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東后來才知道，911被定義為了一次恐怖襲擊事件，因此，美國總統下令，所有航班不得進入美國領空。等到空域開放，衛東趕到美國，已經是兩周以后的事了。

衛東是在一家醫院里，見到柳泉和羅伯特的。

那天陽光明媚，在醫院大樓前綠茵茵的草坪上，衛東看到柳泉推著一輛輪椅。輪椅上坐著一位花白頭發的中年男子，大約五十多歲的樣子。雖然兩鬢斑白，但是刀削一樣的筆挺鼻梁顯示出主人的硬朗。據說羅伯特年輕時候做過戰斗機飛行員，曾經參加過越南戰爭，獲得過勇士勛章。

一條厚厚的毛毯蓋在羅伯特的腿上，而他的上身仍然保持著挺直的狀態，柳泉則是俯下身子，在羅伯特耳邊輕語著什么。

這個時候，衛東已經知道，羅伯特在911事件中負了重傷，下肢完全癱瘓了。

911當天，羅伯特在世貿大廈自己的家族企業辦公室里辦公，遭遇了那次飛機兩度撞擊的恐怖襲擊，而柳泉則是在外參加一個華人活動躲過了一劫。

羅伯特并不是在撞機時直接受傷的，他所在的辦公樓層比較低，沒有直接受損。災難發生后，羅伯特并沒有像普通人那樣下樓撤離，而是和消防隊員一起，在大樓里搜救受傷人員。

等到他救出最后一位傷員，大樓在一瞬間倒塌了，羅伯特被一根梁柱壓住雙腿，等到被營救出來的時候，下肢已經完全失去了活力。

衛東覺得自己仿佛是在一個美國大片的場景里，直到柳泉向他招手，他才如夢初醒，朝兩人走了過去。

“哈羅，胡先生！”

羅伯特熱情地跟他打招呼。

“你好，羅伯特。”

衛東掃了一眼眼前這個白種男人，感覺他有一點點歐美民族的優越感。然后，衛東抬頭看向柳泉，表情復雜。柳泉則是微微點了一下頭，居然沒有說話。

“歡迎你來美國看望我們！我經常聽泉兒說起你。”

衛東聽羅伯特也把柳泉稱作泉兒，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但是他還是定了定神，緩緩地說：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們，你們在恐怖襲擊中幸存下來，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況且你還是一個救人的英雄。另外，也感謝你那么多年對柳泉的照顧。”

“泉兒是一個很優秀的中國人，也是一個很溫柔的女人，能遇到她是我的幸運！”

羅伯特倒是很直言不諱。

羅伯特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衛東，那鷹一樣的銳利目光搞得衛東有點不太自在。然后，羅伯特招呼旁邊一個護士過來，讓她把自己推回病房，留下了衛東和柳泉兩個人在那里。

柳泉始終沒有開口說話，她用眼神示意衛東跟著自己走，衛東也只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出了醫院大門，柳泉把衛東帶進了街角對面的一家咖啡館。在咖啡館的落地玻璃前，柳泉調弄著自己咖啡杯里的湯匙，還是半天沒有說話，眼睛里仿佛有一層迷霧。

“衛東，我恐怕不能跟你走了！”

柳泉最后還是把這個結果說了出來。

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衛東靜靜地望著眼前這個美麗的女子，他有點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你怎么樣？”

衛東最后問出這么一句語義含糊的問話。

“我很好！”

柳泉有點不自然地捋了一下耳邊的劉海。

“羅伯特成了一個英雄，他為了救人受傷了，以后都站不起來了，需要有人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哦。”

衛東像一臺機器一樣應答著。

“我要留下來陪伴他，他需要我……”

“你這樣，不會太委屈自己吧？”

衛東有點遲疑地發問。

“沒事，我很好，我也被他的英雄氣概所感動。羅伯特雖然下肢癱瘓了，可是醫生說，并不影響夫妻生活……”

聽柳泉這么說，衛東有點犯蒙。也許，柳泉在國外生活多年，已經接受了許多西方的觀念。她似乎在說，如果羅伯特喪失了男性的功能，她也許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他。

而衛東心里想的，是他們那么多年感情的折磨，眼看著就要破鏡重圓，卻又永遠無望了。他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無盡的深淵，心痛得有點麻木了。

這才是真正的造化弄人。

衛東不再說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的眼淚流了下來，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咖啡杯里，把咖啡濺起了一道一道的漣漪。

柳泉探過身子來，用雙手緊緊抱住衛東的臉頰，使勁親吻著他臉上的淚珠。而柳泉自己并沒有流一滴眼淚，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一早，衛東就買機票返回了中國，也沒有再讓柳泉去送他。

回到國內以后，衛東在廣州住了幾天。阿德一直陪伴著他，每天晚上都拉他出去喝酒，到半夜才回去睡覺。

一開始，衛東的話不多，主要是聽阿德在講他做調查記者時的故事。后來，他也就慢慢地打開了話匣子，和阿德討論起中國底層社會的一些現象，尤其是東莞那些打工仔、打工妹的故事，和阿德頗有共鳴。

阿德現在已經是他們刊物的副主編，對中國社會有自己深刻的看法。兩個人在很多問題上，都有比較一致的見解。

看到衛東漸漸地從郁悶中走出來了一些，阿德也很是欣慰。那一天，阿德把衛東帶到家里，小芳親自下廚，整了一大桌子菜，用家宴招待這位大學時代的摯友。

酒菜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小芳問衛東：

“阿東，我做的菜怎么樣？”

“太好吃了，你是標準的賢妻良母，阿德真是有福啊！”

“照我說，你就在廣州住下來吧，在這兒找點事做，我順便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我們單位靚女可多了！”

“是啊，是啊，咱哥們難得在一起，以后到了飯點就來我們家！”

阿德也在一邊附和著。

“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還是要回東莞去！”

衛東平靜地望著兩位好朋友，語氣堅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