不能使富’。臣貴為上卿,地無一垅,房無一間,無疑是乞丐一個,您讓臣如何使 富?”
齊桓公慨然說道:“寡人既然拜卿為相,豈能讓卿久困?這樣吧,寡人明日就讓工匠,給卿建一座偌大的庭院,再賜卿采邑二百。”
管夷吾謝過桓公,復又說道:“臣尚有一言,可這口實在難開。”
齊桓公笑道:“寡人與卿一見如故,還有什么話不好講呢?講。”
管夷吾道:“朝中大臣,或由世襲而來,或由君之宗親擔任,而臣與君不親不友,且有射鉤之仇,有道是‘疏不能使親’,您讓臣如何使親?”
齊桓公有些不悅了。管夷吾呀管夷吾,你一個檻車之人,寡人欲要委國政于你,這是對你莫大的信任,莫大的恩賜,你應該匍匐于地,三呼萬歲,而你不僅不謝,還給寡人提出幾個條件。你要官,寡人 給,且一給便是上卿。你要封邑,寡人還給,一給便是二百邑。二百邑是多少人家,六千家,六千家田賦供你享用,六千家人口供你驅使,你還不滿足!你還要使親,你與寡人一非聯姻,二無血緣,如 何使親?
說到聯姻,他猛然想起,我既然要管夷吾做上卿,他便是齊國第一大貴人,與他聯一聯姻有甚不可?可怎么聯法呢?我有二姊,一嫁衛,一嫁魯。膝下雖有一女,尚在襁褓之中,如何聯姻?
怎么不能聯姻,先兄襄公在世之時,其女也在襁褓之中,不是由二姐文姜做媒,許與魯莊公了嗎?
襄公既然做得,寡人為什么做不得?
想到此,齊桓公的臉色緩了過來,笑對管夷吾說道:“聞卿膝下尚有一子,名叫管平,寡人欲將小女嫁給他。這樣以來,你我二人既有君臣之情,又有親家之分,可謂不疏矣。”
管夷吾婉言拒道:“不可,此事不可行。”
齊桓公道:“為甚不可行?”
管夷吾道:“臣之犬子,年將弱冠。君之千金,尚在襁褓,一大一小怎樣婚配?且是,犬子未生之時,已與召忽之女,指腹為婚,這事萬萬不可行,不可行!”
“這……”齊桓公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