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卻說節(jié)字營。
自從昨天夜里得梧桐院派人相助擒得梁天川,公孫飛鴻果斷撥馬調頭,領著一眾隨行部下踏上回京之路。一路馬不停蹄,及至傍晚時分,一行人便到了位于燎州城東百余里的塘驛。此地顧名思義,原只是個專供地方公文往來與軍情塘報轉遞的官驛,因地處要道易聚人氣,漸漸形成集鎮(zhèn),被納入附近谷陽縣治下,每日里商來客往好不熱鬧。
興許是時辰將晚,公孫飛鴻進入鎮(zhèn)子時,街面上已然喧囂不再,縱還有三二行人,卻讓暮色漸沉的小鎮(zhèn)顯得愈發(fā)冷清。朝著鎮(zhèn)中驛館走了一陣,公孫飛鴻心下忽覺不對,本能地探手捉刀張望四下,就見一道矮壯身影自前方街角慢悠悠地轉了出來,走到街心站定,將手中那支方頭尖尾的鐵棒朝地面一杵,震得周遭塵土飛濺。
公孫飛鴻見狀冷笑,當即也不廢話,口中啐了聲“狂徒好膽”,便自豎起二指輕輕一搖,四名武營偵騎立刻揮刀策馬殺上前去??伤娜藙倓倹_出丈許,街邊屋頂竟響起一陣令人牙根酸澀的弓弦震顫聲,直驚得一眾節(jié)字營偵騎駭然色變。眾人皆是軍中好手出身,深知強弓勁弩之威,尤其那些專門用來對付武林中人的特制弓弩,一旦結陣攢射,便是頂尖高手都難當其鋒!
幾乎就在公孫飛鴻暴喝示警的同時,數(shù)十支利箭已然破空而至,饒是眾偵騎素來機警,早在聽到異響時便已作出反應,奈何對方所用弓弩委實太過精良,只是頃刻之間,如瀑箭雨就將十數(shù)名節(jié)字營偵騎射得人仰馬翻!
手忙腳亂地揮刀撥落幾支來襲利箭,公孫飛鴻無暇理會部下傷亡,急欲撲向梁犯所在,誰知剛剛縱離馬背,就見頭頂驀地張開一面大網(wǎng),他人在半空無從借力,眼看著便要淪為網(wǎng)中之魚,情急間只得扯下披風迎面砸去,雖險險避過一劫,卻也去勢頓止,不得不落回地面。此時箭雨將歇,節(jié)字營一行已然潰不成軍,數(shù)道黑影趁勢沖向人犯所在的隊伍中段,公孫飛鴻見狀大急,正待搶近前去,又覺身后勁風襲來,正是先前拄棒攔路的矮壯漢子。察覺此人出手看似來勢洶洶,實則差強人意,公孫飛鴻心系人犯留去,自不肯與之糾纏,應對便難免有些敷衍,不料這矮壯漢子竟在出手間藏了心機,先前有意示敵以弱,此刻見公孫飛鴻果然麻痹大意,手中方頭鐵棒這才猛地加力,整個人頓時氣勢大張,便如那睡虎張目,潛龍騰淵,著實打了公孫飛鴻一個措手不及,只寥寥數(shù)招換過,便教他險象環(huán)生。
眼見形勢徹底崩壞,公孫飛鴻既驚且急,心知此前的馳州民變一事固然可大可小,但以武四營目前處境,一旦今夜走失人犯,朝中那些本就憋著勁兒想要徹底扳倒武四營的大臣們豈不落井下石?然而與人交手時最忌分心,公孫飛鴻這一走神,立刻讓對手抓準破綻,一棒掃向他的肩頭。
“將軍當心!”
眼看公孫飛鴻便要重傷落敗,長街那頭突然傳來一聲呼喊,緊跟著夜色中驚現(xiàn)白虹,卻是個身穿粗布白衣的青年男子急急刺來,搶在矮壯漢子得手前趕至公孫飛鴻身旁,伸手將他抄去街邊,隨即身形一閃,再次由靜轉動,整個人如箭離弦,后發(fā)先至地欺近矮壯漢子面前,揮拳直搗其中門。后者即刻變招回棒格擋,可白衣青年這一拳委實勢大力沉,旁人只聽“鐺”的一聲巨響,就見矮壯漢子倒滑而出,雙腳在地上生生犁出兩條塵浪。
不等矮壯漢子穩(wěn)住身形,白衣青年再次搶上前去,只見他雙拳掛劈捶架,兩肘左搬右沖,以氣發(fā)勁以意領神,力沉勢穩(wěn)迅疾如風,騰挪間雙腳如蛇行似走冰,輕盈不顯虛浮,流暢不失穩(wěn)健,須臾便將矮壯漢子壓去下風,直教后者一干同伙看得是瞠目結舌。
常言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師父”,盡管此說多少有些戲言之意,卻也的確道出了拳腳功夫的訣竅所在。只憑這白衣青年此刻施展的精妙步法,不論其所用拳法出自誰家,都已堪稱上乘,絕非眾人能敵。
眼見于此,劫囚者們無不心生退意,好在矮壯漢子終非庸手,又占了兵器便宜,哪怕被白衣青年一頓疾風驟雨般的搶攻轟得氣血翻騰,卻硬是憑借一腔悍勇見招拆招,手中鐵棒使得是舉重若輕,揮得是虎虎生風,如此勉力招架數(shù)合,總算堪堪穩(wěn)住陣腳,也讓其一干同伙心下稍定。
須臾間二人又是十數(shù)招換過,興許是擔心劫囚事敗,矮壯漢子有意行險賣了個破綻,誰知白衣青年經(jīng)驗老辣并不上當,反倒將計就計,順勢虛晃一槍賺得他空門大開,跟著拳作鳳眼疾刺而出,直取其失了防備的肋下。
眼見勝負將分,場中再生異變。
一道明燦如金的劍光驟然閃現(xiàn),竟如晨曦般照得長街大亮。眾人齊齊看去,卻見持劍之人是個斗笠女子,端的是人如風劍如龍,仆一殺到便揮劍逼退白衣青年,解了矮壯漢子之危,隨即劍光陡張,又將前者卷入其中。
面對半路殺出的斗笠女子,白衣青年略作訝異,隨即吐氣開聲催發(fā)功力,雄渾如黃鐘大呂,威嚴似虎吼龍吟,聲浪激蕩排卷,吹得街邊積雪橫飛,也震散了對手那密集如瀑的劍光。斗笠女子不怒反笑,手中金黃劍光再綻,招式卻與方才大為不同——或如黃云漫卷狂風獵獵,好似盛夏雷雨前的天色;或如雪浪興波澎湃洶涌,仿佛巍峨群山上的雪崩。乍一看恢弘磅礴,細觀則更加令人叫絕,可謂是力沉時勁貫鋒芒能挑山河,綿密處纏纏點點如風卷雪,大氣不失精巧,凌厲卻又多變,直教在場之人的心神無不為其所奪,個個僵立當場,好似白日見鬼一般。
“風雪流云!”過得片刻,見多識廣的公孫飛鴻率先認出斗笠女子所用劍法,不禁訝然低呼。
原來此人使的赫然竟是風云劍閣鎮(zhèn)山絕學——風雪流云劍!
唐州風云劍閣是近些年新崛起的門派,其開山掌門穆長云素以“劍癡”為號,與世人公認的唐州第一高手、原道門掌門向云檀并稱“唐州二云”,乃是當今武林最頂尖的劍客之一。在其率領下,風云劍閣迅速取代幾經(jīng)起落的黎州礪鋒門,躋身武林九大劍派之列,成為雄踞一方的名門宗派,弟子不下五千,以至于朝廷都不得不默許風云劍閣在唐州武林的新晉魁首地位,早早派人與穆長云暗中接觸,并在某些事情上達成一致。
既已瞧出斗笠女子來歷,公孫飛鴻心下頓生明悟,料想此事恐非江湖救急那么簡單,正自滿心躊躇難以決斷,場中雙方的交手也已趨近白熱。
盡管白衣青年實力過人,也不曾大意輕敵,奈何斗笠女子劍法卓絕,加之寶劍鋒利,絕非赤手能當,即便前者拳法高妙,內功又頗為精純,可幾番應對下來,仍被后者打得是左支右絀。眼見于此,公孫飛鴻權衡再三,終是把心一橫,剛要上前助那白衣青年一臂之力,卻見后者似已打出真火,原本有如冠玉的面龐突然赤紅一片,雙目更隱隱射出妖異無比的血光。
“倒垂斗牛、橫移參商!”
隨著白衣青年怒喝間似慢實快地伸展雙臂一攪一推,長街倏然為之一靜,隨即平地起狂風,竟使得旁人紛紛生出錯覺,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場能夠吹散漫天星辰的風暴之內,饒是運足功力與之抗衡,仍被攪得東倒西歪!
就在眾人無不因為白衣青年功力憑空暴漲而心下駭然之際,斗笠女子眼中同樣閃過一絲慌亂,好在她不僅劍法了得,膽色更加過人,自知避無可避之下,竟毅然提劍迎向對手那雙掀起風暴的鐵掌,雖被掌勁攪得衣袖破碎臂骨斷折,卻也一劍刺傷對手肋下,算是拼了個兩敗俱傷。
眼見兩位高手雙雙負傷后退,矮壯漢子等人立刻見機行事,分出幾人架起受制昏迷的梁天川退向夜色深處,余者則快步趕來斗笠女子身旁。原來后者才是今夜這場劫囚大案的主使之人。
“三姑娘,您的傷——”剛剛來到斗笠女子身旁站定,矮壯漢子便關切問道,可女子并不理會,只是強忍傷勢劍交左手,冷冷瞥向傷勢更重的白衣青年,眼中殺意昭然。
“三姑娘!困獸猶斗,粱大俠已然得救,此地不宜久留!”矮壯漢子連忙出言勸阻,倒非手下留情,而是那白衣青年雖已傷重,卻未必不能勉強再戰(zhàn),而這塘驛鎮(zhèn)又是州中商道重要節(jié)點,常年駐有一營官軍,一旦聞訊趕來,他們這些人必定插翅難飛。
斗笠女子并非嗜殺之人,只是自幼天資卓絕,極得師長寵愛,漸漸便養(yǎng)出眼高于頂?shù)男臍猓丛虢褚共铧c被人廢了一條胳膊,而且傷她之人還與她年紀相仿,這讓她自覺大失顏面之余,不免對白衣青年生出殺心,此刻得同伴及時提醒,雖心有不甘,倒也知曉輕重,當即還劍入鞘,朝白衣青年冷冷啐了聲“算你命大”,便在矮壯漢子等人簇擁下迅速遁入夜色,轉眼消失無蹤。
眼見一眾劫囚者揚長而去,公孫飛鴻心知自己無力阻攔,也不做那徒勞之舉,又見白衣青年傷勢頗重漸有不支,趕忙三步并作兩步地近前攙扶。
“在下公孫飛鴻,蒙朝廷恩典,腆為節(jié)字營偵騎都尉。少俠今夜仗義出手,公孫感激不——”
“少俠?你罵誰呢?”聽到公孫飛鴻對自己的稱呼,白衣青年撇嘴嗤道,“在下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所謂‘俠客’!一個個逢人便自夸名號,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自己,偏又裝出副淡泊名利的惡心嘴臉!文不肯科舉入仕為民請命,武不敢披堅執(zhí)銳為國殺敵,只會賴在江湖里爭名奪利,偶爾裝模作樣地行些善舉,便要千方百計地滿處宣揚,此等沽名釣譽之徒,在下不齒為伍!”
白衣青年這番話說得極不客氣,卻聽得公孫飛鴻頓生知己之感,連忙改口再問:“還要請教郎君尊姓大名?”
“白馬?!卑滓虑嗄暌膊浑[瞞,爽快答道。
“白馬?‘白馬非馬’的白馬?”公孫飛鴻雖是官身,多少讀過些書,但肚子里的墨水實在有限,一時間也想不到其他典故。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的白馬。《知北游》,讀過么?”白衣青年即刻出言糾正,見公孫飛鴻訕笑不語,轉而換了話題又問:“將軍接下來打算如何?”
“事已至此,公孫怕是只能硬著頭皮往燎州城中走一趟了。”公孫飛鴻苦笑道。他這話說得含糊其辭,白馬還是一聽就懂。案子發(fā)在燎州地界,公孫飛鴻此去州城還能找誰?
“既如此,在下有一不情之請,還望將軍體諒?!卑遵R拱手抱拳,不等公孫飛鴻開口又道:“待將軍明日進得州府衙門,孟大人勢必詢問今夜詳情,屆時還要請將軍設法替在下遮掩一二,如有可能,最好不要提及?!?
“這——”公孫飛鴻聞言多少有些為難。做了半輩子武營偵騎,他自能理解白馬何故如此。似對方這等獨來獨往的江湖人,最忌諱與公門打交道,雖說其今夜行的乃是義舉,可一旦被官府記在心里,日后誰又說得準是好事還是壞事?然而燎州刺史孟弘文又豈是那么容易欺瞞的?
“將軍?”將公孫飛鴻的遲疑看在眼里,白馬輕聲催促道。前者自知推脫不過,心下思忖再三,終是鄭重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