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風暴的前后
- 自己的園地
- 周作人
- 3423字
- 2018-11-26 15:29:20
上
上文曾經說過,我在天下太平的空氣中出世,一直生活到十歲,雖然本身也是多病多災,卻總是平穩中渡過去了。但是在癸巳(一八九三)年遇著了風暴,而推究這風暴的起因,乃是由于曾祖母的去世。曾祖號苓年公,大排行第九,曾祖母在本家里的通稱是“九太太”,她的母家姓戴,父親是個監生,所以大概也是本城的富翁,但在我有知識以來,過年過節已經沒有她的娘家人往來,可能親丁都已斷絕了吧。苓年公早年去世,沒有人看見他過,但性情似乎很是和順,不大容易發脾氣的,因為傳說他好種蘭花,有兩間房內特設地板,稱為“蘭花間”,還是他的遺跡,據說有一天他鉆到床底下去安排花盆,當時祖父的保姆吳媽媽誤當是一只狗,唆唆的吆喝想趕他出去,這話流傳下來,可以為例。但是曾祖母的相貌很是嚴正,看去有點可怕,其時她已年將望八了,——她去世時年七十九,恰在除夕了,其實算是八十也無不可,——終日筆挺的坐一把紫檀的一字椅上邊,在她房門外的東首,我記得她總是這個姿勢,實在威嚴得很。我們小孩卻不顧什么,偏要加以戲弄,記得(這是我自己第一次記得的事了)同了魯迅走到她的旁邊,故意假作跌倒,睡在地上,那么她必定說道:
“阿呀,阿寶(這是她對曾孫輩的總稱),這地下很臟呢?!蹦菚r已是她的晚年,火氣全然沒有了,在壯年時代她的脾氣實在怪僻得很哩。據我的一個堂叔“觀魚”所著《三臺門的遺聞軼事》所記,大抵流傳于本家老輩口中,雖系傳聞,未必全屬子虛吧。現在抄錄在這里:
“九老太太系介孚公的母親,孤僻任性,所言所行多出常人意料以外。當介孚公中進士,京報抵紹,提鑼狂敲,經東昌坊,福彭橋分道急奔至新臺門,站在大廳桌上敲鑼報喜之際,這位九老太太卻在里面放聲大哭。人家問她說,這是喜事為什么這樣哭?她說,拆家者,拆家者!”
拆家者是句土話,意思是說這回要拆家敗業了。她平常就是這種意見,做官如不能賺錢便要賠錢,后來介孚公知縣被參革了,重謀起復,賣了田產捐官(內閣中書)納妾,果然應了她的話,不待等科場案發,這才成為預言。平常介孚公在做京官,每有同鄉回去的時候,多托帶些食品去孝敬母親,有一回記得是兩三只火腿,外加杏脯桃脯蒲桃干之類,裝在一只麻袋里,可是曾祖母見了怫然不悅道:
“誰要吃他這樣的東西!為什么不寄一點銀子來的呢?!彼@意思是前后相符,可以貫穿得起來的。
我們小孩暫時能夠在風平浪靜的時期,過了幾年安靜的生活,只在有時候和老太太們開點小玩笑,這實在是很幸福的。上面說過的“蘭花間”及其毗連的一部分,已經分給共高祖的“誠房”,——我們是“興房”居長,第二是“立房”,至于“誠房”這是智字派下的第三房了,——租給一家姓李的,是李越縵的本家,主人名為李楚材。我所記得的恰巧也是對于老人的小玩笑,這是很有意思的偶合了。魯迅在《朝花夕拾》的一篇里記有一節,現在就借了過來應用吧。
“冬天,水缸里結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并且有大半天不準玩。我們推論禍首,認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肚子疼。”這里所謂“我們”,當然一個是我了,至于另外一件事乃是我單獨干的,也是對于李家的一位房客。這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很高大的人,卻長著很是細小的辮子,頂上戴著方頂的瓜皮帽,樣子頗為滑稽。有一天在門外看見許多人圍著,是在看新嫁娘,這位高個子小辮子的人也在那里。我便忍不住偷偷的走近前去,將他的辮子向上一拉,那頂帽子就立刻砰的飛掉了。為什么辮子一扯帽子就會掉呢,這是因為辮子太細小了,深壓在帽子里面,所以一掣動它,帽子便向前翻掉了。可是那人卻并不發怒,只回過頭來說道:
“人家連新娘子也看不得么?”小孩雖然淘氣,只因他的態度應對得很好,所以第二次便不再和他開玩笑了。
中
曾祖母于光緒十八年壬辰的除夕去世,她于兩三日以前,從她照例坐的那把紫檀椅子想站起來時,把身體略為矬了一矬,立即經旁人扶住了,此后隨即病倒,人家說是中風,其實不是,大約只是老衰罷了。
她是闔臺門六房人家里最年長的長輩,中間的“大堂前”要讓出來給她使用,本來是死人要大過活人,何況又是長輩呢。恰巧這年我家正是“佩公祭”(是智仁勇三派九房人家的祖先)值年,照例應當在堂前懸掛祖像,這也只好讓出來,移掛外邊大廳西南的大書房里,可是陳設的祭器很值錢,恐防被人偷去,須要雇人看守才行,乃去找用人章福慶的兒子來擔任這件事。他名叫運水,這便是魯迅在小說《故鄉》里所說的閏土,是十四五歲的鄉下少年,正是我們的好伴侶,所以小孩們忙著同他玩耍,聽他講海邊的故事,喪事雖然熱鬧,也沒有心思來管了。
祖父得到了電報,便告了假從北京回來了,那時海路從天津到上海已有輪船,所以在一個月之內,便已到了家里。他同了他小女兒同年紀的潘姨太太和當時十二歲的兒子,輕車減從的走回來,大約原是預備服滿再進京去的,卻不料演成那大風暴。這風暴計算起來是兩面的,其一方面是家庭的,那是不可避免的事,其第二乃是社會的,它的發生實在乃是出于預料之外的了。
祖父回家來,最初感到的乃是住屋有了變更的事,當初父母住的兩間西邊的屋騰了出來,讓給祖父,搬到東偏的屋里來,從前曾祖母的房子則由祖母和我同住。祖父初到覺得陌生,又感覺威嚴難以接近,但潘姨太太雖然言語小通,到底年輕和藹一點,所以時常到那里去玩。這樣胡里胡涂過了幾天,大約不很長久吧,突然在曾祖母五七這一天,這距離她的死只有三十五天,祖父到家也還不到半個月,祖父忽爾大發雷霆,發生了第一個風暴。大約是他早上起來,看見家里的人沒有早起,敬謹將事,當時父親因為是吃洋煙的,或者也不能很早就起床,因此遷怒一切,連無辜的小孩子也遭波及了。那天早上我還在祖母的大床上睡著,忽然覺得身體震動起來,那眠床咚咚敲得震天價響,趕緊睜眼來看,只見祖父一身素服,拼命的在捶打那床呢!他看見我已是捶醒了,便轉身出去,將右手大拇指的爪甲,放在嘴里咬的戛戛的響,喃喃咒罵著那一班“速死豸”吧。我其時也并不哭,大概由祖母安排我著好衣服,只是似乎驚異得呆了,也沒有聽清祖母的說話,仿佛是說“為啥找小孩子出氣呢!”但是這種粗暴的行為只賣得小孩們的看不起,覺得不像是祖父的行為,這便是第一次風暴所得到的結果了。
下
不久以后,大約過了曾祖母的“百日”之后,他漸作外游的打算,到七八月的時候,就前往蘇州去了。不知道的或者以為是去打官場的秋風,卻不料他乃是去找本年鄉試的主考,于是第二次風暴就爆發了?,F在借用《魯迅的青年時代》里我所寫的一節,說明這件事情:
“那年正值浙江舉行鄉試,正副主考都已發表,已經出京前來,正主考殷如璋可能是同年吧,同介孚公是相識的。親友中有人出主意,招集幾個有錢的秀才,湊成一萬兩銀子,寫了錢莊的期票,由介孚公去送給主考,買通關節,取中舉人,對于經手人當然另有酬報。介孚公便到蘇州等候主考到來,見過一面,隨即差遣‘二爺’(這是叫跟班的尊稱)徐福將信送去。那時恰巧副主考周錫恩正在正主考船上談天,主考知趣得信不立即拆看,那跟班乃是鄉下人,等得急了,便在外邊叫喊,說銀信為什么不給回條。這件事便戳穿了,交給蘇州府去查辦。知府王仁堪想要含胡了事,說犯人素患怔忡,便是有神經病,照例可以免罪??墒墙殒诠救藚s不答應,在公堂上振振有詞,說他并不是神經病,歷陳某科某科的某某人,都通關節中了舉人,這并不算什么事,他不過是照樣的來一下罷了。事情弄得不可開交,只好依法辦理,由浙江省主辦,呈報刑部,請旨處分。這所謂科場案在清朝是非常嚴重的,往往交通關節的雙方都處了死刑,有時要殺戮幾十人之多。清朝末葉這種情形略有改變,官場多取敷衍政策,不愿深求,因此介孚公一案也得比較從輕,定為‘斬監候’罪名,一直押在杭州府獄內,前后經過了八個年頭,至辛丑年乃由刑部尚書薛允升上奏,依照庚子年亂中出獄的犯人,事定后前來投案,悉予免罪的例,也把他放免了。”
此外在本家中又有一種傳說,便是說介孚公的事情鬧大,乃由于陳秋舫的報復。陳秋舫名章錫,為仁字派下“禮房”的一個女婿,曾來岳家久住,介孚公加以挖苦道:
“蹋在布裙底下的是沒出息的東西,哪里會得出山?”陳秋舫知道了,立即辭去,并揚言不出山不上周家門,后來中了進士,果然如愿以償,改作幕友,正在王仁堪那里,便竭力阻止東家的辦法,力主法辦云。其實這里陳秋舫以直報怨,也不能算錯,況且蘇州府替人開脫,也是很負風險的事,師爺不贊成,正是他的本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