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畜卦第九
乾下巽上
小畜〔1〕,《序卦》:“比必有所畜，故受之以小畜。”物相比附則為聚；聚，畜也。又相親比則志相畜，小畜所以次比也。畜，止也，止則聚矣。為卦巽上乾下，乾在上之物，乃居巽下。夫畜止剛健，莫如巽順，為巽所畜，故為畜也。然巽陰也，其體巽順，唯能以巽順柔其剛健，非能力止之也，畜道之小者也。又四以一陰得位，為五陽所說，得位，得柔巽之道也，能畜群陽之志，是以為畜也。小畜，謂以小畜大，所畜聚者小，所畜之事小，以陰故也。《彖》專以六四畜諸陽為成卦之義〔2〕，不言二體，蓋舉其重者。
注釋：
〔1〕小畜：卦名。畜有畜聚、畜止、畜養諸義，《釋文》:“畜，本又作蓄。”小為陰，大為陽，小畜所談乃以陰蓄陽、以小蓄大之意。
〔2〕成卦之義：形成此卦的緣由。程頤論成卦之例有二：其一為常例，即以二體論成卦，如坎卦言“習坎，重險也”、訟卦言“上剛下險，險而健，訟”、泰卦言“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等等。其一為變例，其法有五：1．取一爻為成卦之由，如小畜、大有；2．取二體及消長之義，如復、剝；3．取二象及二爻交變，如益、損；4．以用成卦，如井、鼎；5．以形為義，如鼎、頤、噬嗑。（詳見江超平《伊川易學研究》，臺灣師范大學碩士論文1986年）
小畜，亨〔1〕，密云不雨，自我西郊〔2〕。
云，陰陽之氣，二氣交而和，則相畜固而成雨。陽唱而陰和，順也，故和；若陰先陽唱，不順也，故不和，不和則不能成雨。云之畜聚雖密而不（一有“能”字）成雨者，自西郊故也。東北陽方，西南陰方，自陰唱，故不和而不能成雨。以人觀之，云氣之興，皆自四遠，故云“郊”。據四而言，故云“自我”。畜陽者四，畜之王也。
注釋：
〔1〕小畜，亨：畜有養而止之意，一陰蓄五陽，乃能以小蓄大。以人事言，如以臣蓄君，既能蓄聚君德，亦能抑止君過，故有亨通之象。
〔2〕自我西郊：朱熹《本義》:“西郊，陰方。我者，文王自我也。文王演《易》于羑里，視岐周為西方，正小畜之時也。”
評析：
密云而不雨者，恐不在陰先陽唱，或陽先陰唱，而在陰陽其中一方，尚未蓄積盛滿耳，若兩相蓄積盛滿，則既雨既處矣！
《彖》曰：小畜，柔得位而上下應之，曰小畜。
言成卦之義也。以陰居四，又處上位，柔得位也。上下五陽皆應之，為所畜也。以一陰而畜五陽，能系而不能固，是以為小畜也。《彖》解成卦之義，而加“曰”字者，皆重卦名，文勢當然。單名卦唯革有“曰”字，亦文勢然也。
健而巽，剛中而志行，乃亨。
以卦才言也，內健而外巽，健而能巽也。二五居中，剛中也，陽性上進，下復乾體，志在于行也。剛居中，為剛而得中，又為中剛，言畜陽則以柔巽，言能亨則由剛中。以成卦之義言，則為陰畜陽；以卦才言，則陽為剛中，才如是，故畜雖小而能亨也。
密云不雨，尚往〔1〕也；自我西郊，施未行〔2〕也。
畜道不能成大，如密云而不成雨，陰陽交而和，則相固而成雨。二氣不和，陽尚往而上，故不成雨。蓋自我陰方之氣先唱，故不和而不能成雨，其功施未行也。小畜之不能成大，猶西郊之云不能成雨也。
注釋：
〔1〕尚往：陽氣尚在往上發展，陰蓄止之仍未足，故未成雨。
〔2〕施未行：陰陽交和之功，始施而未能暢行。
《象》曰：風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1〕。
乾之剛健而為巽所畜，夫剛健之性，唯柔順為能畜止之。雖可以畜止之，然非能固制其剛健也，但柔順以擾系〔2〕之耳，故為小畜也。君子觀小畜之義，以懿美其文德。畜聚為蘊畜之義，君子所蘊畜者，大則道德經綸之業，小則文章才藝。君子觀小畜之象，以懿美其文德，文德方之道義為小也。
注釋：
〔1〕懿文德：修美文章道德。懿，美也，作動詞用。金景芳《周易全解》說：“文德與道德相對待而言，即儀表、氣度、言語、修辭之類。”
〔2〕擾系：馴服約束之意。擾，馴也。《周禮·天官·大宰》:“以擾萬民。”系，《說文》:“絜束也。”《段注》:“絜束者，圍而束之也。”
初九：復自道〔1〕，何其咎？吉。
初九陽爻而乾體，陽在上之物，又剛健之才足以上進，而復與在上同志，其進復于上，乃其道也。故云“復自道”。復既自道，何過咎之有？無咎而又有吉也。諸爻言無咎者，如是則無咎矣。故云“無咎者，善補過也”〔2〕。雖使爻義本善，亦不害于不如是則有咎之義。初九乃由其道而行，無有過咎，故云“何其咎”，無咎之甚明也。
注釋：
〔1〕復自道：復返自身應守的正道。
〔2〕見《系辭上傳》第三章。
評析：
《周易折中》引龔煥曰：“初九以陽剛之才，位居最下，為陰所畜，知幾不進，而自復其道，何咎之有？九二牽復，亦謂與初九牽連而內復也。《易》及諸經，無有以復為上進者。”其說似較《程傳》為長。
《象》曰：復自道，其義吉也。
剛陽之才，由其道而復，其義吉也。初與四為正應，在畜時乃相畜者也。
九二：牽復〔1〕，吉。
二以陽居下體之中，五以陽居上體之中，皆以陽剛居中，為陰所畜，俱欲上復。五雖在四上，而為其所畜則同，是同志者也。夫同患相憂，二五同志，故相牽連而復，二陽并進而陰不能勝，則遂其復矣，故吉也。曰：“遂其復，則離畜矣乎？”曰：“凡爻之辭，皆謂如是，則可以如是。若已然，則時已變矣，尚何教誡乎？”“五為巽體，巽畜于乾而反與二相牽，何也？”曰：“舉二體而言，則巽畜乎乾；全卦而言，則一陰畜五陽也。在《易》隨時取義，皆如此也。”
注釋：
〔1〕牽復：牽連復返于正道。指九二受初九的影響，而受六四的畜止，復返于正道。
《象》曰：牽復在中，亦不自失也。
二居中得中者也，剛柔進退不失乎中道也。陽之復，其勢必強，二以處中，故雖強于進，亦不至于過剛，過剛乃自失也。爻止言牽復而吉之義，象復發明其在中之美。
九三：輿說輻〔1〕，夫妻反目〔2〕。
三以陽爻，居不得中，而密比于四，陰陽之情相求也。又昵比而不中，為陰畜制者也。故不能前進，猶車輿說去輪輻，言不能行也。夫妻反目，陰制于陽者也。今反制陽，如夫妻之反目也。反目謂怒目相視，不順其夫而反制之也。婦人為夫寵惑，既而遂反制其夫，未有夫不失道而妻能制之者也。故說輻、反目，三自為也。
注釋：
〔1〕輿說輻：輿，車也。“說”同“脫”。“輻”當作“輹”。《周易集解》引虞翻字正作“輹”，敦煌《周易王弼注》殘卷亦作“輹”（見拙著敦煌《周易王弼注》“殘卷的學術背景與價值”一文），另大畜、大壯兩卦俱作“輹”，足見作“輹”為是。輻為車輪輻條，脫輻則車輪毀壞，不堪使用。輹為車伏兔，為輿下方木，在車軸中央，使輿與軸相勾連而不脫離。脫輹，則軸雖轉而車不動，不能前進。
〔2〕反目：反目相視，指沖突失和。
《象》曰：夫妻反目，不能正室〔1〕也。
夫妻反目，蓋由不能正其室家也。三自處不以道，故四得制之不使進，猶夫不能正其室家，故致反目也。
注釋：
〔1〕正室：端正室家。
六四：有孚，血去惕出〔1〕，無咎。
四于畜時，處近君之位，畜君者也。若內有孚誠，則五志信之，從其畜也。卦獨一陰，畜眾陽者也。諸陽之志系于四，四茍欲以力畜之，則一柔敵眾剛，必見傷害，唯盡其孚誠以應之，則可以感之矣。故其傷害遠見〔2〕，其危懼免也，如此則可以無咎，不然，則不免乎害矣。此以柔畜剛之道也。以人君之威嚴，而微細之臣有能畜止其欲者，蓋有孚信以感之也。
注釋：
〔1〕血去惕出：傷害遠去，憂懼免除。
〔2〕他本無“見”字。
《象》曰：有孚惕出，上合志〔1〕也。
四既有孚，則五信任之，與之合志，所以得惕出而無咎也。惕出則血去可知，舉其輕者也。五既合志，眾陽皆從之矣。
注釋：
〔1〕上合志：指九五能與六四意志相合。
九五：有孚攣如〔1〕，富以其鄰〔2〕。
小畜，眾陽為陰所畜之時也。五以中正居尊位而有孚信，則其類皆應之矣。故曰“攣如”，謂牽連相從也。五必援挽與之相濟，是富以其鄰也。五以居尊位之勢，如富者推其財力與鄰比共之也。君子為小人所困，正人為群邪所厄，則在下者必攀挽〔3〕于上，期于同進；在上者必援引于下，與之戮力，非獨推己力以及人也。固資在下之助以成其力耳。
注釋：
〔1〕有孚攣如：能以誠信來牽系固結。攣，音孿，系也，引也。
〔2〕富以其鄰：推至誠于其鄰。富，盛滿也。在此指上句“有孚”之盛滿。即李光地所說的“積誠之滿”，即“至誠”也。
〔3〕挽：引之也。
評析：
《折中》云：“此爻之義，從來未明。今以卦意推之，則六四者近君之位也，所謂小畜者也。九五者君位也，能畜其德以受臣下之畜者也。四曰有孚，是積誠以格其君；五亦曰有孚，是推誠以待其下，上下相孚而后畜道成矣。故四曰‘上合志’者，指五也；五曰‘以其鄰’者，指四也。四與五相近，故曰‘鄰’。又鄰即臣也，《書》曰‘臣哉鄰哉’是也。富者，積誠之滿也。積誠之滿，至于能用其鄰，則其鄰亦以誠應之矣，故《象傳》曰‘不獨富也’，以誠感誠之謂也。”
《象》曰：有孚攣如，不獨富也。
有孚（一有“而”字）攣如，蓋其鄰類皆牽攣而（一無“而”字）從之，與眾同欲，不獨有其富也。君子之處艱危，唯其至誠，故得眾力之助，而能濟其眾也。
上九：既雨〔1〕既處〔2〕，尚德載〔3〕，婦貞厲〔4〕。
九以巽順之極，居卦之上，處畜之終，從畜而止者也，為四所止也。既雨，和也；既處，止也，陰之畜陽，不和則不能止，既和而止，畜之道成矣（一作“畜道之成也”）。大畜畜之大，故極而散〔5〕；小畜畜之小，故極而成，尚德載，四用柔巽之德積滿而至于成也。陰柔之畜剛，非一朝一夕能成，由積累而至，可不戒乎？載，積滿也。《詩》云：“厥聲載路。”〔6〕婦貞厲，婦，謂陰，以陰而畜陽，以柔而制剛，婦若貞固守此，危厲之道也。安有婦制其夫，臣制其君，而能安者乎？
注釋：
〔1〕既雨：密云既已降雨。雨，象征陰陽和合，達于均衡，在此代表畜道已成。
〔2〕既處：陽剛既已蓄止。處，止也，留也。
〔3〕尚德載：指上九陽德亦被陰所積載蓄聚。
〔4〕婦貞厲：指陰宜守正防危。一說陰若固守不變，繼續以陰蓄陽，以柔制剛則有危險，亦通。
〔5〕極而散：謂畜極則散，既散則無所蔽阻，故大畜上九曰：“何天之衢，亨。”
〔6〕厥聲載路：謂后稷誕生后被棄置狹巷，呱呱而啼，聲音之大，盈滿于巷。載，滿也。（見《詩經·大雅·生民》）
月幾望〔1〕，君子征兇。
月望則與日敵矣，幾望，言其盛將敵矣。陰已能畜陽，而云幾望，何也？此以柔巽畜其志也，非力能制之也。然不已，則將盛于陽而兇矣。于幾望而為之戒曰：婦將敵矣。君子動則兇也，君子謂陽。征，動也。幾望，將盈之時。若已望，則陽已消矣，尚何戒乎？
〔1〕月幾望：陰接近盛滿。望為陰歷十五，月滿之時，月滿則敵日，臣盛則震主，故有此戒。《王弼注》“婦制其夫，臣制其君，陰疑于陽，必見戰伐”是也。
《象》曰：既雨既處，德積載也；君子征兇，有所疑也。
既雨既處，言畜道積滿而成也。陰將（一作“既”）盛（一有“則”字）極，君子動則有兇也。陰敵陽則必消陽，小人抗君子則必害君子，安得不疑慮乎？若前知疑慮而警懼，求所以制之，則不至于兇矣。
評析：
本卦五陽皆為六四所蓄，惟初、二與五皆悅而受六四之蓄止，三雖受蓄止，卻剛躁不安，故有反目之象。觀諸家之說，似以陽為陰所畜為罪惡。然《易》中陰爻取象，未必盡為小人。倘若六四為小人，豈能畜九五中正之君而“有孚攣如”如此？至于上九畜道已成，故轉生戒辭，恐其疑于陽而必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