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定看了蘇昴半晌，蕭綏垂眸，莞爾。

“六年前在墨西哥，我胸口中彈，子彈離心臟只差兩厘米。五年前在北非，肋骨斷了三根，右腿粉碎性骨折，四年前在索馬里右臂中彈，我為此苦練半年左手持槍，以防右手不能再用后無法握槍。三年前，劫取ENP導彈那次，彈片直接將胸腔扎穿，在ICU躺了半個月。三個月前，與你初次見面，我腰腹被人捅了一刀……”

“蘇昴，我受過很多次傷，不知有多少次都遠比現在傷得嚴重的多得多。你根本沒有必要如此。”

蘇昴眉峰緊蹙：“世界上的事，沒有必要不必要，只有想做抑或不想做。”

頓了頓，他低聲道：“現在你在我身邊。”

她在他身邊，依然會流血受傷，什么都沒有改變。

蕭綏看他神色沉郁的臉，靜默了一瞬，問他：“想讓你為你改變嗎？放下槍，不再做刀口舔血的活計——”

蘇昴打斷她，目光灼灼，毫不猶豫地拒絕：“不。”

“不？”

媽系助手林海生怕蘇昴摻和進蕭綏的抓捕行動時不慎受傷，人跟著蘇昴一路來共同沐浴槍林彈雨也就罷了，還不忘拎上一箱子傷藥，雖然出門時被蘇昴嘲笑那累贅模樣活脫脫一個醫療兵，但事實證明，林海確實是個優秀的助手，不然此刻的蘇昴也沒有機會按著蕭綏給這個當自己是真人鋼鐵俠的女人上藥了。

蘇昴攬過蕭綏，將她按坐在一塊尚算平整的草地上，一點點剝開她身上與皮肉鮮血粘連在一處的衣物，用酒精棉細細擦拭。

“剛剛是我想岔了。你從來都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我不會阻攔你，但至少，讓我替你包扎。”

蕭綏的后背在他修長的手指下逐漸恢復本來的模樣——三道猙獰的血痕貫穿整個白玉般的脊背，中間夾雜著無數或深或淺的其他細小傷口，看起來形容恐怖。

蕭綏聽見他倒抽了口冷氣。

蕭綏不由莞爾，調侃道：“怎么，我記得你出來做這一行已有七八年光景，至今還未曾見過血？”

蘇昴有些羞惱道：“我向來都是只叫別人流血，從不叫自己流血，這些年我受過最重的傷，不過是你我初見時被你捅的那一下！”

提及往事，他惱意更甚，按在她傷口處的力度也不禁重了兩分，本意是讓她吃些苦頭，可看她眉毛都不動一下，心中一滯，隨即怒火更熾，卻不敢再用力碰她，索性不同她繼續再說話了。

蕭綏百無聊賴地捏了縷草葉，身后那人悶頭干活，一點動靜都沒有，不禁有些好笑，剛欲回頭與他搭話，卻聽得兇巴巴一聲：“抬手！”

蕭綏依言抬起手臂，只用手掩在胸前。

玻璃將衣物劃爛了，自然要脫下來。

運動內衣被豁開了，自然也要脫下來。

蘇昴比蕭綏要高上一頭，這一低頭視線便徑直跨過她的肩膀，一覽無余。

也就是說——

濕熱的空氣似乎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和空氣同樣濕熱的呼吸，一寸寸吹拂在她的后頸。

修長的手指從她腋下穿到她身前，手似乎有點抖。

蕭綏想笑，不知為何又忽而沉默。

肩上一燙。

灼熱的呼吸盡數噴灑在光裸的肌膚上。

他的唇出乎意料地柔軟。

帶著十二萬分的憐惜。

于是她那些壓在心底被她萬分介意的是人還是玩物的質疑，似乎也沒有意義了。

蘇昴不是父皇。

蕭綏也不是傾珠夫人。

他又低聲重復了一遍：“你自由自在地在前沖鋒陷陣就好，我會一直在你身后，替你包扎。”

指尖的綠葉無聲飄落，仍與長于枝葉上一般無二，顏色鮮亮，綠意盎然，根本看不出未來的生機已被人生生折斷。

蕭綏盯著那片綠葉，唇角溢出縷笑，只是面孔依舊是眉眼淡漠，一片空白。

她嗓音柔軟一如既往：“就這么喜歡我么？”

他難得坦然：“對啊，就這么喜歡。”

蕭綏只要一回頭，便能見他因帶著笑意而微微彎起的棕色雙眸。

可她沒有回頭。

“我總覺得，這不是你。”蕭綏頓了頓，聲音漸低：“你不該是這樣……”

“那我該怎樣?”

叢林繁茂，陽光靜謐，仰首不見晴空。

蕭綏一時無言。

錙銖必較，冷酷精明，善于算計……

奇怪，這分明就是他。

“其實，將我傷得最重的一次，是被人殺了查爾斯。”

蘇昴平常說話時聲音中總帶著股咄咄逼人的桀驁和一絲理所當然的居高臨下，頭一次聽他聲音平靜地近乎低落，蕭綏有些詫異地回頭：“查爾斯？”

“一只德國牧羊犬，自我十歲那年便陪在我身邊，是我哥送我的生日禮物。”

蕭綏驟然想起那個傳聞。

連自己的狗死了都要掉頭殺回去的男人。

“我曾經很討厭中文。”

“嗯?”

“在我十歲前，非但討厭中文，也討厭日語，更討厭英語，甚至討厭開口說話。母親立下規矩，在家中必須用中文交談，而大哥在美長大，每逢打電話來督促學業，能說出口中文只剩零星字句。至于除家之外的其他場合，所有人都在講日語。我擠在三種語言的夾縫中，非中非日非美，與所有人格格不入。”他自嘲一笑。

“別看狗只是條畜生，可很多時候畜生比人好，畢竟狗只會汪汪叫，不會說人話。”

蘇昴替蕭綏將繃帶系好，淡淡道：“當除了家之外無處可去，那家也不能再稱之為家了吧。”

他從醫藥箱中取了件新短袖幫蕭綏套上，蕭綏就勢轉身擁住他。

“蘇昴。”

“嗯。”

她將下巴輕輕擱置在他的肩膀上，輕聲道：“我曾跟你說過，我有一棟白墻黛瓦的宅子。”

蘇昴將她扣在懷中。

他力道很重，她的傷口有些疼。

“那棟宅子很大，除了多你一個人之外，剛好可以再養一條狗。”

在潮濕的密林中，他清朗的聲音也帶上了兩分潮氣。

蘇昴就這樣將自己埋在她發間，悶聲應道：“好啊。”

直升機的螺旋槳送來層層熱浪，直吹得人頭發凌亂衣袂翻飛，黑桃諸人已匯合完畢，圍站成一圈。

“老大，他為什么也在這里？”西歐利徑直沖上前攔住欲邁上飛機的蕭綏，面色難看至極。

蕭綏不自覺一皺眉，隨即若無其事道：“想來便來了，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見蕭綏竟欲直接將此事揭過，西歐利急了，嗓門瞬間抬高了兩分：“老大，咱們不能帶著他執行任務，他根本不懂我們的作戰方案，完完全全是個累贅！”

威廉小心地窺了眼蕭綏不辨喜怒的臉，拽住西歐利的手臂，小聲道：“嘿，兄弟，老大既然帶人來，心里肯定有數，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冰山姐妹花有些奇怪地看了西歐利一眼，但還是鼻觀眼眼觀心地什么都沒說。

“這一點你不需要擔心，他不會跟你一組行動，也不會干擾我們的計劃。”蕭綏拍了拍臉色陰沉的蘇昴以示安撫，“事不宜遲，我們即刻出發。”

西歐利甩開威廉的手，怒不可遏地沖蕭綏質問道：“你和他在一起就算了，這單生意結束后，他難道要和我們一起回CA？”

蕭綏一臉平靜：“不回CA，回蕭家。”

西歐利聞言先驚后怒，面孔近乎猙獰：“黑桃Q，你還記得自己是黑桃Q嗎？你還記得自己是雇傭兵嗎？我們不能——”

蕭綏抬眸，直截了當地截斷他的話：“為什么不能？”

西歐利一時語塞。

他憤憤扭頭不再看蕭綏。

蕭綏不想跟西歐利糾纏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直接招呼其他人：“我們走。”

她與直直戳在地上不肯挪步的西歐利錯身而過，平靜道：“如果你不想來，可以不來。”

她聲音微冷：“你最好提前為剛才的擅自行動想好理由，黑桃的規矩，你是知道的。”

西歐利到底還是跟上來了。

這次行動的所有裝備都是蕭綏敲竹杠敲來的，對方財大氣粗，直接從泰國軍部調來一架黑鷹特戰MH60L用做接應。

至于如何一邊提防泰軍從中作梗一邊借來架直升機，如何在讓黑桃在境外明目張膽地攜帶武器，便都是牽頭人的事了，蕭綏原本半點不關心，可如今看到這架MH60L……

這種樣子貨騙騙外行也就罷了，蕭綏不必說，蘇昴是軍火商人，他一眼就看出這架MH60L實在是低配中的低配，莫說現在逐漸已成主流配置的空中受油桿，甚至連氣象雷達和光電傳感器也不曾裝備，根本無法支持在特殊氣象環境下的特種作戰。

機艙內四人一排，威廉與林海同蕭綏蘇昴同坐，他甫一登上機艙便不忿道：“怎么只裝了兩架機槍？直接雇一輛運輸機自配機槍都比這個強……”

蘇昴見蕭綏蹙起的眉心，已了然蕭綏在想什么，遂搖了搖頭道：“這倒不像是他們故意為之。”

見蕭綏問詢的目光，他有些得意地翹起嘴角：“你能不知道，軍火商人之間有很多好笑的笑話。”

蕭綏揚眉。

“比如某國軍方篤信歐美貨一定比亞洲本土貨性能優越，因此想在洛克公司訂購一批其特戰型黑鷹戰機，你應該也知道，飛機這東西，本身不值錢，值錢是后續的培訓服務與維修技術，奈何該國軍方實在囊中羞澀，預算有限，聽聞洛克公司的高管很貼心地為該國軍方定制了特供版特戰黑鷹。至于這特供版黑鷹到底如何，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蘇昴指尖輕叩扶手。

蕭綏嗤笑一聲：“可惜這特供版黑鷹還不如他們看不上的亞洲本土貨。”

亞洲只有一個國家有能力生產戰機，到底是看不上，還是買不了，估計只有這“某國軍方”自己清楚罷。

事實便如蘇昴所說，軍火商人，說到底不過是個多方利益交錯縱橫的樞紐，實質上還是在販賣威懾。

蕭綏笑意微斂。

蘇昴忽而握住她仍帶著戰術手套的手。

蕭綏反手扣在他手背上，低聲道：“不必理會他，這單生意結束后，我自會處理。”

“他是……”

“對。”

蘇昴見蕭綏那略帶疲色的眉目，本不欲再繼續追問，哪知蕭綏卻先給他解釋道：“他也是我父親硬塞給我的人，多少要顧慮些。”

蘇昴沉默，他揉了揉額角，突然有些泄氣，遲疑問道：“我……會不會妨礙你？”

蕭綏莞爾：“只要你跟在我身邊就不會。”說著，她還伸手戳了戳他的臉頰。

蘇昴張了張口，似想要再說些什么，蕭綏干脆截斷他的話，道：“之前在懸崖上，你好歹算救了我，不是嗎？”

蘇昴沉默，他棕色的瞳孔中情緒起伏不定，他忽然問：“蕭綏，你需要我嗎？”

他語速極快，帶著顯而易見又不知從何而來的懊惱：“你根本不需要我給你幫任何忙，甚至我可能還是你的累贅——”

蕭綏側過身輕輕擁住他，在他耳邊低聲道：“蕭綏不需要蘇昴的財富與權勢，不需要蘇昴的身家，蕭綏只需要蘇昴。”

“……嗯。”

他應完便來纏她，含含混混地吻上她的耳垂。

那迫切的動作甚至讓蕭綏懷疑他根本就是在故意裝可憐搏同情。

蘇昴從不是一個需要別人同情的人。

蕭綏依稀覺得，這大概也許是因為蘇大霸總的青春期和別人相比比較長……?

所以才有這么多的心緒不定患得患失。

坐在蘇昴和蕭綏身邊，直面暴擊的單身狗林海表示并不像理解這些甜蜜的苦惱。

威廉摸摸鼻子小聲提醒道“老大，桑康目前所在的家的房屋結構圖已經發過來了。”

蕭綏面不改色地推開蘇昴，接過林海遞過來的平板，掃了一眼：“他怎么住這種地方？”

桑康情人住的房子坐落在一片平坦的山間緩坡上，是一幢三層高的白色小樓，占地不大，但周圍只有零星低矮灌木和水灣，是典型的高爾夫球場景觀別墅。

這樣的設計對于業主來說當然是在盡情享受生活，可對于他們這次行動而言，意味著他們必須要在一覽無余的草坪上沖上去，完全沒有遮蔽物，人直接成了活靶子。

這別墅居高臨下，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占據地形絕佳，易守難攻，且室內房間諸多，非常利于藏人。’

威廉繼續道：“那邊傳來消息，按熱成像儀掃描顯示和提前到場的布控人員觀察，目前這棟建筑中已知有二十三人，包括外圍帶警犬手持AK47的保鏢共十五人，傭人八人，目前還未確定桑康的具體位置。”

“是否配備重型武器……未知。”

蕭綏沉吟片刻，道：“既然無法從側面攻上去，不如直接直接降落在房頂。A組和B組在側方詳攻掩護，C組同我一起自正上方下去。”

她看了蘇昴一眼，目光在機艙門口一掠而過，她甚至沒有問蘇昴到底會不會如專業軍人般精通空降的戰術動作，便徑直道：“蘇昴同我一起，林海留守機艙。”

蘇昴眉梢眼角全是得意。

林海已經放棄掙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