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朋友,快來幫忙!不幫忙,死啦,死啦!”
我把思緒拉回來,把視線移到聲源處,那個俄羅斯胖子的身上全是白花花的冰屑,臉上也蒙上了一層白霜,見我終于注意到他,喊道:“快快快,我支持不了多長!”
怎么忘記這茬兒了,我朝他點了點頭,趕緊跑過去。他趴在深洞邊沿,半個身子已經垂在空中,幾乎被凍成冰柱的右手拉著早已凍成冰塊的那個稍矮的俄羅斯人。如果不是他的兩只腳緊緊地插在裂開的冰縫中,雪崩時他們倆只怕已經掉下去了。
我趕緊趴下,巨大的落差讓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在這個深洞面前,我們竟然渺小得像螞蟻。
我把手伸出去,想拉住那個俄羅斯人的手,但隔得還是有些遠,除非我像旁邊這人一樣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被吊在空中的那人看到我來幫忙,嘴里“嘰里咕?!钡卮蠼?,一張結滿了冰霜的肥臉扭曲得很難看,也有點兒滑稽。他把身子扭來扭去,想要抓住我的手,但這么一動直把拉他那人疼得齜牙咧嘴,兩個人很快又吵起嘴來。
我心想:之前的冰裂就是你造成的,現在被吊著了還不學乖。對了,雪崩是在他們兩個邊跑邊叫時候發生的,恐怕也是這兩個活寶動靜太大的緣故。如果不是這塊中空的冰層,我們早就死了,現在還在這兒大喊大叫,真不要命了?
我剛要張嘴說話,發現自己和他們語言不同,趕緊搜刮肚里僅有的幾句英文單詞,還沒來得及阻止,身后突然傳來幾聲輕盈的腳步聲,聽這聲音好像是那個叫“結衣”的日本女人。
我只覺心臟一緊,我總感覺那個日本女人不是什么好東西。
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被吊著的那個俄羅斯人的瞳孔一瞬間放大到了極致,緊接著身子像個壞了的擺鐘一樣急速地擺動起來,另一只手高高舉起,我看準時機猛地伸出手去,終于抓住他凍得冰塊似的手腕。只是沒想到因為用力過猛,加上趴了一會兒身子下面的冰已經融化了不少,身子整個滑了出去。我暗叫不好,另一只手想去抓點兒什么東西停下來,可抓來抓去全是冰水。那個俄羅斯人看到我的身子快速地探了出去,急得“哇哇”大叫,那一瞬間我的腦袋里就像播放了一部快速閃過的電影,只不過所有的片段都是屬于小堂的。
他現在過得還好嗎?
就在我的膝蓋離開冰面的時候,我徹底絕望了,在雨林里撿回了條命,沒想到還是得死在這里。如果我滑下去了,就算那個俄羅斯人拉住我的手,另外那個也承受不住我們的重量。
“吳朔你娃簡直不要命,我來助你!”伴隨著一聲陰陽怪氣的叫喊,我的雙腳好像被捕獸夾猛地卡住,這突如其來的力量讓我脖頸間的骨頭“咯噔咯噔”幾聲響,要是我往前滑的力量再大一些,非把我的腦袋甩出去不可。不過也多虧了這股狠勁兒,我的身子在小腿過了冰面之后終于停了下來。
睜開眼睛,眼前滿是綠色,深洞底下的綠地似乎成了一汪泉水,“泉水”中間不斷蕩開漣漪,緊接著一顆籃球般大小的黑色頭顱突然從“水底”緩慢冒出,一仰頭,沖著我咧開一個十分駭人的笑容。
我一下子看呆了,這是什么東西?剛想再仔細看一下,拉住腳的力量突然又加大了幾分,沒來得及多想,我就被逐漸拉離了深洞。
在眼睛離開深洞的瞬間,我趕緊又往底下看了一眼,那個駭人的黑色頭顱不見了,“綠泉”好像在一瞬之間重新變回綠地,哪兒還有什么漣漪。難道之前只是我的幻覺?
在身后的拉力作用下,我的身子重新回到冰面,除了那只被俄羅斯人拉扯得青筋凸起的手臂。他太重了,任后面的人怎么拉也拉不上來,我只感覺手臂漸漸提不上力氣,趕緊咬緊牙更大力地捏住他的手。這時,身后又傳來了那個輕盈的腳步聲,緊接著只聽“叮”一聲細響,一柄在夕陽下泛著紅色冷光的細長武士刀一下子跳到我的眼前,刀鋒劃開一道亮白的弧線,就要往我的手臂斬去。我的心臟立即跳到嗓子眼兒,那個日本女人想做什么?沒想到弧線在半空中猛地改變方向,她的目標不是我的手臂,而是那個俄羅斯人的!
趴在我旁邊那個俄羅斯人也注意到了武士刀,他大喊了一聲:“NO!”猛地把另一只手伸向刀鋒,熊掌般大小的巴掌順勢就要捏住那把急速劃來的刀。我一驚,這人的手恐怕保不住,這把武士刀連槍都能砍成兩截,切這只手還不是跟削泥似的?
武士刀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而那只手也已經進入刀鋒弧線的范圍之內。就在準備接住刀鋒的瞬間,亮光從那個俄羅斯人的手掌中間一閃而過,而后朝另一個方向劃去,避開了另外那個俄羅斯人的手臂。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只寬大厚實的手掌從中間位置慢慢滲出鮮血,然后像被一刀切斷的蘿卜那樣,屬于手指的那一截齊齊整整地掉了下去,鮮血全滴落在他兄弟的臉上。
“阿納托利!”吊在空中的那個俄羅斯人朝他大叫了一聲,眼睛瞪得渾圓,他臉上的血還在汩汩流動著,“阿納托利”應該是斷掌這人的名字。
我的眼前也被蒙上一層紅霧,不少鮮血也流到了我的臉上。我只感覺自己的心臟劇烈地抽動了一下,那個女人究竟心狠到何種地步?如果不是阿納托利伸出手擋了一下,就算皮肉沒有擋住,骨頭肯定也是造成刀鋒偏移的原因所在,那么另外那人的整條臂膀就將不復存在。
阿納托利這次沒有回答他的話,叫了聲“阿歷克賽”,后面的就聽不懂了,說得是俄語,接著朝我點了點頭,示意我一起用力把阿歷克賽拉上來。我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倒是阿納托利,他不知從哪兒生出了一股力量,那只抓住阿歷克賽的手如同起重機似的把他慢慢地抓了上來。
阿歷克賽回到冰面上后并沒有像我預想中的那樣去找結衣算賬,而是一件接一件地脫衣服,脫到最后一件短袖直接撕開,包在阿納托利的手上。
我把頭抬起來,結衣正站在我旁邊,武士刀已經被她收起來,臉上仍舊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只是看上去有些慘白,就像老日本電影里的歌姬那樣,可能是被凍的。
拉住我腳的是李癮,后面一連串拖著藏哥和陸飛,張國生和楊董站在遠處不知道在說什么,見我看過來后停止了交流,看著我。李申倚靠在更遠處的一塊冰塊上,懷特博士站在他旁邊。李申眼睛微睜看著我,一臉擔心,看到我后朝我微笑了一下,吐出一長串白氣。
我被李癮扶起來,他說:“你娃果真不要命,我還小看你了。”
“你說呢,好歹也是老K,比起你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兵那還不是綽綽有余?”陸飛嘴里嚼著花生,邊說邊朝我擠眉弄眼,“老K你說是不是?”
“老K是誰?”
“老K都不知道……撲克牌玩過沒有?J、Q、K、A都不知道?你這兵怎么當的,回家種地算了,你說呢?”
“你娃盡瞎說,當年我也是緬甸賭場的一把好手,那時候我一天贏多少你知道?要不是……”李癮好像意識到什么,趕緊打住,接道:“所以老K我還是知道的?!?
緬甸?賭場?這個李癮說出的這些信息可不簡單,否則也不會很快把話題轉移了,難道他面臨遣散就是因為這個?
“好了,好了,不說了,我們還是好好看戲才是道理?!崩畎a緊接著加了一句,指著裸著上身、渾身肌肉的阿歷克賽,又把手指移動到另外一邊的結衣身上,“你說他們倆誰會先死?”
這個李癮倒挺幸災樂禍,不過就目前的架勢來看,阿歷克賽是要拼命了。結衣砍了他兄弟的手掌,還差點兒要了他一條胳膊,我看他臉色鐵青,眉目間透露出一股狠勁兒,這個眼神和被逼到死路上的毒販差不多,看來真的豁出去了。
只不過,他是這個女人的對手嗎?結衣兩只失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一丁點兒表情。對了,她為什么會突然攻擊阿歷克賽?我看了一眼站在遠處的懷特博士,他蹲下身去正和李申說話,眼睛全然不往這里看來,好像根本就不關他什么事。結衣襲擊阿歷克賽肯定是他下的命令,是擔心他阻礙到隊伍前進的速度?那就要殺了他嗎?砍掉他的胳膊,阿納托利堅持了那么久,突然失去我的拉力肯定拉不住,這不就是殺人滅口?
太可怕了,這個所謂的博士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如此心狠手辣。
阿歷克賽捏了捏拳頭,全是“噼里啪啦”的骨頭響。這個大塊頭往日里肯定也是練過的,我注意到他肱二頭肌的皮膚上文刻著一個骷髏頭,骷髏頭頂上站著一只栩栩如生的墨青色烏鴉,像是某種標志。
說起骷髏頭……之前在深洞底部探出水面的頭顱是怎么回事?雖然離這么遠,但是那顆頭顱上的額頭、眼窩都那么清晰,特別是那些密密麻麻有小拇指長短的尖牙,而且竟然咧開嘴對我笑了起來……
可我又分明記得深洞底部是一片寬闊的綠地,哪是什么泉水?不是我看錯,那就是見鬼了,所以肯定是看錯了,可能是被李癮一拉,腦袋有些不靈光了。
正想著,阿歷克賽終于有所動作,擺好架勢慢慢地朝結衣走去。他這是格斗的套路,這人確實練過,不像是尋常向導。他走了一半,見勢就要往前沖,阿納托利突然握著斷掌朝他跑過去。阿歷克賽顯然沒有料到背后會來人,剛想轉過身子,阿納托利一個飛腳已經踢到他屁股上了。
也許是踢到了敏感位置,阿歷克賽整個人被踢得跳了起來,兩只手護著襠部一臉迷茫,朝他罵了幾句,聽那口氣應該是:“你他娘的吃錯藥了?踢我干嗎?”
阿納托利放開捂著的手,又結結實實地給了他頭頂一巴掌,也跟著他罵,罵了什么這可就聽不懂了。他們倆爭論了好一會兒,兩個人都喊得臉紅脖子粗,最后阿歷克賽搗蒜似的點頭,乖乖地跟在阿納托利后面走回去,撿起衣服重新穿上,“不服”兩個字寫得滿臉都是。
“他哥的話倒挺管用的?!崩畎a哈哈一笑說道。
陸飛忙問他們倆說了什么,李癮接著說:“阿納托利告訴他弟弟不要不知好歹,那個日本女人一刀下來可就不是斷掌這么簡單了。并且阿納托利還提到了一個關于教會的事情,還說不要忘記大主教讓他們來這里的目的,然后阿歷克賽就乖乖服軟了。”
我聽得莫名其妙,這哪兒跟哪兒啊,什么教會,什么大主教,這還能扯到宗教上去?
阿歷克賽穿好衣服,像個三百斤的賭氣的孩子一樣,看都不看結衣一眼,故意把腦袋別過去,又朝我看了幾眼,笑了笑,蹲下身從包里翻出紗布和幾瓶藥罐,細心地給他哥哥阿納托利敷上,其間好幾次弄疼了他,兩人又吵嘴了幾次。
而那個結衣,徑直走到懷特博士身后,從懷里掏出一塊暗紅色的手帕,抽出武士刀,將刀鋒上的鮮血抹干凈,又把手帕放回懷里,那塊手帕之前可能是白色的。我看她直挺挺地站在懷特博士身后,心里涌出一陣惡寒,這女的著實太兇殘了。
這里就是我們的目的地,而下一步行動就是進入深洞底部。然后,然后就不知道了,張國生守口如瓶,每一步行動都被他隱藏起來,而這次懷特博士很奇怪地沒有拆他的局,二人似乎開始一起對我們隱藏一些東西,或者說,他們其實也不知道下一步行動會遇到什么。也就是說,深洞以下究竟是什么,誰也不知道。
如果這樣就最好不過,之前都是被他們牽著鼻子走,現在總算公平了。
走到這里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傍晚,因為后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情,等全部弄完,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大風刮起,眼前什么也看不到,那座黑洞也沒有了白天時候的模樣,相反,夜幕降臨之后整個洞口望下去黑漆漆的,就像平坦的地面上無端生出一個吞噬萬物的混沌眼,走近了就會被卷進無邊的黑暗當中。
在這種情況下進入深洞顯然是不可能的,沒有辦法,只能補充體力先睡一覺,明早起來再說。借著吃飯的時間,我們和那兩個俄羅斯人聊了會兒天,李癮奇怪他們怎么好端端跑冰層對面去了。
阿歷克賽說,之前說好由他們兩兄弟到對面去安置炸藥,把冰層炸掉,沒想到一個不小心就把冰層提前踩碎了。
李癮接著問:“用炸藥,你們就不怕引發雪崩嗎?”
阿歷克賽接著說:“雪崩肯定會有,但這里地形奇特,雪崩也不會殃及我們,主要還是因為自己在跑的過程中不小心碰到炸藥的開關,提前引爆了炸藥,然后雪崩也就提前了?!?
我心想: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剛想再問點兒什么,一股大風突然刮起來,然后越刮越大,再也停不下來了。這里的風實在太嚇人了,鬼哭狼嚎似的,關鍵還夾風帶雪,如果只身站在雪地中,不用半個小時,肯定被凍成冰雕。
起風之后,我們趕快回到之前走過的那條小路上,這里兩面都是冰墻,風再大也不至于把帳篷吹翻,先前準備的睡袋也在這時派上了用場。懷特博士他們的睡袋比我們的高級多了,聽說是用貂皮做成的,披在身上任風怎么吹都不會冷。
阿歷克賽看李申身體不行,把自己的睡袋給了他,他則和他哥哥擠著睡,將就照顧。
李申的帳篷和我的在一起,在我準備拉上拉鏈睡覺的時候,他突然把頭探出來,讓我去他那兒坐坐?,F在也才剛過七點,年紀大了睡不了那么長時間。
吃了點兒東西之后,李申的身體恢復了不少。我心想:反正也早,就陪他說說話。
李申把貂皮睡袋鋪在地上讓我坐下,從包里掏出一袋梅干,說這是他老家的特產,他妻子和他都愛吃,他們夫妻倆年輕的時候出國留學那會兒還帶了很多,不過幾天就吃完了,所以回國之后特別想念梅干的味道,每次出遠門都會在路上帶幾袋。
我接過他手中的梅干,確實已經干透了,上面干皺的果肉呈黑紫色,遞到嘴邊鼻子里就已經聞到那個讓我流口水的香味。我趕緊放進嘴里,牙齒一咬,又酸又甜的汁水混著濃郁的果香立刻充滿口腔,好吃得不得了。
李申又給我遞過來幾顆:“多吃點,我也愛這味道,不過我年紀大牙口不好不能多吃,你年輕可以多吃一些?!边呎f邊笑盈盈地看著我,臉上的皺眉溝壑似的一道又一道,但看上去和藹可親,特別是笑起來的模樣確實像極了我爺爺。
李申說他來自南方,今年七十五歲了,之前早早就退休了,也是因為這次才又出來。這是他第二次到天山,第一次是二十年前,和這次一樣,那回也差點兒就死在天山了。
聽到這里,我實在忍不住把心里的疑惑說了出來:“關于這次的天山之行,我們究竟是來執行什么任務的?”
李申直直地盯著我,過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說:“小吳啊!請你原諒我不能給你答案,其實我叫你來和我說話早就料到你會問我這個問題,只是……只是我也不清楚這次任務究竟是要做什么。”他頓了頓,盯著我的眼睛,“和二十年前那次一樣,其實我是來找人的?!?
我突然想起之前他的怪異舉動,“小靜”,對,是這個名字,難道他來找的就是這個“小靜”?
李申見我沒有說話,緊接著深吸了口氣,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我以為他要做什么,趕快伸手去扶,手還在半空中,只見他雙膝一彎,整個身子如同一座倒塌的大山,一下子跪倒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