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卓嫣將丫鬟都指了出去。獨自在里間的書房繼續之前未完成的輿圖，實在是時間過去得太久了，記憶有些模糊，所以制圖很緩慢。

輿圖乃是兵部機密的文件，委州府三年一造，由方郎中管理。卓嫣能夠掌握，完全得益于她的小舅舅賈舒，他從小喜歡讀地理書籍與騎馬射獵，二十歲就以通曉兩經登第，從此走上仕途。政事之余，潛心研究并繪制各地輿圖。又與駕部郎中蘇守忠之孫蘇珣的女兒蘇琬成婚，兩人琴瑟和鳴，本該幸福美滿過一生，可天不遂人愿，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賈疇在五歲那年夭折了，蘇氏傷心難過，身子越發不好，后來拼命生下次子賈疄后卻產后出血不止，撒手人寰。

禍不單行，次子賈疄與卓許同樣患有體弱之癥，補品湯藥流水的吃，大夫仍言其活不過成年，自此賈舒便辭官了。恰逢那時卓嫣被接回外祖賈家，也許是同病相憐，明白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感受，便帶著她滿天下尋找能夠醫治體弱之癥的解藥，幾乎踏遍了唐朝所有的疆土，沿著絲綢古道去過隴右道的碎葉、劍南道的益州、嶺南道的交州、河南道的登州等，走遍了十五個道，甚至長江，黃河也沿途尋找過。那些在路上挨凍受餓顛沛流離的日子，那些一次次滿懷希望到絕望無助的日子，都便成了她此刻手下的圖，一條條蜿蜒曲折的線勾勒著山河疆土。

卓嫣揉了揉發酸的胳膊，看著剛完成一半的輿圖，心想：要是小舅舅見到她將輿圖畫成這樣，必會說她給他丟臉的。他手上那副《隴右山南圖》才是絕妙，甚至連其毗鄰邊州一些地方的山川關隘、道路橋梁、軍鎮設置等標明。當時吐蕃等入侵隴右，他深表憂慮，常說“率土山川，不忘寢寐”，于是繪制了這副圖，盼望早日收復失地。

想必這張輿圖一旦進獻給朝廷，就會被兵部掌管，根本不會流傳于世的。

紅日西沉，隔壁東邊坊的東市鳴鉦三百，玉丹知道是閉市了，猶豫了下，來到房前道：“小姐，奴婢玉丹?！?

卓嫣將輿圖塞到臨窗邊的棋盤下面才讓玉丹進來，道：“什么事？”

玉丹道：“奴婢見天色暗了，小姐寫字讀書怕是要傷眼睛，特意多拿來幾盞蠟燭?！弊屑毧粗挎痰纳裆?，想著自從那日被教訓后，就再也沒有要她在身邊伺候，不是煮茶水就是守院子，連玉青那個傻乎乎的都能常在屋子里服侍，恐怕這樣下去，她就一點臉面都沒有了。

卓嫣自然注意到玉丹的心思，看了看外面天色，時辰剛好，道：“你去換件白色衣裳，隨我去桂院一趟?！?

玉竹遲疑道：“······是?！?

等來到桂院前面，吩咐她在院子外面守著，卓嫣進去后，只見李翼屋里的兩名小廝也被趕出來，她聽著里面傳來兩人談笑的聲音，十分疑惑。陣陣晚風刮過，凍得她不停跺著腳，巴巴地抬頭望向院里。?

“哪個院的丫鬟？在這里干什么？”

身后陡然響起李有功的聲音，玉丹忙行禮道：“奴婢玉丹見過四少爺?！?

他老遠就看到一身明晃晃的白衣裳便過來查看。竟然是卓嫣的丫鬟，道：“你怎么在這？”

玉丹道：“奴婢是······”話音未落，李有功聽見從桂院里面傳來卓嫣銀鈴般的笑聲，一想到李翼這么晚還把妹妹留在屋里，便氣沖沖地走進院子，一腳踹開房門。

那兩名小廝正在有說有笑，被突然的陣仗嚇了一大跳，好一會兒才從驚愕中緩過勁，認出是四少爺李有功，連忙上前賠笑應聲，卻差點被大力關上的屋門甩到臉上。

立馬屋里傳來爭吵的聲音，果然是李有功每次與李翼在一處必會去沖突，玉丹與兩名小廝三人在門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里面砰地一聲，像是什么沉重的東西摔在了地上，然后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玉丹怕卓嫣出什么事，漲著膽子上前打開房門，屋里的場景讓她大吃一驚，只見屋里李有功背對著門口，而卓嫣撲在李翼身上，兩人齊齊跌到在地上，看到地上的硯臺和卓嫣背后的印記便猜測出剛剛發生了何事，定是兩位少爺發生沖突，四少爺拿起硯臺砸向翼少爺，不想卓嫣撲在了翼少爺身上，便有了現在的一幕。

玉丹哆哆嗦嗦扶她起來，剛碰到手臂，卓嫣驚呼一聲，捂著肩膀輕聲哭泣。

李有功正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自己的右手，仿佛不相信他親手傷了卓嫣，一聽見妹妹的聲音，他急切地上前想要查看卓嫣的傷勢，卓嫣像是怕極了，防備地向后退了幾步。

見狀他放下手臂，內疚的看著卓嫣，婉言懇求似的說道：“嫣兒，我······不是有意的，我也知道怎么會這樣，快叫四哥哥看看有沒有傷到？”但是卓嫣不理會他的道歉，捂著肩膀跑了出去。玉丹忙追上去，而李有功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卓嫣身后。

三人離去后，屋子里一片寂靜。而李翼呆呆地坐在地上，神情恍惚。

門口小廝探頭詢問：“少爺？”

許久，李翼出聲道：“不必進來?！?

想必是這樣的場景發生過許多次，小廝已經見慣不怪了，輕輕關上門走開了。

李翼緩緩起身，看著被丟了一地的宣紙和毛筆，平靜的一一撿起來，直到看到地上的硯臺，一陣抑制不住的委屈酸楚撲面而來，碩大的淚珠簌簌地落在衣襟上。他抬起衣袖拼命地在臉上擦抹著，可怎樣也止不住，索性不再管它，喃喃道：“沒出息······不許哭······不能哭······”

他蹲下身子將硯臺緊緊抱著胸前，心中劇痛，自從他父母相繼離世，他和姐姐李翾兩人相依為命，后來到長安投奔李元纮叔父，自此開始寄人籬下，處處看人臉色，兒時他也是養尊處優的官家公子啊。偏偏自己性格懦弱又膽小，每次遇事都是姐姐將他護在身后，可是自從姐姐出嫁后便再也沒有人在意他、保護他了。人人臉上都帶著客套疏離的假笑，沒人關心他是否難過，是否害怕，是否寂寞······

可是方才卓嫣張開雙臂義無反顧地擋在他面前的樣子，像極了姐姐。

李有功一路跟著卓嫣來到春怡院，卓嫣將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其他人全被擋在外面。他不敢闖進去怕卓嫣更加生氣，扒在門邊，心急如焚地喚道：“嫣兒，你有沒有傷到那里？”

他不問還好，一問屋里傳來了卓嫣哭得更加厲害，幾乎泣不成聲的聲音，“你走，我不要理你?！?

聞言，他立馬安慰道：“好，我走，嫣兒別哭了······我馬上走啊。”然后無措地在院門外徘徊許久才離開。

李有功一離開，屋里的哭聲戛然而止，玉丹正好奇，聽見卓嫣喚人，玉竹推開門進去。

玉丹趁機向里面偷偷望去，只見卓嫣神情淡漠地擦拭眼淚，然后將帕子丟在地上，絲毫不見痛哭流涕的影子。

卓嫣神情漠然的掃了她一眼，視線仍是挪回玉竹身上：“讓他過來……”

玉丹下意識的垂下眼睫，比起六年前，此時的卓嫣明顯添了一份肅殺之氣。腦海里不自覺的浮現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也許那個毫無心機任性跋扈的樣子只是偽裝，此刻的她才是真正的卓嫣！

那之前遇襲的事情，是不是卓嫣已經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