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文觀止(中小學傳統文化必讀經典)
- 吳洋 蘇晴
- 2105字
- 2019-01-03 14:45:12
子產論政寬猛
昭公二十年[1]
鄭子產有疾。謂子大叔曰[2]:“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3],則多死焉,故寬難。”疾數月而卒。
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于萑苻之澤[4]。大叔悔之,曰:“吾早從夫子[5],不及此。”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6],盡殺之,盜少止[7]。
仲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詩》曰:‘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8]。’施之以寬也。‘毋從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慘不畏明[9]。’糾之以猛也。‘柔遠能邇,以定我王[10]。’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競不絿,不剛不柔,布政優優,百祿是遒[11]。’和之至也。”
及子產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
〔注釋〕
[1]子產:鄭國執政大夫。名僑,字子產。昭公二十年:公元前522年。
[2]大(tài)叔:游氏,名吉。鄭定公八年(公元前522年)繼子產執政。
[3]狎(xiá):輕視。玩:戲弄。
[4]取人:劫取行人。一說“取”通“聚”。萑苻(huán fú),澤名,即圃田澤,在今河南中牟以北,開封以西。
[5]夫子:敬稱,指子產。
[6]興:發動。徒兵:步兵。
[7]少:稍微。
[8]“民亦”四句:見《詩經·大雅·民勞》。下引詩同。止,語尾助詞。汔(qì),庶幾,表示希望。中國,指周王朝直接統治的區域。綏,安撫。四方,四方諸侯國。
[9]從:通“縱”。詭隨:欺詐,這里指心術不正之人。以謹無良:提防不良之人。式:句首語助詞。遏:制止。慘:猶“曾”,用法和“曾經”相似。明:法。
[10]柔:安撫。能:親善。邇:近。
[11]“不競”四句:見《詩經·商頌·長發》。競,爭。絿(qiú),急。優優,寬和的樣子。遒,聚集。
〔譯文〕
鄭國子產患病之時,對太叔說:“我死后,你一定會做執政大臣。只有那些有德行的圣賢才能用寬厚的政策使人民順從,若非有德之圣賢,那就沒什么比施行嚴政更有效了。火是猛烈的,人民看見它就害怕,所以因火喪生的人很少。水是柔弱的,人民輕視它,玩弄它,所以因水喪命的人很多。因此,施行寬政很難。”子產病了幾個月后就去世了。
太叔管理鄭國,不忍心行猛政而行寬政。結果鄭國的盜賊開始變多了,他們在萑苻劫取行人(或聚集起來)。太叔因此后悔施行寬政,說:“我若早聽從夫子的話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于是發動步兵攻打萑苻澤的盜賊,將他們全部殺光,盜賊們的活動才稍稍止息。
孔子說:“好啊!施政太寬百姓就會怠慢,怠慢了就得用嚴厲來糾正。施政太猛百姓就要受到殘害,受到殘害再施以寬政。以寬調劑猛,以猛調劑寬,政治由此變得和諧。《詩》說:‘百姓已經很辛勞,希望可以稍稍安寧;將恩惠施予中原各國,用來安撫四方。’這就是施以寬政。‘不要縱容欺詐,以此嚴防行為不良之人;要制止侵奪殘暴,不怕王法之徒。’這就是用猛政來糾正寬政。‘安撫遠方,善待近鄰,君王的統治才會安寧長久。’這是講的行寬猛相濟的平和政治。《詩》又說:‘不爭不急,不剛不柔,施政寬和,各種福祿都會聚集。’這就是政治平和的至高境界。”
子產去世,孔子聽到了,流著淚說:“子產是具有古人那種仁愛遺風的人啊!”
〔解讀〕
本文以子產對繼其位者的臨終囑托為發端,以太叔的理政實踐為發展,以孔子的評價為升華,層層嵌套,邏輯鮮明,一步步將主題擴散拔高,稱其為“至文”毫不為過。不但如此,文章各段的論證亦可圈可點。
首先,子產將執政者劃分為“有德者”和“其次”之人,繼而將這兩種人與“寬”“猛”相對應:只有有德之人,也就是圣人,才有能力實行寬政,如果執政者并非“有德者”,那么必然要實行嚴政。事實上,沒有哪一個執政者敢于稱自己為“有德”的,言下之意,所有的執政者都必須實行嚴政。繼而,子產用水火的比喻來說明這個道理,目的就是要說明“猛”易而“寬”難,這是對上一論點的形象化重申。說到這里,子產的論點可以歸結為兩點:一,如果不是“有德者”,就必須選擇嚴政;二,嚴政容易寬政難。這是子產執政二十余年的經驗總結,也是對儒家治國理政觀的高度概括。更為可貴的是,子產這種主張的出發點是使民不至于“死”,即“猛”是為了更有意義的“寬”,這是作為一個統治者對百姓的終極關懷,因此孔子才會評價他為“古之遺愛”。
其次,對于太叔理政實踐的描述,在邏輯上也無遺漏。太叔不忍心實行嚴政,因此盜賊頻出,此時太叔的自省成為子產論點的事實論據,極具說服力。事后太叔開始以子產的方法施政,結果是“盜少止”,這個結果再次增強了子產論點的說服力。一正一反,妙不可言。
最后,孔子的評價可謂一針見血。孔子將子產的言論和太叔的實踐經驗結合起來,提出了“寬猛相濟,政是以和”的觀點,具有濃郁的思辨色彩。正所謂“不學《詩》,無以言”,孔子用《詩經》中語言概括了理政愛民的四個層次,將措施和效果一起呈現出來,有述有評,言簡意賅,別無贅余。
子產這一番言論其實是針對太叔的性格特點而發的,若太叔是一個善于用“猛”政的人,子產可能就會勸他“濟之以寬”了。孔子那一番話也著實是為“因材施教”的知己而代言。孔子曾評價子產:“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二人惺惺相惜,“古之遺愛”的評價的確是感慨系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