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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德高風是我師

——傅璇琮先生逝世周年祭

董乃斌

光陰似箭,不知不覺,傅璇琮先生逝世已經一周年了。他去世時,我正在海南,聽到噩耗,愕然不知所措,從不信到不得不信,悲痛不能自已。第二天,我將我的哀思擬成一副挽聯,寄往中華書局,請朋友們代為敬獻于傅先生靈前。我的挽聯:“研唐治宋覃思精考成淵海,導后光前厚德高風是我師。”說的是我當時最想訴說的心里話。

傅先生不但學問堪為我師,更重要的是為人行事的厚德高風足為我師。

他宏遠的學術抱負,他巨大的組織才能,他對前輩的尊重、對同儕的友愛、對年輕人的扶掖提攜,他那甘為學術鞠躬盡瘁和崇高的奉獻謙讓精神,都使我由衷敬佩,值得我認真學習。

傅先生一生所做的工作是多方面、多頭緒的,他的主職是編輯,但又額外擔任了許多社會工作。正是在這些社會工作中,他廣泛接觸老中青三代學者,在古典文學研究領域起著承續傳統、啟導后來的作用。他對老一輩學者極為尊重,同時又以他的學識博得前輩們的青睞和器重。他與年齡相仿的同輩,則是惺惺相惜、相互友愛,竭誠推重。而對比他年輕的學人,則通過各種方式熱心扶持提攜。所以,他是老中青幾代人的朋友,自然成為學術界的領袖式人物,他自己則以擁有許多學術知音而欣慰。

我也是受到傅先生扶持提攜的后學之一。記得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傅先生應浙江教育出版社之邀主持編著《中國詩學大辭典》。在這之前,他已經成功地組織過許多大型項目,如他和書局同事許逸民、張忱石二位合作編成《唐五代人物傳記資料綜合索引》,如他邀約眾多古代文學研究者編寫《唐才子傳校箋》和《中國文學家大辭典》等,都在學術界產生了很大影響。傅先生在學術界的威望和領導地位已經自然形成。這次編著《中國詩學大辭典》,傅先生擔任主編,許逸民是他的同事兼得力助手,此外準備吸收我和我們所的王學泰、中國人民大學的吳小林先生早期參加。我們都很痛快而且高興地答應了。對我而言,剛剛走上學術之路不久,詩學恰是我的研究范圍,此時能與傅先生合作,在他的領導下從事一個大項目,正是一次極佳的學習機會。那時,中華書局還沒有搬家,還在王府井大街36號的大樓里。有一段時間,我和學泰就常常從文學所下了班一起去中華書局,應傅先生之約,去與他和許逸民二位商量《詩學大辭典》的事。傅先生傳達了出版社的要求和他的初步想法。然后從設計全書、制訂條目開始,我們就參加了討論,后來組織人手,分配條目,聯絡作者,閱讀稿件,修改定稿,直到正式出版,我們也都參與了。

在這個過程中,傅先生言教身教給我的啟益很多。大概想來,就有這么幾條。

第一,是傾聽合作者意見,善于集中大家的智慧。在《詩學大辭典》之前,浙江教育出版社已出版了詞學和曲學兩部大辭典,各有自己的體例,《詩學大辭典》怎么搞?我們根據中國詩學的特點和歷史,參考前兩部辭典的分類方法,各自暢所欲言。傅先生綜合大家意見,很快定下“詩學概念”、“詩論著述”、“重要詩人”、“詩風流派”等十大類目,等于為全書立起了清晰的綱領,綱舉目張,詞條的分設也就好辦了。

第二,更重要的是,作為項目負責人,必須要有高于一般成員的業務水平和主見,要事事想在前面,要做更多的調查研究,才能把握全局,汲取良見,起到統率作用。這一點,傅先生給我印象尤深。集體項目,多人合作,討論時七嘴八舌,不可能沒有不同看法。他除了常常能拿出高明的創意外,總能在諸多意見中選出最合理而可行的,或在別人意見基礎上加以修訂提煉,形成為大家所贊成的結論。在他身上,我既看到了傾聽不同意見的雅量,又體會到抉擇裁斷的高超能力。

第三,要想順利推動此類集體編著工作,必須有廣泛人脈,充分了解學術隊伍,這樣才能找到最合適的參加者,組織人力,集中攻關。這是《唐才子傳校箋》成功的重要原因。到《詩學大辭典》,傅先生運用此法更加自如。《辭典》的十大類,他針對專家們學有專攻的情況,采用成片包干的辦法,如詩法格律大類,請羊春秋先生負責,由他一人承包。傅先生了解羊先生是這方面有數的專家,他與羊先生又有良好的關系,由傅先生出面邀請,羊先生愉快接受。一人操作又可免去多方組稿和審稿的麻煩,結果這一類成為辭典中最早定稿而極具特色的部分,傅先生認為“可以作為一部獨立成章的詩學研究著作看待”。其他,如《詩經》研究交由對詩經學史積累深厚的洪湛侯先生承擔,許多不經見的詩歌別集詞條都交由王學泰兄承擔,因為他曾系統地寫過詩歌別集的提要。成片承包,實際上成為組織這部辭典撰寫的一種重要方法。這種做法很受歡迎,效果也好。但這樣做必須有個前提,那就是組織者熟悉、了解、并能夠調動相關人員。傅先生既最擅長此道,亦最具備必要的威望和信譽。

第四,作為項目主持人,需能吃苦耐勞,更多地付出。他既要高瞻遠矚,掌控全局,也難免事無巨細,皆躬親過問。據我觀察,在《詩學大辭典》進行的整個過程中,傅先生正是這樣做的。辭典作者,從承包整塊的專家到所寫條目不多的年輕人,他都親自聯系。審稿也是如此。與出版社聯系等事就更不用說了。瑣瑣碎碎,不避麻煩,直到最后分發稿酬。為尋找到某些不甚熟悉的作者,還費了不少功夫,為此他曾多次給我打電話查詢,使我深有所感。

第五,在名譽利益上卻是謙讓的,考慮周到的。作為項目負責人,傅先生擔任《詩學大辭典》的主編是眾望所歸、名副其實。但他卻把許逸民、王學泰、吳小林和我都并列為主編,而不是副主編。我覺得這是體現了傅先生的謙讓和提攜精神的。此外,他還要顧及每一個參與者,尤其是那些本來就寫得少、得利不多的人。這也許就是事隔頗久傅先生仍不辭辛勞竭盡全力查找每一個執筆者,一定把要稿酬寄到每個作者手中的原因吧。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詩學大辭典》的工作集體非常團結和諧,我想,凡傅先生主持的項目一定都會如此。事實上,他領導的唐代文學學會就是這樣的典型。我敬佩傅先生,自然也就向他學習,默默地認真地工作,為能夠分擔一點他的辛勞而感到安慰。在《辭典》編寫中,除自己認領一部分辭條,我們每人都還承擔一些邊邊角角的小辭條。最后,卻發現全書開宗明義的“詩”和“詩學”兩個大條還空白著。傅先生和大家決定由我執筆。我雖覺難度大、時間緊,但為了集體,也就迎難而上了。最后在傅先生指導和大家幫助下,完成了任務。參加《中國詩學大辭典》的工作,我不但在業務方面有所收獲,更主要的是體會和學習了傅先生的為人行事,特別是他卓有成效的工作方法。當然,在那段工作中,其他諸位先生也給了我很多幫助和教益,我們以后都成了好朋友。

《詩學大辭典》工作中,傅先生給我最大的教益還是對學術的態度極端認真,工作作風極端細致。這是我最為敬佩的,我認為,傅先生一切學術成就都是由此而來。他不但對自己的著述極端認真細致,就是為別人的書作序或寫作評論文章也是如此。以為人作序為例,他的做法是必先讀全書,甚至不止一遍,甚至取該作者此前的相關著作比較閱讀,然后得出中肯的看法和評價,經再三推敲才落于文字。他的那些序文都是擠占了研究或休息時間寫出來的。傅先生極珍惜時間,即使在旅途,也會抓緊時間工作。我曾不止一次與他同乘火車或在一起開會,親眼看到他利用空隙時間閱讀待序的書稿。而他的序文絕無無原則的吹捧,只有懇摯的贊揚和切實的批評。因為他是把為人作序或寫評論文章看作尋求學術知音、傳承優良學風的大事來做的。站得高,見得深,又肯下苦功,做出來的事自然就不同一般了。2008年,他的序跋文章匯為一集由大象出版社出版,是為《學林清話》,傅先生親自惠寄給我,并附短信,其中即有“二十余年來,能為學者陸續作序,確有慰勉之情”的肺腑之言。如今捧讀此書此信,如聞見傅先生的音容謦欬,眼眶不覺濕潤。

也許傅先生對我在《詩學大辭典》中的表現還比較滿意。后來,他又建議我為中華書局編一套《中華文學通覽》,以十本內容具學術性、寫法近似史話的書,分段向讀者介紹中國古代文學的精華。我當然欣然從命,在他的指導下擬訂了編輯方針和體例要求,在他的幫助下確定了作者人選。我在向各位作者約稿的時候,大都說明了是傅先生的提議,所以,大家很支持,以后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書稿完成,我并不是通才,主要也是由中華書局的編輯審讀的,我只負責為全書寫了一個不長的《前言》。所以,我向傅先生提出,請他擔任主編,我當副主編比較合適。這既是名副其實,也可提高這套書的聲望。我還告訴他,我和北大錢理群合作編寫過一本從古代講到當代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工作全部是我們做的,但臨到出版卻決定找一位名氣大的老作家掛名主編,我和錢理群都算是副主編。我們都接受了,甚至覺得這樣也很好。但傅先生不同意,一定要讓我當主編。我認為,這就是傅先生提攜扶持我之一例。

出于由衷的敬佩,我和傅先生的關系漸漸密切起來。在唐代文學學會,他是我們的會長。由于他帶頭示范,學會風氣很正。由于他的努力,學會的刊物《唐代文學研究》和《年鑒》才得以誕生,也是由于他的精神感召和張明非等同志的積極運作,廣西師大出版社才能不計盈虧長期出版這兩種刊物。我們李商隱學會開會,也常邀請他蒞臨指導,每次他都對學會的發展提出很好的建議。比如李商隱學會決定把研究的范圍擴大到整個中晚唐,就是傅先生在學會的某次年會上提出的。到2001年,就在河南沁陽召開了一次“李商隱與中晚唐文學研究”學術研討會。傅先生的建議已經落實到我們學會的工作中,并已取得了初步成果。

我在1994年起曾擔任文學所副所長,很快就向所里提議聘請我心儀的葉嘉瑩先生和傅璇琮先生做我們所的特聘研究員,是只做工作而并不取報酬的那種特聘研究員。他們倆都愉快地接受了。葉嘉瑩先生到所里來講過課,傅先生參與得更多,我向他請教得更頻繁。我們所古典文學的研究課題,有關的學術會議,乃至研究生的畢業答辯,只要有時間,他都參加。其對工作的認真態度,與我所研究人員沒有區別。在某種程度上,我把他看成我們所的一員。

傅先生的著作我大部分都讀過。早期如《唐代詩人叢考》、《唐代科舉與文學》等是我自購的,大概從《李德裕年譜》開始,就多是傅先生題贈的了。《李德裕年譜》出版,我當時正在研究李商隱,牛李黨爭是個很糾結的問題,得此書不啻如獲至寶。我讀后寫了一篇心得給《讀書》雜志,傅先生看后很高興。后來這本年譜出修訂版,他又和周建國同志合作整理了李德裕的文集,都曾題贈給我。我回上海工作后,傅先生凡有著作,只要是和唐代文學研究有關的,也總不忘贈我一冊。我對傅先生的學術之路和研究方法感到佩服,或著文評論,或向學生講介,希望擴大其影響。傅先生贈我他的著作,使我能夠及時了解他學術的新進展,更深地領會其學術精神。同時,他以我為學術知音,對我也是很大的激勵。我回上海后,與傅先生直接接觸的機會少了,但聯系還多,我們偶爾通通電話。他到上海開會,我一定要去看望他。我還和他一起到寧波參加研討他學術貢獻的活動,和他一起到浙江蕭山漁浦出席尋訪唐詩之路的活動等等。

近年我出于對“中國文學就是一個抒情傳統”說的質疑,漸漸明晰地提出中國文學應該是抒情傳統與敘事傳統雙線貫穿、比翼齊飛的觀點,并以此而申報了國家社科基金的項目。經過幾年努力,我帶領一批博士生完成了國家課題。在此期間,傅先生來上海時,我曾當面征求他對我們課題的意見,聽了我的陳述,他表示理解和支持。課題的最終成果要出版了,我把書稿寄到中華書局,那時傅先生雖已退休,但在中華諸多老朋友的支持關照下,我們的著作《中國文學敘事傳統研究》被批準收入2011年國家社科基金文庫順利出版,這對我們是多大的鼓舞啊!傅先生知道后也非常高興。現在,我們正繼續努力,沿著這個課題的方向深入探索,要把對敘事傳統的研究推進到詩歌領域,使中國文學由抒情敘事兩大傳統貫穿融會的認識得到論證和普及,以逐步改變中國文學只有一個抒情傳統的片面看法。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要自覺發揚傅先生對學術極端認真負責細致的精神。我將更嚴格地要求自己,我覺得,這樣才是我心中對傅先生最好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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