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他們并肩走在一條鄉間小路上，兩邊是誘人的金黃麥浪，頭頂是阻隔核輻射的乳白色蛹殼，而據少女所言，蛹并非地面人類科技發展的結晶，那就只可能是某種巨型生物的皮膚或是其代謝產物。約翰尼的父親雖然是神父，從小他就在基督教義的熏陶下長大，可是他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什么樣的……神明？”

“在核輻射的末世出現拯救我們的神明，蛹就是她贈與我們的禮物。最早是西海岸的漁民在海灘邊發現的，原本鉛灰色的海水表面浮現成千上萬的彩色‘肥皂泡’，人們聚集到一處，合力舉起一根長竿戳探離海岸最近的一個‘肥皂泡’，泡沫沒有被戳破，反而撩起一層高度透明的薄膜，薄膜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虹光，人們往回收竿時才發現目力所及的整個海面都被同一層薄膜覆蓋住了。后來經科學家研究發現，薄膜質地輕盈卻堅韌異常，最重要的是它能完全吸收和阻隔核輻射。于是，我們便利用薄膜建立了如今的蛹世界。”

聽上去蛹更像是某種巨型海洋生物蛻下的皮，在洋流的作用下漂浮到了澳洲西海岸，然后被當時幸存的地面人偶然發現。約翰尼不由得仰望天空，若蛹真是神明蛻的皮，那這神明的體型該有多龐大啊！

“我們到了。”女孩突然宣布道，“這里就是你母親埋葬的地方。”她指著一處玫瑰花叢，那里既沒有地下家園豎立式的墓碑，也沒有照片上的方形墓碑，但是約翰尼知道母親就安睡在玫瑰花下。在這一刻，約翰尼才終于意識到他這苦苦掙扎著活下去的一生在此地抵達了終點站，回憶的畫面切回到多年前的地鐵車廂，看著眼前懷里抱著嬰兒的一位母親，約翰尼才想起長這么大自己竟然還沒有問過父親母親的去向，突然列車一個急剎，他一個踉蹌撞倒了旁邊的老婦，他慌忙伸手扶起老太太，車廂內的其他人紛紛向他投來責難的目光，他懼怕起來，呼吸開始急促，這時老太太摸了摸他的頭，慈藹地說：“奶奶沒啥事，嚇到了吧？別怕，沒事。倒是你沒有磕著碰著吧？”約翰尼緊張的情緒平復下來，正當他要表達謝意時，后來的列車猛然撞了過來，他看見車廂四壁扭曲變形，地板瞬間碎裂成泥，然后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猛吸一口氣，約翰尼陡然睜開雙眼，呼吸液進入肺部的感覺清涼而暢快，冬眠倉檢測到冬眠人員已蘇醒，立刻在透明玻璃倉板上顯示“是否結束冬眠，打開倉門？”約翰尼點選是，倉門向外彈出，藍色的呼吸液流落一地，倉門接著滑向左側，他想跨出冬眠倉，沒想到雙腿綿軟無力，就像章魚一樣癱軟在地板上。附近的醫護人員接到冬眠倉打開的警報，第一時間趕到冬眠室，當他們發現地上的約翰尼時，馬上把他攙扶到便攜救護床上，他聽見有人說：“快去通知神父。”然后一個女護士急匆匆跑開了，不久，父親伊德多·羅德里格斯來到了約翰尼身邊。父親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從容，“醒過來了，很好。”他說，“我們馬上就要起飛了，我通知亞切·羅德里格斯立即返回地下時，他報告說你的生物終端失蹤了，情況緊急，我告訴他必須立刻返回，終于在起飛前趕上了飛船。你醒了，這么說你的記憶恢復了？”約翰尼吃力地點點頭。“很好，那么……你見到她了？她怎么樣？”

“死了。”約翰尼全身肌肉還處于松弛狀態，他只能簡單地回答。

“這樣啊，很遺憾。”父親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你醒的很是時候，雖然升空的過程感覺會很不舒服，但是卻可以見證人類新時代的開始。好好休息。”他剛說完，飛船廣播就提醒全體船員回到各自座位或房間，飛船將在兩分鐘后進入點火倒計時。

愛雅莉莉在點火前一分鐘閃入約翰尼的艙房。“他們說你回來了……”她陡然住口，皺著眉頭打量著床上的約翰尼。“你是誰？”

“約翰——尼·羅——德里格——斯，”約翰尼努力控制舌頭肌肉，盡可能吐字清晰：“如假——包換。”

“但是你看上去，”她猶豫著說道，“和我差不多大。”

具體內容稍后再像她解釋吧，約翰尼心想，等我身體恢復得差不多的時候，現在光是說話就夠困難的了。“這樣不好嗎？”他簡單地調侃道。

愛雅莉莉躺到他身邊，緊緊摟著他，約翰尼能感覺到她在顫抖，他不知道是因為對未來的恐懼還是對未登上飛船的人的愧疚，總之，伴隨著飛船升空時的劇烈震動，愛雅莉莉把頭埋在他的胸膛失聲痛哭起來。

約翰尼知道自己此時此刻什么也做不了，于是重新連回自身生物終端，回到埋葬母親的那片玫瑰叢。他發現自己仍跪在地上，于是便站了起來。“我還以為你打算永遠那么一聲不吭地跪著呢。”女孩走到他身邊說。

這時從花叢深處走出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手中握著裁剪樹枝的剪刀，女孩興高采烈地迎向向他們走來的男人，只聽她朗聲叫對方父親。“爸爸，瞧我遇到了誰？”她挽著男人粗壯的胳膊，一改先前疏遠冷漠的態度撒嬌道：“他身上有你給媽媽拍攝的照片呢！”父女倆來到約翰尼跟前，男人看他的目光有些異樣，仿佛約翰尼的出現在他波瀾不驚的心湖激起了洶涌波濤。

“所以，你就是瑪麗亞的兒子？”他把剪下來的多余花枝隨手扔在路邊。

“我是瑪麗亞·斯通和伊德多·羅德里格斯的兒子，約翰尼·羅德里格斯，您是？”

聽到羅德里格斯這個姓氏似乎令男人極其不悅。他朝路邊的花枝吐了口唾沫：“我們處理地下人的方式只有一個，那就是格殺勿論。”他翻轉手中的剪刀，兇狠地說：“尤其是羅德里格斯。可是，看在你母親的份上，”男人的目光轉趨柔和，“我愿意饒你一命。所以現在，在被邊防部隊的軍人發現之前，你最好趕緊腳底抹油滾回地下去。”

“非常感謝您的不殺之恩。看在我母親的份上？請問您和瑪麗亞·斯通是什么關系？”

“我們是心心相印的情侶，是相敬如賓的夫妻，也是這個女孩的父母。”男人驕傲地說道，從他眼中的幸福和悲傷，約翰尼知道他沒有說謊，母親的確離開了他和父親，離開了地下家園，和一個地面人結為夫妻，組成了新的家庭。

“等等，爸爸，你說得這么直接也太傷人了。”女孩責怪道。

“沒關系，我相信您給了瑪麗亞·斯通一段幸福的婚姻，作為她的兒子，我向您表示感謝。至于回到地下，恐怕這是不現實的。因為馬上地下家園就不復存在了，這一秒被選中的二十萬人就搭乘宇宙飛船準備移民外太空呢。”

“又是生存名單那一套吧！”男人充滿厭惡地啐了一口，“這一次又是為了逃避什么？嗯！”

“多半……”約翰尼抬起頭，滿眼憂郁地望著飛船升空的方向，“就是你們信奉的神明。”

女孩發出一聲驚呼：“我們的神明，怎么會？”就在這時，腳下的地面開始晃動，起初幅度不大，人喪且可以勉強站穩，沒多久震動就變得激烈、瘋狂而令人害怕。約翰尼跌坐在地上，即使眼前畫面晃動不休，他還是透過乳白色的蛹殼，找到了飛船核聚變發動機發出的碧藍光芒，從地面望去，猶如一顆冉冉升起的希望之星。

突然有什么超越人類認知的究極存在自地下竄出，擦著蛹的邊界飛騰而起，陽光在其接近透明的身體的折射下在蛹上投下鄰人炫目的七彩虹光，整個蛹世界都被染上了艷麗的色彩，宛如虛幻的天堂景象。約翰尼接著說下去：“你們口中的神明我們稱之為……”他陡然驚覺，絕望一下子攫住了他，“輻射吞噬者。”眼淚模糊了他的雙眼，他想要斷開生物終端的連接，將畫面切回真實的本體，告訴飛船上的人正向他們襲去的危險，可是壓倒一切的恐懼使他喪失了回歸本體的勇氣。就在他猶豫的這一個心跳的間隙，半空中那個藍色的光點已經化為了一團橙紅的火團，幾分鐘后徹底消失無蹤。

當一切復歸平靜，約翰尼意識到他的本體已經死去，如今他在世上僅有的依存就只剩下這具生物終端了。而人類社會，就只剩下藏于輻射吞噬者蛻下的皮組成的蛹世界了。

半年以后，除了蛹世界之外，地球上所有的陸地皆沉入大海，同時地面上的核輻射完全消失，輻射吞噬者從此便沒有了動靜，有人說失去了核輻射作為食物，輻射吞噬者已經死亡了。但是約翰尼卻認為它只是完成消滅核輻射的任務之后重新沉睡，一旦地球有需要時，它必然會再次以死神的姿態凌駕于人類——或是另一個自命不凡的物種——之上，施以末日的懲罰。

當核輻射消失后，雖然人類已經不需要蛹來提供防輻射的庇護了，可是卻依舊選擇保留蛹殼，可能是生活在輻射吞噬者身體的一部分里，讓人們覺得更加踏實，更有安全感吧。

十年后某個漁民發現了一個漂在大海上的黑色圓球，經檢測判斷圓球是一臺超級量子電腦，當人們成功接入電腦后，發現它其實是某個虛擬游戲的服務器。更驚奇的是，游戲內的角色幾乎全是曾經生活在地下家園的人類。在昔日好友劉越的邀請下，早已失去身體的約翰尼選擇進入《多維宇宙》的世界，重新開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