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人類身體能承受的最高極限的痛苦是女性分娩時的生不如死。可是，很少有人知道比起靈魂撕裂的痛苦，這種肉體上的疼痛真的不算什么。

此時此刻，迪斯就在體驗這種感覺。世界好像成了一個橡皮筒，牢牢地包裹在他的身邊，不給他留出一點活動或呼吸的空間。巨大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涌來，好像有無數只大象同時坐在他的身上，企圖把他壓扁，以他的鮮血為原料制造一幅二維的抽象場景。

在這窒息與高壓的雙重威脅下，迪斯感覺自己的靈魂在咯吱作響。靈魂從來都是一體，靈即靈智，作為自我的存在，是一切智慧行為的源頭；魂即魂魄，作為實質性的存在，是人類靈智的承載者。

沒有靈，魂的存在只是一塊頑石；沒有魂，靈的存在只是無根之萍。

本來二者缺一不可，可現在迪斯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靈與魂正在被某種龐大無匹的外力強行撕扯著，意圖將它們分開。疼痛滲入每一條神經，因為依附在魂上的它們要拉扯住靈，所以就遭受了最大的惡意，承受了最大的痛苦。

迪斯咬緊牙關，竭力抵抗，盡管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反抗，這種疼痛實在是再好不過的放棄的借口了。可他不愿就此認輸，那樣做的后果就代表著失去自己的靈，成為一具行尸走肉。

撕扯的力量越來越大，就在他即將堅持不下去，甚至開始走馬燈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嘆息。

“唉……為什么非得這么倔強呢？”

“算了，勉勉強強給你第二次機會吧。”

什……什么意思？

迪斯滿腹疑問，但他沒有機會說出口，一股溫暖的力量在他來得及問出任何事之前包裹住了他，恍若母親的子宮，無形中充滿了安全與舒適感，將種種痛苦消弭于無形。

真……舒服……

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迪斯感覺自己一陣失重，耳邊傳來的風聲告訴他自己在墜落，一直到合身撲進某個柔軟的墊子為止。不等他說出感謝的話語，疲憊便潮水般涌來，直接將他拖入了無地的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

“呃……”

迪斯終于有了動靜，身上的疼痛似乎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時，但他清楚地意識到那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呼吸有點不順暢，是誰的手貼在我的臉上？真煩人！迪斯暗自埋怨了一下沒有素質的人，順手握住那只手的手腕，想把它挪開。

……出乎意料的輕松啊。

手上的分量讓迪斯一陣呲牙咧嘴，無數雞皮疙瘩從他全身冒出來，在某種潛意識的作用下，他一點一點，僵硬地抬起頭來。借助周圍搖曳的火光，他看清了手里握著的東西。

一只手！

一只脫離了自己主人的手！

一只脫離了自己主人，而且還特么在動的手！

臥槽！

迪斯很清楚這絕對不是什么狗屁的尸跳反應，誰家的手被砍下來還有這種功能？看著那青色的皮膚，紫色的尸斑，還有一抽一抽不停跳動的手指，迪斯的心里不斷跳過一個個想法，而這些想法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它們都以某種走起路來左右搖晃，同時嘴里還呻吟不止的亡靈生物做主角。

“不會有……那種東西吧？”

說來也怪，明明自己應該感到畏懼，身體反饋回來的本能反應卻并非如此。硬要說的話，他反而有點興奮，好像自己終于能不受束縛地大干一場。

幾乎本能地，迪斯的右手落到了腰間，那里果然有個厚實的袋子。他立刻把手上的斷臂裝了進去，順便牢牢地系緊袋口。

等迪斯再抬頭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他一怔。

“起霧了……”

不知為何，他的呼吸開始緊張起來，似乎這白茫茫的霧氣蘊藏著極大的危險，他的每一條神經都在尖叫著要逃跑。可是，潛意識告訴他，現在作出懦夫的舉動已經太遲了，如果在原地呆著不動可能還有一分生機。

幾乎是瞬間，迪斯就決定聽從自己的潛意識，整個人重新躺倒在地不再行動。在倒下的一瞬間他看了眼身后的白霧，它蔓延速度極快，幾乎一眨眼間就占據了半個街道的空間，而且還在向自己沖過來，那速度絕對超過了迪斯印象里的任何生物。

“如果剛才轉頭就跑，現在一定來不及了吧？”迪斯苦笑著，隨后整個人趴倒在地一動不動，任由泥土與鮮血的腥氣在鼻腔里肆虐。

白霧很快包圍了迪斯，明明是夏末秋初的夜晚，他卻體會到了數九寒冬的冷酷。他知道這種溫度下呼吸會造成白色的氣體，于是他盡量用鼻子去呼吸，防止自己暴露。哪怕他并不知道自己會暴露在誰的面前，心靈深處傳來的戰栗感讓他徹底打消了自己的好奇心。

接下來的幾分鐘是一場夢魘，迪斯盡量催眠自己，讓自己認為這是一個夢，這樣會更好受一點。

率先傳進雙耳的是此起彼伏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聲，那是從某種群體四足猛獸喉嚨深處發出的，狩獵新鮮的血與肉的欲望。是狼？還是獵犬？它們的毛發擦過迪斯的面頰，糾結堅硬，幾乎可以留下血痕。它們的氣味滿是血腥與冰冷，充滿了死亡的痕跡。

接著大地開始震顫，迪斯聽得分明，那是戰馬整齊劃一地列隊前進的腳步聲，每一次落地、抬腿的時機都分毫不差，如同最訓練有素的軍隊的戰鼓，無人能敵。

最后是腳步拖在地上的聲音，還有鐵鏈嘩啦嘩啦的響聲。這聲音也很熟悉，哪怕對記憶已經殘缺不全的迪斯來說，也算得上是耳熟能詳。奴隸，只有成群結隊，臉上帶著鐐銬，手腕被麻繩捆在一起連成串的奴隸才會有這樣的聲音。考慮到之前他撿起的那只手臂，這些“奴隸”究竟是什么貨色，也就呼之欲出了。

迪斯很想抬頭，但是心底的聲音再一次阻止了他的行為。理智告訴他無論是突如其來的濃霧，用狗開路的騎士，還是那成片的僵尸奴隸們，都說明了一個事實：

死亡騎士，來了！

每一個出生在帝國南部的孩子都聽到過這樣的傳說：在某個月光大盛的夜晚，死神塔爾塔斯難得地心情大好，允許他忠心耿耿的仆人們裹上白霧，前往人世開始無情的殺戮。

于是他們穿上盔甲，高大的身軀遠遠超過任何強壯的戰士，哪怕北方荒原的野蠻人也只能甘拜下風。

他們拿起盾牌和寶劍，背上長弓與弓箭，騎上高大的死亡獵馬，開始他們的狩獵。

沒有憐憫，沒有借口，沒有躲藏。寶劍是唯一的答案，鐵手是冷酷的真實，獵犬是一切的終結。他們毫不猶豫地殺戮著，毫不留情地殺戮著。等到尸體收集到死神滿意，他們開始在月光下退去，身后走著的是剛剛加入他們的新奴隸……

隊列沉默地前進，一路走到月光下的平原上，那里早已敞開了地獄之門。一個接一個地，他們魚貫而入，從獵犬到騎士再到奴隸們，一同走進未知的黑暗。

這是個傳說。然而，道聽途說是一回事，真正親眼所見又是一回事。而且，迪斯覺得那些笨蛋牧師根本就沒有提一件事。

太冷了！

雖然南方王國也有冬天，但迪斯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慘烈的低溫，他甚至懷疑潑出去的水落地前就會變成冰塊。

更不要說他一身皮甲，完全是夏天的裝束。雖然他的確有北方人的血統，可他人生的前二十年都是在這個世界上最暖和的地帶度過的，對這種突如其來的低溫完全沒有抵抗力。

于是，很不幸的，就在隊伍剛剛走過他不遠，迪斯突然感覺鼻子一癢，然后狠狠一抽，接著……

“阿——嚏！”

巨大的噴嚏聲響徹村莊，霎時間迪斯的血液完全凝結成冰，他敢擔保這個噴嚏絕對已經落入了這些死亡騎士們的耳朵。就憑自己現在的狀態，不用騎士們動手，隨便來兩只可愛的獵犬自己恐怕就得GG。

電光火石之間，迪斯做出了可能是最愚蠢，但絕對最勇敢的決定：他抽出長劍站起身來，哪怕全身都在篩糠式地抖個不停，那只握住長劍的手也絲毫沒有軟下來。

寂靜的黑夜里，迪斯感受著周身的汗水，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前的黑暗。他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么，據說在和死亡騎士的戰斗中死去的人將被他們投入塔爾塔斯深淵，和眾多歷史上的魔物或者惡棍打永恒的交道，從此再不見天日。至于被獵犬們撕咬的人？哈！他們連下深淵的機會都不會有，一輩子就呆在那獵犬的肚皮里，直到下一個愣頭青把困住你的獵犬干掉為止。

永恒的受難，永遠比一死了之更讓人無法忍受。

但是，出乎迪斯的預料，已經一分多鐘過去了，死亡卻仍舊沒有降臨。沒有刺穿自己胸膛的利劍，沒有扼住咽喉的鐵手，也沒有突然沖上來瘋狂撕咬自己的兇狼惡犬，什么都沒有，甚至連白色的霧氣都開始消散了。

“我活下來了？”

迪斯喘著粗氣，終于一屁股坐倒在地。直到此時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汗水已經浸透了衣衫，手上的長劍也似有千斤之重，“當啷”一聲墜落在地。

“活下來了……我活下來了……嘿嘿嘿……嗚嗚……”

劫后余生的喜悅涌上心頭，恰巧占據了高度緊張后驟然放松的神經。迪斯又哭又笑，狀若瘋狂，慶幸于自己的幸運，悲傷于方才的險惡處境。都說兔死狐悲，看著這空空蕩蕩的村莊，迪斯不由得想了一下自己變成那種晃來晃去的怪物的場景，結果只是稍作聯想就緊張得不行，連忙甩頭把這堆東西從自己的大腦里驅趕出去。

“真是悠閑啊……”

某個拉長音調的怪異聲音突然在迪斯腦海里響起，嚇了他一大跳，條件反射一般地拿起長劍原地跳起，擺出了警戒姿勢。

“反應速度真是不錯，動作也挺敏捷的。”那個聲音繼續我行我素地怪腔怪調，哪怕它在夸贊迪斯，后者也沒有半點喜悅之情。

“正好，我需要你幫我做點事。”

看，這不就來了嗎？迪斯真想好好冷笑幾聲，果然這個聲音的主人別有所圖。

“你想讓我幫你什么？再說，我又為什么要幫你？”迪斯的回答很沉穩，“之前那種靈魂分離的怪異感受，就算不是你的手筆，你也必然是個旁觀者，不對嗎？還有，為什么我剛剛恢復，就遇上了死亡騎士？這是不是說明你和塔爾塔斯也有某種程度上的聯系？”

“……你太敏感了。”那聲音里終于透露出了一點無奈，“要我說，既然別人給你好處，你就直接接住，這難道不比什么都強？再說，你和我的利害關系其實是一致的。”

“利害關系？”迪斯仍舊警惕，只是已經不像之前那樣蓄勢待發了，“你能得到什么？我又能得到什么？”

“生意人，哈？”聲音有點嗤笑，不過很快就放平了態度，“很好，還是和你這樣的人說話舒服，那種整天宣揚著愛與和平的家伙雖然值得敬佩，可真正和他們相處起來簡直可怕到了極點。”

聲音喘息了一下，不知道為什么，迪斯從他的口中聽出了極大的怨念。

“總之，”聲音繼續道，“我是一個歷史的記錄與推進者，我想要的，是一個傳奇英雄的成長歷史。”

“所以你選中了我？”迪斯撇撇嘴，“雖然很榮幸，可你的眼光真不怎么地，我只是一個潛力耗盡的三級劍士，在帝國我這樣的炮灰一抓一大把。”

“只有瞎子才看不出美玉的上好資質，把它如同頑石般對待。”推進者長嘆一口氣，似乎在說迪斯，又似乎在說自己，“總之，我有辦法讓你打破囹圄，更進一步，甚至成為傳奇的存在也未可知。同時，如果你想，我也可以和你聯手，找尋你曾經的……某些記憶。”

！！！

迪斯的眼中目光閃爍，突然開口道：“我答應合作。”

“所以我們能……等等，你答應了？”推進者第一次感覺到了驚詫，“我還有不少好處沒說呢……”

“我答應你。”迪斯的面色陰晴不定，“我一定要知道……那些事情的原因，為此，別說成為英雄，就算墜入塔爾塔斯深淵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