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玄機

占卜之學是《易經》里很特殊，也極富魅力的領域，一般人對《易經》的印象，往往與之有關。易學中一向有義理與術數的分途，闡揚義理固為儒林正宗，占卜術數能風行華夏數千年，也必有其難以磨滅的價值。

我自己學《易》近四十年，對占卜本來是存而不論，雖知曉筮法大要，一直也未曾深究。二十多年前，因事業上遭遇極復雜難解的問題，心血來潮，破例開占。本以為斷幾卦便可歇手，不想事態發展出人意料，竟陸續占了數百卦，還未見了局。世道艱險固然深有體會，誤打誤撞，困知勉行，對占卜之學倒也頗窺門徑。后來因授《易》講學的需要，即占即悟，體會更深，竟走出了一條前所未有的新路。

一般我們說“卜筮”，“卜”是用龜甲或獸骨，以火灼燒，視其自然顯現的裂紋（即所謂兆）而定吉兇；“筮”則是用竹簽或蓍草，共五十根，透過一定程序的分合演算，得出六爻卦象，再根據卦理判斷吉兇。龜卜之術應已失傳，筮法雖有爭議，一直流傳至今。

蓍草難尋，一般都是用代用品，竹簽、木棍甚至圍棋子，只要規格化有五十數就可以拿來占筮，我自己用的多年前定做的五十根、一尺長的鋼條，因為沉重，擺在家中，出外旅行另備短得多的竹簽，就是烤肉用的那種，超市都買得到。還有些場合，什么也沒帶，臨時起意，就用瓜子殼或牙簽湊數，在觥籌交錯、歌酒盡歡的喧嚷里，凝神試占，倒也沒有不準過。可見規格化云云，或者什么煩瑣的“筮儀”，熏香沐浴、斗室孤燈之類，都不是最重要的條件。真正的“決策”關鍵，還在苦思求解的誠意，即所謂“至誠如神”，精誠所至，才能感應金石為開。這是卜筮之魂，也是易象易理的發軔點。

往下我們直接介紹筮法——大衍之術。《系辭上傳》第九章專述筮法：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于扐以象閏，五歲再閏，故再扐而后掛。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凡三百有六十，當期之日。二篇之策，萬有一千五百二十，當萬物之數也。是故四營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顯道神德行，是故可與酬酢，可與佑神矣。子曰：“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

 

“衍”是推演、演化、演變之意，筮法是以蓍草來模擬天地萬物創生演化的過程。要做好完整的模擬演化（大衍），須準備五十根蓍草，占筮時抽出一根不用，只用四十九根。這就是“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不用的那根象征太極，是萬物創生的本體，以不變應萬變。

將四十九策（一根蓍草或竹簽叫一策，我們所謂決策、計策、策略都由此而來，決策就是以策決疑）任意分為左右兩部分，這就是“分而為二以象兩”，象征太極生兩儀，有了天地陰陽、男女對待。這個一分為二的動作極為重要，直接決定了往下每一變的發展，成一個卦要歷經十八變，這個動作也就重復十八次。左右策數各多少，完全隨機與偶然，無法事先確定。巴比倫秘傳的高級占星術，用撲克牌占運，也有類似的操作（切牌），天下之理應有互通。

將右半邊的部分掛其一策，這就是“掛一以象三”，所掛之策與前面分化的兩部分，合而為三，象征天、地、人三才。

將該部分“掛一”后剩下來的策數，每四個四個一數，這就是“揲之以四以象四時”，用來象征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揲”音“舌”，就是數的意思。

數到最后，會有余數，就像除法一樣。不同的是若整除，不是余數為零，而是余數為四。換句話說，剩余的策數可能為一、二、三或四。將余策取而夾之指間，這就是“歸奇于扐以象閏”。“奇”就是余數，“扐”是手指之間，“閏”是閏年，每四年閏一次，即大家熟知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零頭湊齊在閏年為三百六十六日，陽歷上是2月29日。

這時再取原先分二后擱置的左邊另一部分，也是四個、四個一數（注意：這時不需再“掛一”，直接“揲之以四”），數到最后，剩余策數當然也是一、二、三或四，將余策取而夾之指間。

最后將指間所夾的兩次余策取出，與原先“掛一”之策放在一起，這就是“五歲再閏，故再扐而后掛”。一閏之后，第五年又閏，所以須將另一部分也“揲四”、“歸奇于扐”，如法炮制一番。完成后再將扐之余策掛置。

以上才完成一變，一個模擬天、地、人、時的循環。其結果有兩種：除掉“掛一”跟再掛的余策外，還剩四十四策或四十策——亦即再持的余策總和為“四”或“八”。因四十九根“掛一”后剩四十八根，是“四”的倍數，分而為二后各以“四”除，余數的和當然非四即八，這是數理的必然。前面說分二是隨機與偶然，往下的“掛一”、“揲四”、“歸奇”，以及再“揲四”、再“歸奇”而后掛，則是偶然后的必然發展。萬事萬物的創化過程確實如此，許多突破性的創造發明是無中生有，很偶然很隨機，并無定法可循，而創生后依法推演就容易得多了。

往下再將一變所剩的策合在一起（總數為四十四或者四十），依上例推演。經分二、掛一揲四、歸奇、再揲四、再歸奇而后掛等操作，完成二變，其結果有三種：還剩四十或三十六或三十二策。

然后再將二變所剩之策合在一起（四十或是三十六或是三十二），依例推演，完成三變其結果有四種：還剩三十六或三十二或二十八或二十四策，這就代表四個四個一數的總次數為九或八或七或六。“九”為老陽，是可變的陽爻；“八”為少陰，是不變的陰爻；“七”為少陽，是不變的陽爻；“六”為老陰，是可變的陰爻。

至此初爻成，所謂“三變成一爻”。陽爻畫“”，如為老陽，記一“九”字于畫旁；如為少陽，則記一“七”字于畫旁。陰爻畫“”，如為老陰，記一“六”字于畫旁；如為少陰，則記一“八”字于畫旁。

二、三、四、五、上各爻皆依初爻的演法得出，六爻得出，卦即完成。一卦六爻，每爻三變，所以十八變而成一卦，這就是“十有八變而成卦”。

至于“四營而成易”，有兩種說法：一是“易”作“變”解，“營”是經營、操作，“四營”就是“分二”、“掛一”、“揲四”、“歸奇”四項單元操作，十八變中每一變都是這樣操演而成。一是“四營”即指六、七、八、九四個數，七、九奇數為陽，六、八偶數為陰，所謂“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占了其中四個。依筮法操作，不論“分二”的歧異有多大，三變的最后結果，一定不出這四個數。

“四營”又象征一年四季，“七”象春，是少陽，陽氣漸壯；“九”象夏，是老陽，氣溫升高陽氣已至成熟巔峰；“八”象秋，是少陰，由老陽陽極變陰而成，氣溫逐漸下降；“六”象冬是老陰，氣溫更低，寒氣更重。明年陰極轉陽，氣溫回升，又將變成“七”的少陽。

由“七”到“九”、由“八”到“六”是陽氣、陰氣本身由弱轉強的發展，屬于量變，所以“七”為不變的陽爻，“八”為不變的陰爻。由“九”變“八”、由“六”變“七”則是陽極生陰、陰極生陽的質變，所以“九”為可變的陽爻，“六”為可變的陰爻。《易》卦六爻以九、六代稱，而不稱七、八，一則表示《易經》重視變，二則斷卦須以爻辭為占時，該爻已生變動，往下很快會講到。

“四營”數字的長消循環，與四時氣溫的長消循環、植物生命的長消循環相配合，并非隨意安排，這是易理致密之處。

以上成卦之法寫來繁復，一時似乎難以掌握。其實一回生二回熟，操演熟悉以后，根本非常簡單。所謂“演卦容易斷卦難”，真正難是難在斷卦，精研一輩子，也未必能百發百中，演卦則小學生都能依式推演。多年前我初試占法時，為了怕錯，亦步亦趨，照本施為，成卦完畢，花了快一小時。爾后日漸熟練，十幾分鐘也能占決完而有所會心。值得一提的，筮法中規定“掛一”、“歸奇”須夾于指間，實際操作上可能不大方便，若占具是棋子或瓜子殼，也無從夾起，這些都不必拘泥，僅置于桌面上即可。為了便于大家了解，下面還是以圍棋子做占具圖解的方式輔助說明。

圖例得出初爻為不變的陽爻，在爻畫旁注以“七”字。往下循同樣步驟可演出二爻（虛一不用，象征太極的那一枚，在全部演卦過程中不可再動），若如下圖所示，則余枚必為32。亦即“揲四”之數共8組，即二爻為少陰——不變的陰爻，在爻畫旁注以“八”字。

往下循環反復操作，可得出三、四、五、上各爻，假定都是七、七、八、八，即表示所有爻均無質變的可能，亦即所得出“之卦”不變，按筮法須以卦辭來占。例如成卦如下：

明夷卦的《卦辭》只有三個字：“利艱貞。”這個卦我在二十多年前事業壓力極大時占到，一看是不變的明夷卦，不覺苦笑。往后也時有出現，都是在身心境況極苦、周遭情勢十分惡劣的關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幾年下來，對明夷一卦的體會格外親切。《易經》中有許多險卦、苦卦，而明夷卦是最艱難困苦的。“明”是有智慧、有本事能發光照亮世界，“夷”是受傷。“明夷”就是英雄末路，好人受苦，而且可能是長期受苦，三兩下絕難脫困。“利艱貞”，就是教你做好承受大難的心理準備，在最艱困的環境下，仍得固守最重要的原則。八年抗戰時，有人占國運，就碰到這卦。人道驚險，世路崎嶇，多參悟這些處逆境的道理，總有補益。占筮時，并無其他規定或秘訣，只須專心存想要問的問題。為免干擾，一般多選較幽靜的場合。

前例是不變的明夷卦，六爻非“七”即“八”，實占時也可能碰到“九”、“六”的可變之爻，例如下面的完成圖：

卦中出現可變之爻，復雜性大增，往下我們進入變卦法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