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擋板約翰尼看不清對方的臉,但是聽聲音像是會計師丁鵬先生或是附近中央人民大學的法學教授達凱·史密斯,兩人說話時喉嚨里老像是卡著口痰,喜歡頻繁地清嗓子。疏通咽喉的“咳咳”聲透過告解室的紗窗,在羅德里格斯教堂寂靜無聲的大廳里回蕩。
約翰尼坐在告解室里本該屬于父親伊德多·羅德里格斯神父的位子上,暫替他的神職,聆聽人們的懺悔。學會傾聽眾生的罪過方能讀懂自身的罪孽,父親曾如是告誡于他。
“神父,我有罪!”來人哽咽著說,“我特意來到此處將罪行坦白,以求得內心的平靜。”
“而我將以上帝的名義悉心聆聽,”約翰尼努力模仿神父莊嚴的口吻,“并發誓恪守秘密,絕不外傳!”
來人清了清嗓:“昨晚我在惠豐連鎖超市外目睹了一樁暴力事件。咳咳,當時我剛駕車駛出停車庫就看見一群小伙子圍著一個黑色的機器人毆打,他們下手很重,我是說,雖然被打的是機器人,但是也會造成損壞不是嗎?況且像我妻子那樣的人工智能,也是能像人類一樣感知到疼痛的,所以我很擔心他們會殺了那個黑色機器人,我是說,嗯,他也有喜怒哀樂不是嗎,就像人一樣,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一直覺得人工智能與人類沒有多少差別。總之我很是擔心他,我想報警,卻不知道該向警察說些什么,他們并沒有打人,雖然我個人認為人工智能與人類無異,可是在法律上他不是人,而且他也算不上是公共財產。他就好像是好多年前使用的手機,隸屬于某個主人,結果他的主人把他落在了地上,被其他人撿到了,然后拾得此手機的人把這臺手機摔碎了,這一幕剛好被我看到了,結果我卻為一臺手機選擇了報警,不,這可行不通。然后我又想下車喝止他們,但是他們人數眾多,而且手里拿著武器,我也不再年輕了,雖然定制了思維躍遷服務,可是……所幸后來他們離開了,黑色機器人也站立起來,看上去似乎并無大礙。回到家,我的妻子出來迎接我,為我脫去西裝外套,遞給我拖鞋,黑色機器人趴在地上的情景在我眼前重現,我感覺一陣惡心,晚飯也沒了胃口。夜里做夢,夢里一群人在圍毆一個人形機器人,我湊近去細看,那機器人轉過頭來,半邊臉上撕裂下來的仿生皮膚恐怖地聳拉著掛在嘴角處,露出黑色的金屬骨架,她看到我后便掙扎著用手把臉上的皮肉按壓回去,她說:‘親愛的,救救我!’,原來是我的妻子!我把手伸出去想要扶她起來,卻發現自己的手里握著一根撬棍……我自夢中驚醒,心緒不寧,于是便下床禱告,可惜無濟于事。神父,我好害怕,我怕夢中的場景是神的警告,是對我猶豫和懦弱的懲罰,我怕夢境成真!上帝啊……嗚嗚……”他痛苦地啜泣起來。
一時之間,約翰尼竟難以分辨這件事的對錯,若受害者換成是人類,那么見死不救無疑是極大的罪過,可是對象是機器人,是死物的堆砌體,甚至都不在眾生的行列。可是思維成像技術賦予了這些死物人類的感情,這樣矛盾的一個群體,人類究竟該如何對待呢?約翰尼驚訝地發現,跟著王澤教授做了十多年的人工智能算法研究,他竟然從未思考過人工智能的生存問題。唯一肯定的是,人工智能不是人類,并非受上帝庇佑的子民,所以約翰尼安慰前來告解的信徒:“你的自責源于你的善良,無需為此感到不安!上帝保佑你,阿門!”
“阿門!”約翰尼感覺來人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然后聽見他起身離開,走的時候腳步輕快,似已解開疑慮,釋懷于心。或許他只是想找個人吐露一下心事,傾訴一下煩惱,然后從那個人口中聽到幾句撫慰的話,以求得內心的平靜。他丟下一個包袱,我撿起來發現里面是一個人與人工智能共存的大命題,約翰尼為自己劃了個十字,然后離開了告解室。
走出隸屬于羅德里格斯家族的教堂,他沿著邊門的羊腸小徑散步回家,沿途都鋪上了水泥,所以不必擔心地上的爛泥會弄臟皮鞋。父親很愛惜客廳里的羊毛地毯,盡管它難以打理而且過度磨損,但若是約翰尼穿著沾有污泥的鞋子踩在地毯上,少不了要挨他一通責罵,甚至背上還得再貼一道鞭痕。那根從小伴隨約翰尼長大的皮鞭就掛在大廳東北角的墻上,正好位于黃銅耶穌像的上方,耶穌像擺放在一張又窄又長的桃木桌上,兩邊點著粗短的白色香燭。在飄忽不定的燭光的映照下,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面目猙獰,神情恐怖,那罪惡的鐵架子在后面的墻壁上拉出高大而邪惡的十字黑影,成了約翰尼童年時期的心理陰影。
路邊上稀疏的開著幾朵玫瑰花,雖只有零星幾朵,卻聊勝于無,多少還能釋放出些許芬芳,在這個下過雨的夜晚,花香更顯清新淡雅,悠遠寧和,仿佛那并非是嬌美艷麗的玫瑰花的吐息,而是樸素純情的百合花的低語。約翰尼癡迷于夜的靜謐,選了一處長椅坐下,一株低垂的楊柳枝打濕了他的肩膀,他哆嗦了一下,忽而覺得有點寒冷。
猶豫和懦弱的人應該受到懲罰嗎?如果遇見黑色機器人的是我,我會選擇出手相助嗎?還是會在糾結中任由眼前的一切進行下去?換做是劉越,他會怎么做呢?約翰尼聯想到下班時在打印室外見到的那一幕,劉越的拳頭打在魏哲的臉上,雖是親眼所見,仍然覺得不可思議,那還是他所認識的劉越嗎?他印象中的劉越沉默寡言,走路時眼睛盯著腳尖,討論問題時輕聲細語,幾乎是在考驗每位同事的聽力極限;他自卑到刻意最后一個提交實驗報告以避開同學們的目光,在老師的生日宴會上連最簡單通俗的祝語都說不連貫,一和女生聊天就會緊張地面紅耳赤,看見權貴便會舌頭打結……約翰尼懷疑劉越一生中是否有過自信的時候……有的,他想起來了,在王澤教授宣布他將成為預言家項目的一員的時候,劉越表現出了高科技人才該有的驕傲和自豪,他甚至展現出了蘊藏多年的幽默天分,約翰尼記得劉越就東方尊悟頻繁思維躍遷的問題開過玩笑。那算是一個玩笑吧?然而他的自信只是曇花一現,一旦與項目的同事們交流多了,他自卑的說話方式便惹得很多人頗不耐煩,到最后他在未來智慧的社交圈就僅僅局限在老師和我之間了。這樣子的劉越卻有勇氣為了一個人工智能機器人得罪未來智慧的董事長秘書,不得不令約翰尼對其刮目相看。
或許我從未真正了解過他,約翰尼捫心自問,我有嗎?他嘗試著將劉越想象成自己,站在打印室外,看著魏哲像禽獸一樣撕開夏娃的衣服,蹂躪她的身體,他的心里義憤填膺,雙手因憤怒而顫抖不已,他想沖過去一腳踹飛魏哲,然后將自己的衣服穿在夏娃的身上……可是,一旦他意識到衣著得體的自己手里揪著的是一件熨燙整齊的筆挺西裝時,他發覺一股歉意的洪流立刻將他憤懣的篝火沖刷殆盡——一定還有更為優雅得體的解決方法,而不是像野蠻人似的依靠暴力。一定有,一定有的……一滴水珠順著樹葉滴落在他的眉心處,約翰尼猛然一驚,重新回歸鎮定。劉越會為黑色機器人報警,他冷漠地得出結論,而我則會對夏娃的呼喊置若罔聞,然后在電梯門開時若無其事地給里面的某個人一個熱情的微笑……
約翰尼低頭端詳著張開的雙手,五指修長,肌膚白皙,干凈得就像真空狀態下的培養皿。很多人夸贊它們美麗動人,有著令人羨慕的黃金比例,可是約翰尼覺得這雙手蒼白綿軟,毫無特色,正如這雙手的主人本身。
如果夏娃不是人工智能,而是真實的人類,看到她被人霸凌我會伸出援手嗎?這可怕的念頭令約翰尼感到痛苦。
說到底,人類的定義究竟是什么呢?
字典里有相關的解釋,圣經中有動人的說辭,史書上更有幾千年的記載,可是約翰尼卻還是心存困惑,人類的生活中早已充斥著不同型號的人工智能,或為家庭中的成員——丈夫、妻子、孩子……或為公司里的員工——保安、清潔工、秘書……或為警局里的戰友——交警、火警、緝毒警……人工智能無處不在,約翰尼心想,但是當人們習慣他們的存在之后他們的存在感便如空氣一般稀薄。他們成了人類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了一部分人的情感依托,可是社會卻尚未給他們一個實實在在的名分。
人工智能處在人類社會的灰色地帶,他們的命運完全由人類的喜怒哀樂所掌控,他們是工具,同時也是奴隸,就連賦予機器人感情的初衷,也是為了能讓他們更容易地理解人類的指令,從而提供更加優質的服務。
服務人類,這是深深植入在人工智能內核基層的代碼使命。
科技創造的初衷往往都是美好的,可是其后期的發展卻可能會脫離人類最初的愿景,有的技術最終成為了人類的夢魘。早在地表時代的末期,核能因其清潔高效的巨大優勢,成為了人類使用最多的能源。隨著核能技術的日益完備,許多國家決定把核能作為電力供給的首要選擇,導致核電站突飛猛進地增長,結果一場小小的區域戰爭就引爆了整個地球。幸存下來的人為了躲避核輻射轉而遷移至地下,可還是晚了一步,核輻射奪走了女性的生育能力,于是在地下家園的初期科學家將精力全部放在生命工程上面,終于成功找到了完全脫離女性子宮的試管嬰兒的培育方法,為生命的延續尋求了新的出路,同時也為廣大女性同胞擺脫了分娩的痛苦。結果就是,就算如今依靠更為先進的基因技術修復了女性的生育缺陷,讓她們重拾女性本能,愿意再度忍受分娩的痛苦的女性也屈指可數了。時至今日,由思維成像技術發展而成的兩大分支,人工智能和思維躍遷作為地下家園新的技術基石,不知又會為人類帶來怎樣的挑戰和磨練呢?
約翰尼一想到預言家畫的那幾筆有關暴亂的簡筆畫,心中不寒而栗,他虔誠地為地下家園的人們做了一番禱告,在冷風的催逼下,不得不裹緊西裝外套快步走回家。或許我沒有為救某個特定的人而與另一個人發生沖突的勇氣,但投身于預言家項目,至少我能為所有人類的未來盡綿薄之力。約翰尼邊抱怨氣象管理局的人完全沒有必要把溫度調的這么低,邊哆嗦著寬慰自己。
德高望重的羅德里格斯神父就住在伊甸園小區的三排七列的獨棟別墅里,兩層樓加上一間閣樓,屋后是車庫,屋前則是一片青草地,房屋的格局和左鄰右舍完全一致,包括有幾面窗戶,窗戶的大小朝向,就連屋頂的傾斜角度也沒有分毫偏差。在白天,約翰尼無從憑肉眼分辨自家的房屋是哪一棟,只能掰著手指頭一間間數過來,然后走進數到七時的屋子。而在晚上,由于父親偏愛蠟燭更甚電燈,所以羅德里格斯家的燈光會比周圍幾家來得昏暗,雖然不便于識路,卻不至于讓人找不著家——誰說黑暗不能為人指條明路呢。
對著前門的玻璃窗調整好嘴角上揚的弧度,約翰尼微笑著推開進屋的門,父親正坐在餐桌邊享用晚餐,他手中握著刀叉,面前放著吃了一半的牛排,旁邊的葡萄酒在昏暗的光線下成了暗黑色,如同一杯粘稠的血液。耶穌像在他背后的陰影里,低垂著腦袋,似乎仍在承受著巨大的折磨。
他看到兒子進門,并未停下手中的切割工作:“你回來晚了,看來有位教徒煩惱很多啊。”
“他的話的確很多,但是卻稱不上是多大的煩惱。”來告解的人話一說完就擺脫了煩惱,而我將接替他繼續煩惱下去,約翰尼心里這么想卻沒有說出口。
“我們不能指望每位信徒都邏輯清晰,口齒伶俐,我們的職責就是平等地傾聽人們的苦惱,寬恕他們所犯的罪孽,引導他們進入幸福的天國。煩惱無大小,約翰尼,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能明白這個道理。這是一次提醒,下次請不要再忘記!”父親一如既往地神情嚴肅,語氣嚴厲。
一次提醒意味著后背的一次鞭笞,有關罪與罰,神父有著公正嚴明的衡量標準。笑容漸漸從約翰尼的臉上消失,他虔誠地低下頭說道:“是的。”
“是怎樣的煩惱,說說看。”
“他為沒有勇氣從地痞流氓手中解救一臺黑色機器人而心懷愧疚,父親。”
“黑色機器人……他是否具有人類的心?”
“他沒有仿生皮膚只有機械骨架,但是告解者是在超市外遇見那機器人的,所以我猜想他應該是一臺侍從機器人,所以十有八九更新了思維成像系統。”
“哦,那他就是上帝的子民,他的靈魂與我們這些有血有肉的人的靈魂是平等的。他應該幫助他,他應當為自己的懦弱懺悔。”父親激動地一把放下刀叉,枯瘦的手指在胸前快速比劃了個十字,然后閉上眼睛默默禱告了幾分鐘。
父親立場鮮明的反應令約翰尼驚訝萬分,他從不知道父親對人工智能抱持如此平等友好的態度,事實上,除了思維成像技術賦予了機器人靈魂從而誕生了第一臺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時父親說的那句“等同于上帝造人般的偉大功績”的贊語之外,在那之后直到現在,他從未再聽到父親對人工智能有做過任何的評價,雖然父親一直要求約翰尼向他及時反饋人工智能的發展現狀,包括預言家項目的最新進展,但是他并未對預言家作任何評語。當然,這也可能與預言家之前一直處于研發階段,昨天才剛剛進入實測階段有關。
而他昨天把預言家的首個預言告知了父親,父親只是對著耶穌像簡單地自言自語了幾句,不見有多大的反應。
今天王澤教授就警告說有關大蕭條預言的事先對其他人保密,約翰尼看著父親眼睛緊閉的枯槁臉龐,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提醒父親需對外保密。他不知道在父親面前提教授的名字是否會惹他生氣,因為神父贊揚人工智能之父,卻痛恨思維成像技術應用在人類重生技術上,甚至當他得知輔芯就是思維躍遷的硬件支持后一度堅持要取出后頸的植入芯片,約翰尼反復勸導才阻止了他過激的舉動。父親為何如此痛恨重生技術呢?
約翰尼抽回思緒時發現父親正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杯中的葡萄酒不知何時沒有了,隱于暗處的老管家湯姆這時走上前來為主人重新斟滿酒,上了年紀的管家雙手已不太靈便,在收尾時差點把瓶中的酒液撒在白色的桌布上。人工智能侍從就不會有衰老的麻煩,約翰尼心想,穩當的機械臂絕不會把酒撒出來。父親揮揮手示意湯姆退下,然后指了指身邊的一張座椅示意約翰尼坐下。
待兒子坐下后父親開口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35歲,父親。”為什么突然問我的年齡?
“是時候了!”父親仿佛在認同自己內心的觀點一般點了幾下頭,“我和你母親結婚時大約也是這個年齡,當然,你母親要更年輕些。之前幾年我一直沒有催促你婚姻之事,那是因為我還未找到自然分娩出生的女人,一個能夠成為真正的母親的女人。一個月前,圣母保佑,我為你找到了合適的女孩子,她會像你母親懷胎十月誕下你一樣為你生出一個健康的孩子,而不是從試管里取出的粉紅肉團。人類自地表遷移至這狹小的地下世界以后,竟然連生命誕生的崇高儀式都舍棄掉了,這可是上帝的偉大杰作!我們怎么可以這樣恬不知恥地褻瀆神明!”他氣憤地用力一拍桌子,杯中的葡萄酒還是撒在了潔白的桌布上。
“她長這個樣子。”父親伸手從紫色的絲綢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張褶皺的照片遞給約翰尼。
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不管是鼻子、耳朵還是嘴巴都很小巧,因為是半身像,所以無法估量她的身高,不過約翰尼隱約感覺她是個小個子,她的面容看上去很是年輕,很懷疑她是否已經成年。五官雖小巧卻稱不上精致,她的眼睛形狀不錯,又是雙眼皮,本應看上去炯炯有神才對,在照片里卻顯得呆滯無神,使得那張臉愁容滿面,死氣沉沉——她的眼睛至少比她這個人老了十歲。劉越的眼神一直都很憂郁,而照片中的女孩感覺比他還要憂郁,仿佛她是被人強迫才拍的照片。強迫她的人會是父親嗎?約翰尼望向父親輪廓分明的臉龐,神父剛毅的表情立刻否決了他的猜測。父親只是過于公正嚴明從而看上去冷酷無情罷了,約翰尼告訴自己,威脅一個柔弱的女孩強迫她與自己的兒子結婚這種事他才不會做。
“我早已為你們做好了安排,第一次見面就約在梧桐街的達菲兒餐廳,時間定在后天的傍晚。”說完父親馬上站起身來打算上樓歇息。
“這照片……”
“你留著它。”樓梯上傳來沉悶的腳步聲,父親說話的聲音里夾雜了輕微的喘息。父親已經七十歲了,比教授都大了十歲。約翰尼看著老湯姆吃力地彎著腰收拾桌上的碗碟,頓生惻隱之心,“湯叔,我幫你吧。”說著便打算幫他把刀叉收拾好。
“少爺,這可使不得,這不是您該干的事兒!”管家客氣地用胳膊肘推開了約翰尼,然后端著碗碟去了廚房。廚房很黑,約翰尼為他開了餐廳去廚房的過道里的一盞燈。“謝謝您,少爺,您真善良!”管家微笑著說。
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約翰尼呆呆地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反復回想著方才父親對他說的話。他為我物色了一個素昧蒙面的妻子,刪選的唯一標準是她和我一樣是自然分娩誕生的人類,而且她愿意為我忍受產子之痛,自然分娩出一個孩子,而不是像99.999%的地下居民一樣父母雙方提供各自的精子和卵子給醫院,然后躺在家里等醫院返還給他們一個孩子。神父把女性分娩的過程稱為一項人類誕生的崇高儀式,稱贊其為上帝的偉大杰作,既然是儀式,那么嬰兒誕生的形式難道就不能更改嗎?試管嬰兒難道不是人類的偉大杰作嗎?
他拿起照片高高舉在眼前,心里想的卻是已然過世的母親。她和父親也是這么認識的嗎?被長輩安排在一家典雅的西餐廳里見面,然后結婚生子,最后死去。有關母親的死因,父親只字未提,家里甚至連她的照片都沒有。約翰尼曾經對母親的樣貌有著各式各樣的聯想,小時候她是聰慧耐心的家庭女教師,念高中時她成了美麗知性的著名女演員,到了大學她有了某位約翰尼暗戀學妹的樣貌,工作時她則成了夏娃的樣子,而現在她的容貌飄忽不定,似有一團迷霧籠罩在約翰尼的記憶里,使他分辨不清母親的具體相貌。
不管她長什么樣子,我相信她一定很美,約翰尼閉上眼睛漸入夢鄉,父親說我長得像母……夢里依舊煙霧繚繞,伸手不見五指,約翰尼感覺自己正走在下過雨的馬路上,每一步都能聽到踏破積水的濕漉漉的聲音,只是看不見路面,上下左右只有揮之不散的白色迷霧。有個女聲在呼喚他的名字,約翰尼……約翰尼……他沿著聲音的方向一步步摸索過去,漸漸看見一個模糊的背影,他緩慢而小心地靠近,直到伸手能拍到她的肩膀。“你認識我?”他問,她沒有回答。他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女人緩緩轉過身來,他緊張地屏住呼吸……
一張沒有眉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沒有耳朵,只剩下眼睛的臉。那眼睛仿佛裝滿了全世界的不幸與憂郁,眼神木訥,毫無生氣,像極了那照片中的女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