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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姆萬尼托,調試寂靜的人

在我的船上我是唯一的人,

其他都是不說話的動物,

老虎與熊被我拴在槳上,

而我的絕望統治著海洋。

[……]

有些時刻已經幾近遺忘,

在歸來的無盡甜蜜之中。

我的祖國是風吹過的地方,

我最愛的是玫瑰園的綻放,

我的欲望是鳥留下的蹤跡,

而我從未從夢中醒來,也從未睡去。

索菲婭·安德雷森【2】

我聆聽,卻不知道

我聽到的是寂靜

抑或上帝。

[……]

索菲婭·安德雷森

第一次見到女人時,我十一歲。這件事突如其來,我毫無準備,震驚得哭了起來。在我生活的荒野里,只住了五個男人。我爸爸給這個地方起了個名字,簡單地叫作“耶穌撒冷”。這里是耶穌逃離十字架的地方。就這樣,沒了。

我家老頭——希爾維斯特勒·維塔里希奧[1]——向我們解釋說,世界毀滅了,而我們是最后的幸存者。在地平線之外,只剩下沒有生命的土地,被他籠統地稱為“那邊”。他用簡短的幾句話,如此總結了整個星球:荒無人煙,沒有道路也沒有動物的蹤跡。在那些遙遠的地點,甚至連長有羽毛的游魂都已經滅絕。

然而,在耶穌撒冷卻只有活物。這里的人不知何為懷想,何為希望,但卻是活生生的人。在這里,我們存在得如此孤獨,甚至不曾染上疾病,而我一直相信我們是不死的。在我們周圍,只有動物和植物會死去。干旱時節,我們那條無名的河會假裝昏厥,它是一條小河,從我們營地的后方穿過。

人類有我,我爸爸,我哥哥恩東濟,還有我們的仆人扎卡里亞·卡拉什——你們接下來會發現,他沒什么存在感。此外就沒有別人了。或者幾乎沒有。說實話,我忘記了兩個“半居民”:母騾澤斯貝拉,她極富人性,甚至能滿足我老爸的性幻想。我也沒說起我舅舅阿普羅希瑪多[2]。這個親戚值得一提,因為他并不與我們一同住在營地里。他住在圍欄入口的地方,已經超出了允許的距離,只會時不時地來拜訪我們。在我們與他的小茅屋之間,隔著野獸與幾小時的路程。

對我們這些小家伙來說,阿普羅希瑪多的到來是盛大歡慶的理由,是我們貧瘠單調生活中的微小振動。舅舅會帶來食物、衣服等必需物資。我爸爸緊張兮兮地出門,去迎接堆滿包裹的卡車。在卡車侵入圍繞房子的柵欄之前,他便攔下來訪者。在柵欄那兒,阿普羅希瑪多被迫先洗澡,以免把城里的傳染病帶進來。哪怕天氣寒冷、夜幕降臨,他也要用土和水將自己清洗干凈。洗完之后,希爾維斯特勒從卡車上卸貨,盡量加快交貨速度,減少告別時間。在飛逝的瞬間,甚至比翅膀撲扇的時間還短,阿普羅希瑪多便在我們焦灼的目光中返程了,消失在地平線之外。

“他不是我嫡親的兄弟,”希爾維斯特勒辯解道,“我不想跟他說太多,這個男人不了解我們的習慣。”

這個小小的人類團體就像五根手指一樣團結在一起,但還是有所區分:我爸爸、舅舅和扎卡里亞有著深色的皮膚;我和恩東濟同樣是黑人,但膚色更淺。

“我們是另一個種族嗎?”某一天我問道。

“沒有人是某一種族的。種族,”他說,“是我們穿在身上的制服。”

希爾維斯特勒或許有道理。但我卻在很晚之后學到,有時候,這件制服會粘在人的靈魂上。

“這種淺色皮膚來自你的媽媽,朵爾達爾瑪[3]。小達爾瑪有一點點混血。”舅舅解釋說。

家庭、學校、他人,所有這些都在我們心中燃起一點可期許的火花,開辟一塊可供我們閃耀的領地。一些人為唱歌而生,另一些為跳舞而生,其他一些人僅僅為了成為其他人而生。我為保持沉默而生。我唯一的志向就是寂靜。向我說明這點的是我的爸爸:我具有不說話的傾向,具有提煉許多寂靜的天賦。我寫得沒錯,許多寂靜,是復數。對,因為并不存在唯一的寂靜。而所有寂靜都是妊娠階段的音樂。

當有人看到我一動不動地躲在隱蔽的角落,我不會受到驚嚇。我正忙著,身心都被占據:我在紡織用以制作寧靜的細線。我是調試寂靜的人。

“過來,我的孩子,過來幫助我保持沉默。”

傍晚時分,老頭靠在陽臺的椅子上。每晚都是這樣:我坐在他的腳邊,望著高空黑夜中的星星。我爸爸閉上眼睛,搖頭晃腦,仿佛有一枚羅盤指引著那種沉靜。隨后,他深吸一口氣說:

“這是我迄今為止聽到的最美的寂靜。謝謝你,姆萬尼托。”

適宜地保持沉默需要多年的練習。而對我來說,這是種天賦,是某位先人留下的遺產。也許是遺傳自我的媽媽朵爾達爾瑪,誰說得準呢?由于太過沉默寡言,她不再繼續存在下去,卻沒人發現她已不在我們這群存活的生物之間。

“你知道的,兒子:有一種屬于墳墓的平靜。但這個陽臺上的寧靜是不一樣的。”

我爸爸。他的聲音如此難以察覺,就像是另一種類別的寂靜。他咳嗽,他的咳嗽聲嘶啞,這是一種隱秘的言語,沒有詞匯也沒有語法。

在遠處,附屋的窗戶上,能夠隱約看到一盞閃爍的燈。我的哥哥一定在窺視著我們。一股負罪感涌上我的胸口:我是天選之人,唯有我能親近我們永恒的爸爸。

“不把恩東濟叫過來嗎?”

“別管你的兄弟了。我更喜歡獨自與你待在一起。”

“但我已經有些困了,爸爸。”

“再留一小會兒。是憤怒,太多積攢下來的憤怒。我需要消除這些怒火,我的心里已經裝不下它們了。”

“是什么憤怒,我的爸爸?”

“多年以來,我飼養野獸,卻以為自己養的是寵物。”

說有困意的是我,但睡著的卻是他。我留他在椅子上打瞌睡,自己回到了臥室。而恩東濟仍然醒著,等待著我。我的哥哥看著我,眼中混雜著妒忌與憐憫:

“又是這種寂靜的把戲嗎?”

“別這么說,恩東濟。”

“這個老家伙瘋了。更糟糕的是那家伙根本不喜歡我。”

“他喜歡的。”

“那他為什么從來不叫我過去?”

“他說我是調試寂靜的人。”

“所以你就信了?你沒發現這是個巨大的謊言嗎?”

“我不知道,哥哥,那我應該怎么做呢?他就喜歡我在那兒待著,一句話也不說。”

“你難道沒意識到這一切都是交談嗎?事實是你讓他想起了我們去世的媽媽。”

恩東濟無數次地提醒我,為什么爸爸將我選為他最偏愛的孩子。這種偏愛的原因出現在一個瞬間:在媽媽的葬禮上,希爾維斯特勒還不知道如何面對鰥居的境況,躲在角落里涕泗橫流。正在那時我靠近了我的爸爸,為了迎接我三歲的小小身軀,他跪了下來。我抬起雙臂,卻并未擦拭他的臉龐,而是將兩只小手放在他的耳朵上,似乎想將他變成一座島嶼,隔絕世上一切的聲音。在這個沒有回聲的區域里,希爾維斯特勒閉上眼睛:他看到朵爾達爾瑪并沒有死。他的胳膊盲目地在半明半暗中伸出:

“小達爾瑪!”

在此之后,他再也沒有提過這個名字,甚至不曾回憶起他作為丈夫的時光。他希望這所有的一切都緘默不語,在遺忘的墳塋中入土為安。

“而你要幫我,我的兒子。”

對希爾維斯特勒·維塔里希奧而言,我的志業已經確定:照看這份不可救藥的缺失,管理那些吞噬了他睡眠的魔鬼。有一次,當我們共享寂靜時,我鼓足勇氣:

“恩東濟說我令你想起媽媽。這是真的嗎,爸爸?”

“正好相反。你使我遠離那些記憶。恩東濟卻會讓我想起那些曾經的痛苦。”

“爸爸,你知道嗎?我昨晚夢到了媽媽。”

“你怎么能夠夢到從未見過的人呢?”

“我見過,只是不記得了。”

“那是一回事。”

“但我記得她的聲音。”

“她的什么聲音?朵爾達爾瑪幾乎從來不說話。”

“我記得一種寧靜,就像,怎么說呢,就像是水。有時我覺得我記得家,記得家的偉大寧靜。”

“那恩東濟呢?”

“恩東濟什么,爸爸?”

“他堅持說能想起你們的媽媽嗎?”

“他沒有一天不想起她。”

我爸爸沒有作答。他反復咀嚼著嘟囔的線團,之后,他用到過靈魂深處的嘶啞嗓音說道:

“我要說一件事,而且決不會再重復:你們不能想起或夢到任何東西,我的孩子。”

“但我會做夢,爸爸。而恩東濟能記得那么多事情。”

“那都是謊言。你們夢到的都是我在你們的頭腦中創造的。明白了嗎?”

“明白了,爸爸。”

“而你們記得的都是我在你們的頭腦里點亮的。”

夢是同死者的交談,是前往靈魂國度的旅程。但無論死者還是靈魂之地都已不復存在。世界完結了,其結局是一種絕對的終止:沒有死者的死亡。死者的國家廢除了,上帝的王國取消了。我爸爸就是這么說的。時至今日,在我看來,希爾維斯特勒·維塔里希奧的這番講解顯得陰森而又混亂。然而,在那個時刻,他卻代表了最終論斷:

“正因如此,你們既不能做夢,也不能回憶。因為我本人就不做夢,也不回憶。”

“但是爸爸,您就沒有對于媽媽的記憶嗎?”

“對于她,對于房子,對于一切,我都沒有任何記憶。我已經什么都不記得了。”

接著,他站起來去熱咖啡,腳步嘎吱作響。這些腳步就像將自己連根拔起的猴面包樹。他看了看火,假裝在照鏡子,然后閉上眼睛,呼吸咖啡壺散發的芬芳蒸氣。他依然閉著眼睛,輕聲說:

“我要講述一樁罪惡:你出生之后,我便不再禱告了。”

“別這么說,我的爸爸。”

“我現在就告訴你。”

有人生孩子是為了更加接近上帝。而他自成為我的爸爸之后,便將自己變成了上帝。希爾維斯特勒·維塔里希奧便是這樣說的。他接著道:那些悲傷虛偽的人,那些孤獨的壞人,相信他們的悲痛能夠到達天上。

“但上帝是聾子。”他說。

他停頓了一下,拿起杯子品了口咖啡,接著把話說完:

“即便他不是聾子,又有什么話能對上帝說呢?”

耶穌撒冷并沒有石制的教堂或者十字架。正是在我的沉默中,我爸爸建起了主教堂。正是在那里,他等待著上帝的回歸。

* * *

事實上,我并非出生在耶穌撒冷。我是,這么說吧,我是從另一個地方來的移民,那個地方沒有名字、沒有地理、沒有歷史。在我三歲那年,我媽媽剛剛去世,我爸爸便帶著我和我哥哥離開了那座城市。在穿越了森林、河流與沙漠之后,他到達了一個在他看來最難以到達的地方。在這場艱苦的跋涉之中,我們與無數反方向行進的人擦身而過:他們從鄉村逃向城市,從鄉村的戰爭中逃離,在城市的悲慘中尋求庇護。人們都很好奇: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我的家庭要躲進水深火熱的內陸地區?

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我爸爸向前行進。他看起來有點感到惡心,也許他本以為這趟行程應該更多的在船上,而不是在公路上。

“這是機械化的諾亞方舟。”他如此宣告,彼時我們還坐在那輛舊汽車上。

與我們一起坐在汽車后排的,還有扎卡里亞·卡拉什,這位曾經的軍人會在日常事務上幫助我的父親。

“但我們要去哪里?”我哥哥問。

“從這一刻起,‘哪里’便不存在了。”希爾維斯特勒斷言道。

在漫長旅途的終點,我們在一片圍欄中早已荒蕪的土地上安頓下來,棲身于獵人遺棄的營地里。四周,戰爭將一切夷為平地,毫無人類的蹤跡,甚至連動物都很罕見。充裕的只有野生叢林,而那里已經很久沒有開辟過一條道路了。

在營地的瓦礫上,我們安頓下來。我爸爸,中心的廢墟;我和恩東濟,住在附屋;扎卡里亞自行安置在一間舊儲藏室,位于營地的后方。原先辦公用的房間依舊空著。

“那間房子,”我爸爸說,“由幽靈居住,由回憶管理。”

之后,他下令:

“那里誰也不許進入!”

修復的工作極少。希爾維斯特勒不想破壞那些被他稱為“時間的作品”的東西。他僅僅做了一件事情:在營地的入口處有一個小廣場,那里的旗桿上曾懸掛著各種旗幟。我爸爸將旗桿變成了支架,用以放置一個巨大的耶穌受難像。在耶穌的頭頂,他固定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歡迎,圣主上帝。”這是他的信仰:

“有一天,上帝會來向我們請求原諒。”

舅舅和幫手在胸前慌亂地劃著十字,咒罵這種異端思想。我們露出信心十足的微笑:我們將享有某種神圣的庇護,讓我們永遠不會受到疾病之苦,不會被蛇咬到,或者遭遇野獸的伏擊。

* * *

我們無數次地發問:為什么我們會在這里,遠離一切,遠離所有人?我爸爸回答說:

“世界終結了,我的兒子。只剩下耶穌撒冷了。”

我對父親的話深信不疑。但恩東濟卻認為這一切不過是妄想。他不依不饒,繼續發問:

“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人了嗎?”

希爾維斯特勒·維塔里希奧深吸一口氣,仿佛這個答案要花費很多氣力。接著,他將這口氣緩緩吐出來,低聲說:

“我們是最后的幾個。”

維塔里希奧十分勤勉,他精心細致地照顧我們,為撫育我們而忙碌不已。但他卻極力避免這種照顧演變為柔情。他是男人。而我們在成為男人的學堂里。最后僅存的幾個男人。我想起,當我擁抱他時,他優雅卻堅定地遠離了我:

“你擁抱我時,閉上眼睛了嗎?”

“我不知道,爸爸,我不知道。”

“你不應該這樣。”

“不該閉上眼睛嗎?”

“不該擁抱我。”

盡管保持著身體上的距離,希爾維斯特勒·維塔里希奧依然同時肩負起父母的職責,承擔起現世祖先的角色。我對這種細致感到奇怪。因為這種熱忱否認了他所宣揚的一切。除非在某個未知的地方仍有無盡的未來,這種付出才有意義。

“但是爸爸,你告訴我們,世界是如何消亡的呢?”

“說實話,我已經不記得了。”

“但是阿普羅希瑪多舅舅……”

“舅舅講了許多故事……”

“那么,爸爸,您也給我們講講吧……”

“事情是這樣的:在世界末日之前,世界便終結了……”

宇宙無聲無息地走向盡頭,沒有掀起任何波瀾。它日漸敗落,枯竭至絕望。就這樣,我爸爸空洞地敘述了宇宙的湮滅。首先滅亡的是陰性的地點:河流源頭、海灘、湖泊。之后,陽性的地點也消亡了:聚居地、道路、港口。

“只有這里幸存下來。我們會在這兒永遠生活下去。”

生活?生活是實現夢想,期待消息。希爾維斯特勒既不做夢,也不等待消息。一開始,他想要一個沒人記得他名字的地方。現在,連他本人也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阿普羅希瑪多舅舅會給爸爸狂熱的想法潑冷水。他說自己的妹夫離開城市的原因非常普通,在為年齡所困的人群中尤為常見。

“你們的爸爸抱怨說他覺得自己老了。”

衰老無關年齡,而是疲憊。當我們變老之后,所有人看起來都一樣。這便是希爾維斯特勒·維塔里希奧的抱怨。當他決定完成一次全面的旅行時,所有的居民與地點都已變得難以區分。另一些時候——這些時候非常多——希爾維斯特勒則會宣稱:生命太過寶貴,不能在無趣的世界中浪費。

“你們的爸爸現在很像心理學家。”舅舅得出結論。“過些日子,這種情況會過去的。”

漫長的時光逝去,我爸爸卻妄想依舊。隨著時間流逝,舅舅出現得越來越少。我因為他越來越多的缺席而感到痛苦,而我哥哥則修正了我的想法:

“阿普羅希瑪多舅舅并非你想象的那樣。”他提醒我。

“我不明白。”

“他是個監獄看守。這就是他,一個監獄看守。”

“怎么會?”

“你的小舅舅正看管著這個關押我們的監獄。”

“那我們為什么要待在監獄里?”

“因為罪行。”

“什么罪行,恩東濟?”

“我們爸爸犯下的罪行。”

“哥哥,別這么說。”

所有爸爸用來解釋我們為何背離世界而編造的故事,所有那些離奇的版本都只有一個目的:遮蔽我們的理智,使我們遠離過去的記憶。

“真相只有一個:我們家老頭子正在逃脫制裁。”

“他犯了什么罪?”

“我之后再告訴你。”

* * *

無論逃離的原因是什么,八年前,指揮我們撤離的都是阿普羅希瑪多。他開著一輛快要報廢的卡車,將我們帶到了耶穌撒冷。舅舅早先就知道這個為我們預留的地方。有一段時間,他在這個古老的營地工作,負責監管狩獵。舅舅了解野獸與獵槍、草叢與森林。他一邊用破車載著我們,一只胳膊搭在車門上,一邊講述動物的狡詐與叢林的秘密。

這輛卡車——也就是新的諾亞方舟——到達了目的地,但也永遠癱瘓下來,停在后來我們家園的入口處。它在那里腐化生銹,也在那里成為我最心愛的玩具,成為我夢想的庇護所。坐在損壞機器的方向盤前,我本可以戰勝距離與圍欄,創造出無盡的旅程。我本可以像其他任何孩子一樣,環繞整個星球,直到全世界都臣服于我。然而這些從未發生:我的夢想并未學會旅行。一個釘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不懂得夢想其他地方。

幻覺消減之后,我開始尋求其他的方式來對抗憂傷。為了嘲弄緩慢流逝的光陰,我宣告:

“我要到河邊去!”

也許沒有人能聽到我的話。然而,這聲宣告卻讓我欣喜若狂,以至于我一邊不斷地重復它,一邊向峽谷走去。在途中,我停在了一根死去的電線桿前,這根電線桿被樹立起來,卻從未投入使用。其他插在地上的電線桿都萌發出綠色的新枝,如今已經成為參天大樹。唯有那根瘦骨嶙峋地死去,獨自面對著無盡的時間。那根桿子,恩東濟說,并非插入地下的樹干,而是一根桅桿,屬于一艘失去了海洋的船。因此,我常常擁抱它,借此獲取來自年長親人的安慰。

在河邊,我徜徉在被驅散的夢里。我等待著我的哥哥,他傍晚時會過來洗澡。恩東濟脫掉衣服,他就這樣,保持著毫無庇護的狀態,滿懷憂傷地看著水面,正如他滿懷憂傷地凝視著那個旅行箱——每一天,他都會將那個旅行箱裝滿,然后清空。有一次他問我:

“你在水下待過嗎,小家伙?”

我搖了搖頭,自知我并不明白他問題中的深意。

“在水下,”恩東濟說,“能夠看到無法想象的東西。”

我并未破解哥哥的話。然而,不久之后,我便感覺到:在耶穌撒冷,最真實、最有生機的便是那條沒有名字的河流。畢竟,對淚水和禱告的禁令自有其意義。我爸爸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超脫世外。如果必須要祈禱或哭泣的話,一定會在那里,在河邊,膝蓋彎曲跪在潮濕的沙子上。

“爸爸總說世界滅亡了,不是嗎?”恩東濟問。

“爸爸說了那么多。”

“恰恰相反,姆萬尼托。不是世界滅亡了。而是我們死了。”

我汗毛直立,一股寒意從靈魂蔓延到肌肉,從肌肉蔓延到皮膚。原來我們的住處就是死亡本身嗎?

“別這么說,恩東濟,我害怕。”

“那你就記著:我們不是離開了世界,而是被放逐了,就像從身體里拔出倒刺一樣。”

他的話刺痛了我,仿佛生命正插在我的身體中,而為了成長,我必須將這根倒刺拔出來。

“將來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恩東濟結束了談話,“但是現在,我的小弟弟難道不想看看另一邊嗎?”

“什么另一邊?”

“另一邊,你知道的:就是世界,‘那邊’!”

在回答之前,我朝四周窺視了一番。我害怕爸爸正監視著我們。我窺視了小山的頂端、房屋的后方。我害怕扎卡里亞從這里經過。

“把衣服脫了,去吧。”

“你不會害我吧,哥哥?”

我想起來,有一次,他將我扔在平靜的泥水中,我被困在底部,雙腳被水下的蘆葦根莖纏繞。

“跟我來。”他邀請道。

恩東濟將腳浸在泥里,走進河流。他走到水及胸深的地方,鼓動我到他身邊。我感受身邊轉動的水流。恩東濟將手伸向我,害怕我被水流沖走。

“我們要逃跑嗎,哥哥?”我問道,帶有一種克制的興奮。

我為自己從未想到這點而感到難過:這條河流是一條開闊的道路,一道沒有阻礙的寬敞壟溝。出口就在那里,而我們卻未曾看到它。想要高聲制訂計劃的欲望越來越強烈:也許我們可以回到岸邊,開始制作一條獨木舟?沒錯,一條小獨木舟就足以讓我們離開監獄,帶我們駛向廣闊的天地。我盯著恩東濟,而他對我的幻想依舊無動于衷。

“不會有獨木舟的,永遠不會。忘掉它吧。”

我難道沒有聽過,在下游,這條河會遭受鱷魚與河馬的侵襲?還有急流和瀑布,總之,就是這條河隱藏著無盡的危險與陷阱?

“但是有人已經去過了嗎?我們只是聽說……”

“安靜點,別說話。”

我隨著他逆流而上,在波濤中破浪而行,一直到達河流的轉彎處,我后悔了,此處的河床都布滿了滾動的石子。在這片平靜的水域,河水清澈得令人震驚。恩東濟松開我的手,并指導我:我應當照他的樣子做。于是他潛入水中,等整個人都沒入水中時,睜開眼睛,凝視水面閃爍的光。我就是這樣做的:在河流的肚腹內,注視太陽的光芒。這種光輝令我目眩,讓我沉浸于一種甜蜜包裹的盲目之中。如果有母親的擁抱,就應該是這樣,令人的感官感到暈眩。

“喜歡嗎?”

“我喜不喜歡?簡直太美了,恩東濟,它們就像流動的星辰,卻亮如白晝!”

“看到了嗎,小弟弟?這就是另一邊。”

我再次潛入水中,讓自己沉醉在這種美妙的感覺里。但這一次,我卻突然感覺頭昏,頃刻之間,我失去了對自己的意識,混淆了水底與水面。我像一條失明的魚,在原地打轉,不知道如何浮上水面。倘若不是恩東濟將我拽上岸邊,我一定會溺水而亡。恢復意識之后,我坦白說,在水下時,突然感覺到一陣戰栗。

“在另一邊,難道有人在窺視我們嗎?”

“是的,有人在窺視我們。是那些將會來撈我們的人。”

“你說的是‘找’?”

“‘撈’。[4]”

我渾身發抖。這種變成魚、被困在水里的想法令我得出了一個可怕的結論:在太陽那邊的其他人,是活物,也是唯一的人類生物。

“哥哥,我們真的死了嗎?”

“只有活人才可能知道,弟弟。只有他們。”

河中的意外并未阻止我。相反,我繼續回到河流轉彎的地方,在平靜的水域,放任自己沉沒下去。我在水下待了很久很久,眼花目眩地拜訪了世界的另一邊。我爸爸從不知道,但正是在那里,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我最大程度地提升了調試寂靜的技藝。

注釋

[1]Silvestre Vitalício,意為“終身的野蠻人”。

[2]Aproximado,意為“靠近的人”。

[3]Dordalma,與“Dor da Alma”同音,意為“靈魂之痛”,后面的小達爾瑪(Alminha)則意為“小靈魂”。

[4]這里的“找”和“撈”是葡語中兩個讀音相近的詞“Buscar”和“Pescar”,前者的意思是“尋找”,后者的意思是“釣魚、捕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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