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宜公的出喪大約是在七七日,就是世間所謂“斷七”,未必是“百日”吧,因為照例出喪是在這兩個日子,但是百日該是十二月中旬,已經(jīng)接近年關(guān)了,所以推想是如此。出殯的地方是在南門外的龜山頭,在這里有周氏的殯屋,但是不湊巧我家殯屋的空位借給別房用了,所以這回倒不能不出了租錢,去借遠房本家的來使用。還記得前幾天,魯迅還用了朱漆特地在棺材后方寫一個篆文的“壽”字做記號,在那里還殯著他生前很要好的族兄桂軒,也就是在《魯迅的故家》里所提起蘭星的父親。伯宜公得年三十七歲,可殯在龜山,自光緒丙申(一八九六)至民國己未(一九一九),也經(jīng)了二十四年之久,到是年這才因為移家北京,始安葬于逍遙溇墳地。乙巳歲暮,獨自留在南京學常里,偶作舊詩,記得有一聯(lián)云,獨向龜山望松柏,夜烏啼上最高枝,便是指的那龜山,其實山很低小,就只是一個高坡罷了,在鄉(xiāng)下這種山叫作龜山或蛇山,平常是頗多的。
丙申年匆匆的過去,至丁酉(一八九七)年新正,我遂往杭州去陪侍祖父去了。祖父于癸巳年入獄,一直就在杭州,最初是由潘姨太太和伯升隨侍,他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前去的,但在長慶寺“打水陸”,似乎已經(jīng)不曾見伯升的面,那么可能總在甲午年間吧。后來因為伯升決計進南京水師學堂去,所以叫我去補他的空缺,這是我所以往杭州的原因了。在丁酉年中幾乎沒有什么值得記錄的記憶,現(xiàn)在所還約略記得的,不過那時一點生活的情形罷了。
我們住的地方是在杭州花牌樓,大概離清波門頭不很遠,那是清朝處決犯人的地方。這里并無什么牌樓,只是普通的一條小巷,走一點路是“塔兒頭”,多少有些店鋪,還有一所銀元局,它的大煙通是近地都能看得見的。這地點的好處是離開杭州府署很近,因為祖父便關(guān)在杭州府的司獄司里,我每隔三四天去看他一回,陪他坐到下午方才回來。祖父雖然在最初的風暴里顯示得很可怕,但是我在他身邊的一年有半,卻還并不怎樣,他的發(fā)起怒來咬手指甲,和畜生蟲豸的咒罵,還是仍舊,卻并不對于我生氣,所以容易應付。等到辛丑年遇赦回家,卻又那么的苛刻執(zhí)拗起來,逼得我只好也逃往南京,尋找生路。當時他的日課,是上午默念《金剛經(jīng)》若干遍,隨后寫日記,吃過午飯,到各處去串門,在獄神祠和禁卒等聊天。他平??劣谡撊?,自從呆皇帝昏太后(指光緒和西太后)起,下至本家子弟,幾乎沒有一個好人,但是他對那些禁子犯人,卻絕少聽見貶詞,這也是很特別的。他那里備有圖書集成局印的“四史”,《明季南略》和《北略》,《明季稗史匯編》,官書局的《唐宋詩醇》,木板的《綱鑒易知錄》,此外還有一冊鉛印的《徐靈胎四種》,這些我都可以自由閱讀的。他也管我的正式功課,便是關(guān)于讀經(jīng)作文的,不過這由我自己去讀,書房里沒有讀完的《詩經(jīng)》以及《書經(jīng)》,但這成績是可以想見的了。學做八股文和試帖詩,別的沒有什么進步,但抄過《詩韻》兩三遍,這步工夫總算是實在的,雖然后來也并無什么實在的用處。總之我在他旁邊過來的這一年半的日子,實在要算平穩(wěn)的,覺得別無什么要訴說的事情。
我的寫日記,開始于戊戌(一八九八)年正月二十八日,以后斷斷續(xù)續(xù)的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六十三年了。關(guān)于杭州,無論在日記上,無論在記憶上,總想不起有什么很好的回憶來,因為當時的背景實在是太慘淡了。只記得在新年時候(大概是戊戌,但當時還沒有記日記)同了仆人阮標曾到梅花碑和城隍山一游,四月初八那天游過西湖,日記里有記載,也只是左公祠和岳墳這兩處,別的地方都不曾去。我的杭州的印象,所以除花牌樓塔兒頭以外,便只是這么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