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亮先生在這個月里(六月)給我兩封信。“文人相重”,我必須說他的信實在寫的好:文好,字好,信紙也好,可是,這是附帶的話;正文是這么回事:第一封信,他問我的小說寫得怎樣了?說起來話長,我在去年夏天就向趙家璧先生透了個口話,說我要寫一部長篇小說,內中的主角兒是兩位鏢客,行俠作義,替天行道,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可是到末了都死在手槍之下。我的意思是說時代變了,單刀赴會,殺人放火,手持板斧把梁山上,都已不時興;二大刀必須讓給手槍,而飛機轟炸城池,炮艦封鎖??冢艍虻蒙夏Φ俏秲?。這篇小說,假如能夠寫成了的話,一方面是說武俠與大刀早該一齊埋在墳里,另一面是說代替武俠與大刀的諸般玩藝不過是加大的殺人放火,所謂鳥槍換炮者是也,只顯出人類的愚蠢。
春天過去,接著就是夏天,我到上海走了一遭,見著了趙先生。他很愿意把這本東西放在《良友叢書》里。由上海回來,我就開始寫,在去年寒假中,寫成了五六千字。這五六千字中沒有幾個體面的,開學以后沒工夫續(xù)著寫,就把它放在一邊。大概是今天春天吧,我在一本刊物上看到一個短篇小說,所寫的事兒與我想到的很相近,大家往往思想到同樣的事,這本不出奇,可是我不愿再寫了。一來是那寫成的幾千字根本不好,二來是別人寫過的,雖然還可以再寫,可是究竟差著點勁兒,三來是我想在夏天休息休息。
馬先生所問的小說,便是指此而言。我寫去回信,說今夏休息,打退堂鼓。過了幾天,他的第二封信來到,還是文好,字好,信紙也好;還是“文人相重”。這封信里,他允許,并且夸獎我應當休息,可是在休息之前必須給良友寫一個短篇。
短篇?也不能寫!說起來話就又長了。在春間我還答應下給別的朋友寫些故事呢——這都得在暑假里寫,因為平日找不到“整”工夫。既然決定休息,那么不寫就都不寫,不能有偏向。況且我不愿,也不應當,向自己失信,怎么說呢,這才到了我的正題。請往下看:
我最愛寫作,一半是為了掙錢,一半因為有癮。我乃性急之人,辦事與洗澡具同一風格,西里嘩拉一大回,永不慢騰騰的,對于作文,也講快當;但作文到底不是洗澡,雖然回回滿頭大汗,可是不見得能回回寫得痛快淋漓。只有在這種時候,就是寫完一篇或一段而覺得不滿意的時候,我才有耐心,修改,或甚至從頭另寫。此耐心是出于有癮。
大概有八年了吧,暑假沒休息過,一年之中,只有暑假是寫東西的好時候,可以一氣寫下十幾萬字。暑天自然是很熱了,我不怕;天熱,我的心更熱,老天爺也得被我戰(zhàn)敗,因為我有癮呀。
自幼兒我的身體就很弱,這個癮自然不會使身體強壯起來。胃病,肺病,頭疼,肚疼,什么病都鬧過。單就肺病來說,我曾患到第七八期。過猶不及,沒吃藥,沒休息它自己好了。胃病也很厲害,據一位不要我的診金的醫(yī)生說,我的胃已掉下一大塊去。我慌了!要是老這么往下墜,說不定有朝一日胃會由腹中掉出去的,非吃藥不可了。而藥也真靈,喝了一瓶,胃居然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像汽球往上升似的,我覺得。
雖然鬧過這些病,我可是沒死過一回。這個,又不能不說是“寫癮”的好處了。寫作使我胃弱,心跳,頭疼;同時也使我小心。該睡就去睡,該運動就去運動;吃喝起臥差不多都有規(guī)律。于是雖病而不至于死;就是不幸而死,也是衛(wèi)生的。真的,為滿足這個癮,我一點也不敢大意,決不敢去瞎胡鬧,雖然不是不想去瞎胡鬧。因此,身體雖弱,可是心中有個老底兒——我的八字兒好,不至于短命。我維持住了生活的平衡:弱而不至于作不了事,病而不至于出大危險,如薄云掩月,不明亦不極暗。就是在這種境界中,八年來在作事之外還寫了不少的東西!好也罷,歹也罷,總算過了癮。
近來我吃飯很香,走路很有勁,睡得也很實在;可是有一樣,我寫不上勁兒來。莫非八期肺病又回來了?不能吧:吃得香,睡得好,說話有力,怎能是肺病呢?。看蟾攀瞧7α?;就是頭驢吧,八年不歇著,不是也得出毛病嗎?好吧,今年愣歇它一回,何必一定跟自己叫勁兒呢。長篇短篇一概不寫,如駱駝到口外“放青”,等秋后膘肥肉滿再干活兒。況且呢,今年是住在青島,不休息一番也對不起那青山綠水。就此馬上休息去者!
馬先生和我要短篇,不能寫,這回不能再向自己失信。說休息就去休息。
把這點經過隨便的寫在這里,馬先生要是肯閉閉眼,把這個硬算作一篇小說,那便真感激不盡了,就手兒也對讀者們說一聲,假若幾個月里見不到我的文字,那并非就是我已經死去,我是在養(yǎng)神呀。
代柬:
老舍先生:你的稿子不能當小說,雖然我閉了幾次眼。可確是一篇很切題的消夏隨筆,所以正好在這里發(fā)表。你說的長篇是趙先生向你要的,我要的卻不是那個。那天晚上我陪你在新亞等朋友,我曾向你給“良友”定貨——短篇小說。那時天氣實在很熱,大概你后來就把我那定單化汗飛了,所以現在忘得干干凈凈。現在你既然歇夏,只好暫時饒你過個舒服的夏天,好在你并非已經死去,到了秋涼,你可不能再抵賴,得把這張空頭支票快快兌現。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