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憶璇琮師
今天——1月23日是上海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這寒冷之于我,不僅由于氣溫驟降到了十數年來滬上少見的零下六度,更因為徹骨的北風,同時吹送來一個鉆心的噩耗——下午,傅璇琮先生在京仙逝!
從1986年初識先生起,直至現今,我對先生一直執弟子禮,去信時,總以“學生”“生”自署。我雖然從未師從過先生,然而從踏上唐詩學研究之途的第一天起,我已自承為先生的私淑弟子。如果問我,除大學與研究生時期的恩師林庚先生、施蟄存先生外,對我學術生涯影響最大的是什么?我必毫不猶豫地回答:兩本書——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出版的兩本唐詩學論著,一本是馬茂元先生的《晚照樓論文集》,另一本就是璇琮先生的《唐代詩人叢考》。兩書均足見通識,而前者啟我以如何從詩歌文本的語言組織中去領悟唐詩的魅力,梳理唐詩的軌跡;后者則更教會了我,這種領悟梳理必須尚實求新,充分重視從文化學角度對詩人、詩人群行事交往的考訂,并從中把握詩史的演進趨勢和形態。可以說,后來風行的唐詩研究的許多方法,如唐詩的歷史學研究、文化學研究、地域詩人研究、中小詩人研究等,在先生這部著作中都已開其法門;所不同的只是,先生從不孤立地運用這些方法,而總是以詩、詩人、詩史為本位,將各種方法綜合于一體,形成了他自己獨特的詩學研究風格。這一特點也貫穿于他嗣后一系列論著中,而成為后學的楷法。
關于先生的學識與學理,論著已多,傅明善先生《傅璇琮學術評傳》更作了全面梳理,故無須贅論。我只想說一下當初讀《叢考》時的感受。用“震撼”來形容肯定不為過分,上述研究路向所顯示的大氣局,使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淺薄,也因此預感到,我所選擇的這條道路將會尤其艱辛。《叢考》是如此地吸引著我,以至如同讀一部精彩的長篇小說,僅用三四天時間就讀了第一遍;接著又特意買來了一套彩筆,開始讀第二遍、第三遍,同時劃上了種種五顏六色的記號與批語,以至一個多月下來,新書讀成了舊書,封面、書脊都破損了。而研讀的第一個成果,就是我的碩士論文《吳中詩派與中唐詩歌》質的提升。當時圈內人都能看出這篇為我在唐詩學界打開局面的文章,除了明顯有林庚師、蟄存師、茂元師的影響外,就其架構而言,大多得益于璇琮師《叢考》的思理與方法。不僅如此,我后來的研究,包括近十多年來對“詩學-文章學”體系的理論建構,就其核心——對“文章”自足性與開放性的認識而言,也當歸源于《叢考》的啟示。
先生對于我的啟迪,不僅是學問上的,更有人格上的。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應當說是國內眾多學會中風氣與成果都可稱出色的一家。這自然得歸功于歷任會長的表率作用與盡職盡心,璇琮師更是諸會長中尤具親和力與組織能力而威望尤著的一位。以至不僅在他年屆七十時,會員們集體挽留他續任一屆,而且在他謙謙之風的影響下,后一任會長的產生更順利到互相謙讓的境地,因為高標在前,景行垂范。
與我相先后這一輩唐詩學人,直至現今會長、副會長的這一群,每個人都能說出多個先生對自己獎掖有加的故事;而看一下先生的諸多題跋,更可以感到,對比我們更晚一輩的唐詩學人,他也總是有求必應。我1986年第一次參加學會國際學術研討會,說是初出茅廬還有點勉強,然而會前先生讓我作大會發言。“我不行。”我說。“講講吧,沒事的。”先生笑說。記得以后二、三屆年會,已任會長的先生總安排我作大會發言,位次還相當顯著。直至我在唐詩學界站穩了腳跟,才換其他更年輕的學者。從八十年代起約二十年的時間里,我能在繁忙的編務之余,長夜筆耕,堅持唐詩學研究,璇琮師的獎掖可說是一種強大的推動力。有一次,我就韋應物行事中的某一細節與先生筆談討論,自忖是姑妄言之,焉知先生不僅肯定了我的意見,而且說以后有機會修訂,必說明是我的見解。盡管我再三說不可,然而在《唐才子傳箋證》出版時,先生真的鄭重其事地在修訂稿這一節加上了備注,說明是吸取了趙昌平同志的意見。這對于那些“安心”在學生論著上署名為第一作者的“導師”來說,無異于一種針砭。我任總編輯后,先生屢次對我說,你不能再自署“學生”了,上古社總編怎能是中華總編的“學生”?我自然不能改稱,先生沒法,只能笑說,隨你吧,只能私下說說啊!
先生的私淑弟子得其沾溉者,后來有不少都成為業績斐然的著名學者,如陳尚君、戴偉華、吳在慶、胡可先等,然而先生每組織一項重大的學術課題時,他們都會主動放下自己的項目,悉心投入。原因自然在于先生向來的呵護與獎掖。這也是先生任會長期間,能相繼組織完成《唐才子傳箋證》《唐五代文學編年史》等大型基礎性研究工程的重要保證。當然,這些項目與先生的示范作用也使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數十年來始終保持著尚實求新的學風,而不隨波逐流或固步自封。
據天氣預報,今晨滬上的氣溫繼續下降,或至零下八度;然而憶念竟在鉆心的痛楚中伴隨有一縷暖意,提醒著我應當在自己的余生,盡力完成先生一直關心著的我的一部書稿。因以挽聯一副,敬奠于先生靈前。
長河星墜,朔北驚傳蒿里曲;
廣莫風寒,東南猶仰赤城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