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部辦公室的隔壁，同樣是一個大開間，里面被布置成課室的模樣。一排排的課桌，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每張桌子前只有一個座位，桌面上卻放著一臺顯微鏡。課室前方卻沒有黑板，更沒有老師，這讓衛(wèi)東更是好奇了。

阿香領著衛(wèi)東，坐到前排右邊的一個位子上。左首的座位上，整整齊齊坐著一排排小姑娘，看上去就是新招進來的工人，有的連工服都還沒換上。衛(wèi)東他們這邊卻沒幾個人，王金才正坐在一個角落里，對著顯微鏡，滿頭大汗地做著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衛(wèi)東進來。

小姑娘用顯微鏡給衛(wèi)東做了一下示范，衛(wèi)東在顯微鏡下，看到了一個長方體模樣的物體，上面還有一個類似針眼的小孔。

“你要把手中的漆包線，在顯微鏡下，穿過這個洞眼。”

聽阿香那么說，衛(wèi)東一陣犯暈，他終于明白東北小伙兒滿頭大汗的原因了。由于兩人都湊在顯微鏡前，身體靠得很近，衛(wèi)東聞到了阿香身上傳來的誘人的味道。那不是任何香水的味道，而是少女自然的體香，而且是來自鄉(xiāng)村的姑娘才有的香味兒。

“好吧，我試試看！”

衛(wèi)東哆嗦著，把手中的細線往磁頭的孔眼中穿去，可是好幾次都偏過了。等到他好不容易調整好呼吸，手指不再顫抖，右手拈著漆包線穿了過去，左手接過去輕輕一拉。他抬起頭來，望著阿香，眼睛由于疲勞流出了淚水，視線模糊起來。

阿香低頭看了一眼顯微鏡，毫不客氣地說：

“大哥，線扯斷了。”

衛(wèi)東仔細一看，自己剛剛穿過的漆包線，果然被孔眼的邊緣切斷了。他氣餒地望著顯微鏡，扭頭一看，旁邊的女工們都在認真地盯著鏡頭，靈巧的雙手像嫩蔥一樣的纖細。再看看自己前排的王金才，已經累得直喘粗氣了。

整整一下午，衛(wèi)東都在努力地嘗試這個穿針引線的動作，當他終于穿過一根線去，并且完美地在磁頭前端繞了一圈的時候，自己都為自己的成功感到驕傲。阿香仔細地檢查了一下顯微鏡下的磁頭，并沒有如衛(wèi)東所愿地贊揚他，而是說：

“嗯，接下來，在這個磁頭繞兩層，每層六條兩種不同顏色的漆包線，而且要排列整齊。”

聽阿香不動聲色地說完，衛(wèi)東覺得天好像要塌下來一樣。他苦笑著搖搖頭，看著前面轉過身來，同樣一臉暈菜的王金才。這兩個大男人，現(xiàn)在真是同病相憐了。耳邊，傳來了阿香銀鈴般的笑聲。

“大學生，不好過吧？張飛繡花呦！”

原來，在硬盤驅動器這個高科技產品里面，有一道工序是任何自動化設備無法完成的，那就是在磁頭前面的不足一平方毫米的范圍內繞線圈。最最現(xiàn)代化的工廠里面，要用最原始的人工手段來生產，這就是辯證法。

這些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們，將在這里對著顯微鏡沒日沒夜地工作，奉獻自己明亮的眼睛和靈巧的雙手，為資本家創(chuàng)造利潤。每個磁頭產品，新新廠將獲得幾美元的加工收入，而希捷一類的國際大廠，轉頭賣給中國市場的硬盤驅動器，一個就要幾百美元的價格。

而在廠里工作的小姑娘們，每個月只有幾百元人民幣的收入。折合到每天的工資，只有一美元多一點兒，她們的工作強度，則是每天要完成一百多個電腦磁頭的繞線工作。許多女孩子，幾年干下來，眼睛就壞了，無法繼續(xù)從事這種勞動，就會被工廠辭退出去。

衛(wèi)東他們在這里培訓，不是要真的上生產線勞動，而是讓他們了解這一關鍵工序的工作，以便更好地管理生產線。等到一個月培訓結束，衛(wèi)東也只能每天完成一、兩個合格的磁頭線圈，據(jù)說這在大學生當中，已經算是成績不錯了。

一個月的朝夕相處，衛(wèi)東和阿香已經很熟絡了。他已經熟悉于小丫頭淡淡的體香，以及刁鉆的四川腔調，也習慣于看她笑起來時淺淺的酒窩。阿香似乎也對衛(wèi)東很有興趣，喜歡聽他講大學校園里的故事。但是，她的工作很繁忙，不僅要教大學生們繞線圈，更要帶新來的女工，所以揮揮手就算和衛(wèi)東告別了。

培訓結束后，衛(wèi)東來到生產部報到，沒想到的是，出面接待他的，就是那天面試的香港女人。

“我姓林，是生產部的副經理，以后你就叫我林姐吧！”

林姐的聲音很柔和，語速卻很快。她給衛(wèi)東指定了一個辦公桌，給了他一堆表格，讓他先看一下。衛(wèi)東瀏覽了一下，全部是一些生產進度安排的表格，他以前在清溪那家玩具廠上班的時候，也填寫過這些香港模式的控制表單，只是沒那么復雜而已。

衛(wèi)東坐在那里，仔細翻看著手中的表格，他看到林姐自己也抱著一堆表格，噔噔噔地下樓去了。衛(wèi)東看著她風風火火的樣子，心里想，這就是她看上去那么老的原因了。可是，林姐說起話來卻溫柔得很，有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

衛(wèi)東坐在那兒，有點納悶，他的工作崗位不是應該在車間里嗎？怎么讓他閑坐在辦公室里了，這也不像香港老板的工作作風呀。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辦公室里走進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長相有點滑稽，像香港笑星曾志偉的模樣。由于過于肥胖，他走進來的時候，有點氣喘噓噓。他看到衛(wèi)東坐在那里，就橫了衛(wèi)東一眼，卻沒說話，往寫著“生產部經理”字樣的隔間里走去了。

沒過過久，肥胖男人又走了出來，手里拿著個空杯子，嘴里用粵語嚷嚷著：

“丟，人呢？衰妹仔死哪兒去了！”

衛(wèi)東不知道他是在找秘書還是什么人，就沒理睬他。香港男人看到辦公室里空空蕩蕩，只有衛(wèi)東一個人坐在那里，就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

“你是干嘛的？新來的嗎？”

這回換成了不太標準的港式普通話。

“我是新來生產部報到的。”

衛(wèi)東站了起來，高過那個香港男人一個頭。

“我是生產部朱經理，去，幫我倒一杯咖啡來！”

香港男人趾高氣昂地說，這讓衛(wèi)東從心底里有些反感。但他還是默默地接過杯子，在走廊里找了一圈，才找到了那臺咖啡機。好不容易弄清楚機器的工作原理，費了一點時間才泡好了一杯速溶咖啡。

等到衛(wèi)東端著咖啡，送到經理辦公室里的時候，朱經理似乎很不高興，明顯是嫌衛(wèi)東動作慢了。他正要開口訓斥衛(wèi)東幾句，門卻被推開了，原來是林姐回來了，她讓衛(wèi)東跟自己走，撇下老朱在后面罵罵咧咧的。

衛(wèi)東忙不迭地跑回自己剛才坐過的位子，抱起一堆表格，跟著林姐一路小跑，又下樓去了。林姐一邊走，一邊問衛(wèi)東那些表格看明白了沒有。

“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呀？”

林姐顯然對衛(wèi)東的回答不太滿意，她斜了衛(wèi)東一眼，說：

“你要好好研究這些表格，這以后就是你的工作內容了，我先給你講解第一張表的作用和填法……”

到了這個時候，衛(wèi)東才明白過來，林姐是要帶自己做生產計劃管理方面的工作。林姐在生產部是負責計劃協(xié)調的副經理，從生產物料進廠，到各個車間的生產進度安排，最后是成品出廠，都歸她統(tǒng)一調度。

她看到了衛(wèi)東的良好素質，以及曾經有過的港資廠工作經驗，決定培養(yǎng)他做這方面的工作，以減輕自己的工作壓力。本來，這個計劃管理的工種都是從香港調人來做的，現(xiàn)在工廠新近開業(yè)，香港方面沒有那么多的人手可以調過來用。

在車間里，林姐一面向衛(wèi)東詳細說明表格對應的數(shù)據(jù)來源，一面向已經開工的生產線的主管和拉長介紹衛(wèi)東。拉長們都親熱地和林姐打招呼，大學生管理員也向林姐點頭致敬。其中一個主管，正是和衛(wèi)東一起參加培訓的王金才，他戴著防塵口罩，和衛(wèi)東對拍了一下手掌，以示親熱。

等到在車間里一圈巡視下來，已經過去整整兩個小時了，可林姐連一口水都沒喝，還在滔滔不絕地給衛(wèi)東做講解。衛(wèi)東在一旁聽著，都覺得有點唇干舌燥了，更何況是講的人呢。林姐手里明明拿著一個盛水的瓶子，可她就是沒空下來去喝。

不知道怎么搞的，衛(wèi)東對林姐有了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他從這位香港姐姐的身上，看到了香港經濟起飛的底氣。他甚至對外表瘦弱的林姐有了一份憐惜，她工作起來太拼命了，怪不得那么顯老，掩蓋了她本來秀麗的容貌。

回辦公室的路上，林姐悄悄地跟衛(wèi)東說：

“以后，不要再給人倒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