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十幾天的雨，就像一個委屈萬分的怨婦總也有流不盡的傷心淚水，明媚的陽光似乎成了一個夢幻、一個記憶。好在今天，雨霧終于不再流淚，拖著灰暗的衣裙慢慢遠去，順著對面的山坡，一波一波像趕集似的，又像是趕去參加個什么集會……

山這邊是個小山村，大概就二十來戶人家，除偶有三四幢小樓房在搖曳的林間時隱時現(xiàn)招搖耀眼外，其余的都是清一色的青瓦土屋四合院。葉來福家借住的房子在村子中間，是一座三間百年老屋，看上去比別的更加破舊，更顯滄桑。因為火災燒了住房，他家的新房還尚未建起，這房子是外出工作的一個堂哥家的老房子。來福的媳婦吉巧橫躺在堂屋一側的臨時床鋪上，像半截體無完膚的腐朽殘木。如果不是好半天掙出的一兩聲呻吟，還以為她早走入了另一個極樂世界。

此時的屋里除了三喜外，沒有其他人，葉來福正在屋外打柴，兩個女兒在回來的路上。因為估計吉巧可能將不久離開人世，由弟弟葉來寧前去學校接回讀初中的葉艷，也電話通知了技校畢業(yè)在外就業(yè)的余麗，哥哥來順幫忙通知了姐姐來鳳和其他在外的親人，并親自去接吉巧母親，一句話，葉家上上下下已開始準備吉巧的后事了。盡管他們做得相對隱蔽，連說話都較為小聲，但吉巧隱隱約約還是能聽到一些，也能感受到他們正在為自己的喪事奔走。

一生坎坷的吉巧，終究沒有贏得苦盡甘來的幸福，哪怕是短暫的一刻。在外人看似神經失常的她，其實已病入膏肓，只能無助地躺在床鋪上，等待閻王來召喚，她已經做不了什么，宣判自己死刑也許是她唯一能自主的事情。她就這樣慢慢耗著，等待著，等待著呼吸咔然而止那一刻的到來——像等待一趟充滿希望的遠行。

此時的她已萬念俱無、快燈枯油盡了，連最讓她揪心的6歲智障兒子葉三喜——一個多難可憐的人，她也不得不放下了，她多么想多活一些時日呀，哪怕是一年、一月，甚至幾天，但她感覺生命將至，只能是帶著深深的遺憾和不甘走上黃泉之路了。這可憐的孩子，活著也沒有能力呵護他，不見著或許也不失為一種解脫。讓其順其自然、自生自滅吧，如果來生能再相遇，再成為自己的孩子，那時可能不會再有這么多的悲痛，再好好待他吧。

她微微睜開一直半閉著的眼睛，看了一眼旁邊目光呆滯的兒子，弱智的他怎么會知道母親就要離開他了，永遠離開他了，他的命運也會因母親的離去而增加更多無法預知的變數(shù)。

吉巧眼角擠出了兩顆淚珠，掛著淚珠的臉緩緩轉向堂屋中間的供桌，那是供奉神靈的神圣之地，那是她的希望。她從小不相信鬼神，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可經過這悲慘的一生，她開始有所懷疑自己的無知，她的生命中，好像一直有雙無形的巨手在掌控著她，讓她始終不能如愿，讓她悲傷一生。她現(xiàn)在更加相信一切好像都是命運，悲傷也許早就注定，她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她能做的就是虔誠的接受，何許神靈會看到她今生所受的苦，在遙遠的天堂讓她不再如此傷悲，在來生讓她幸福如意。

堂屋供桌上是一盞不知那輩人留下的菜油香燈，正燃著一閃一閃的火苗，一絲絲青煙從火苗中抽出，慢悠悠飄著，似要遠去又像要停留。看著看著，她慢慢閉上眼睛，感覺自己順著那青煙，恍恍惚惚進入了一個個已經遠去卻又如此清晰的世界。

……

記得那天是9月1日，蔚藍的天空飄著幾朵棉花一般輕盈的白云，在吉巧看來倒像是哪個大人把綿羊毛撒上了天空，逗自己的孩子高興。

那天早上，吉巧在漆黑漫長的夜里不知輾轉了多少回，終于等到公雞的啼鳴，等到夜的退去。她早早起床，從枕頭下拿出母親賣給的兩根紅頭繩，嚷著讓二姐扎了兩個小麻花辮子。再換上抱了一夜還余留著體溫的新衣服，上衣是粉紅色的菊花圖案，褲子是黑藍色的咔嘰布，腳上是雙繡花方口鞋，書包邊上藍布中間大花布，角上還做了兩道金燦燦的布須子，看看穿上新衣的自己，吉巧好開心，比前兩天偷吃了家中櫥柜里小土罐裝著的陳年土蜂蜜感覺還好！

不過這衣服也來得不容易啊，吉巧邊自我欣賞邊想。這衣服和褲子是母親買布自己縫的，衣服縫的時候自己還幫助穿過針，還被要求剁了十多天晚上的豬食。鞋子的底是爸爸不知從那兒弄來的汽車上的膠皮，厚厚的還有許多小格子，想想爸爸還是很能干的，這鞋底大小合適，厚薄得當，要說唯一的不足，那就是有些笨重。鞋幫子是母親用廢舊的布拿面漿粘了，再請村里的大嫂用縫紉機一行一行串的，母親還特意再前邊弄了朵鮮紅的小花，。

胡亂吃了幾口飯，在村里幾個大男孩“走了！上學了！”的吆喝聲中，吉巧和其他家孩子相繼跑出各家的院門，蹦跳著向學校走去。

從家到學校有五里路，剛出村就是棵上百年的山楂樹——村里的守護神，金黃的山楂掛滿了枝頭，只有少數(shù)調皮的早掙脫樹枝溜到了地上，傻傻的趟在那兒，像迷路的孩子。要是平時，吉巧早就用小提籮挨個撿回家給爸爸泡酒了，順便用菜刀剁碎，放在碗里加入水，再添加點糖精，酸酸甜甜的，爽口又自在，也算是一碗極不錯的飲料了。但今天不能，她要去上學了。

走出村子就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莊稼，包谷像漂亮的大姐姐，身材纖細，頭上都帶著銀色發(fā)簪，中間都背著個翠綠色的小包，包上的紅須和她書包上的一樣鮮艷。那些矮矮的洋芋苗，就像是跟著姐姐的小弟弟。吉巧會心笑笑，覺得今天自己突然聰明了很多，至少對這些平時司空見慣的東西，突然間有了一種不一樣的想象。

走過一塊大大的場子，繞過一塘方形的大水池，路過一個碩大的石碾子，跨過一條彎彎的小河……，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就來到了學校。說是學校其實就是比家大好多的院子，一進兩道大木門，前面就是三間大瓦房，瓦蓋得很整齊，墻是白的，上面整整齊齊寫著幾個大字，后來才知道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兩面也是瓦房，墻不白了，只有幾行字是白的，就是后來老師要求會背的“五講”“四美”“三熱愛”，即：講文明、講禮貌、講衛(wèi)生、講秩序、講道德；心靈美、語言美、行為美、環(huán)境美熱愛祖國、熱愛社會主義、熱愛共產黨。

吉巧在本村高年級學生也是堂哥李坤的護送下進入一間教室，這間教室四周也是土墻，只是比農家的大了很多，也多了幾道木窗。教室前面是兩根木方斜靠墻上，中間橫擔著一塊很大的長方形木板，黑漆漆的。再看下面，一排排長長的桌子整齊擺著，每一排桌子的后邊是一排同樣長長的凳子，后來聽人說少數(shù)春凳是以前地主家的，大多數(shù)是群眾出錢出力出木板打做的。

各色打扮的小孩，男的女的在里面無拘無束談論著或亂串著。只有吉巧沒有參與在她看來無聊的打鬧，她安靜地坐在后排的凳子上，看戲似的欣賞著免費的鬧劇。

叮——當——當！只聽得幾聲小鐵錘敲打鐵筒的聲音，算是上課鈴響了，教室頓時安靜下來。大約過了一分鐘的時間，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一身中山裝，戴著個藍色遮陽帽，口袋上別著一支閃亮的鋼筆，那便是朱老師了。朱老師走到黑板前，頓了頓，和藹地說：“小同學們！你們從今天起就是學生了，要聽話！我現(xiàn)在點名，叫到那一個就把四方形紅紙入學通知書送上來！”接著老師就翻開一個小本子點起名來，尹大牛、黃粉花、張飛……，孩子們聽到自己的名字就一個一個上去了。李吉巧！——李吉巧！老師叫了兩遍沒人反應，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是誰呢？

老師走過來一一看還沒有交上去的紅色入學通知書，當看到吉巧那兒時。老師停住了，“就是你呀！”老師說。哇——！整個教室瞬間炸開了鍋。吉巧的臉像突然靠近大火爐一樣，燙得通紅，又像被突然糊上辣椒面，臉火辣辣的，還以為聰明的自己怎么會連名字也不知道呢？因為平時人們都叫他三花，自己什么時候變成吉巧了呢？哦！我原來叫李吉巧，吉巧，多好聽的名字啊——吉祥如意、心靈手巧。雖然那天有些羞愧，但更多的是高興，因為她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學名，也第一次懵懂地感受到了父母對自己的愛和期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