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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暮色低垂,天陰沉沉的。

我們中間軍銜最高的家伙阿譯坐在巷口的第一個院門前——那是收容站站長的住處。收容站站長是一個生得絕對與“氣宇軒昂”這個詞有仇的家伙,他坐在院里聽留聲機,不知是從哪個淪落的軍人手里得來,唱片估計也是同樣來路。

“花落水流春無蹤,只剩下遍地東風(fēng),桃花時節(jié)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閨話長情濃……”

作為一個北平人,我永遠無法理解上海佬阿譯在聽著這首歌時何以如此的哀婉。他的臉確實像郝獸醫(yī)模仿的那樣,快被打錯位了。路過的人們無法不側(cè)目那張怪異而酸楚的臉。

我站住了,雖然我并不想站住。我看著那張扭曲丑怪的臉——阿譯本來可以說得上清秀的。

“都瘋了嗎?”我問他,其實我知道我也是瘋的,只是發(fā)瘋的形式不一樣。

他沒說話,回答我的是留聲機里的靡靡之音。

“……怎受得了這頭兒猜那頭兒怪,人言匯成愁海,辛酸難捱……”

我走開。

迷龍現(xiàn)在沒大礙,臉上見了拳痕,還剩了半幅的衣服,羊蛋子倒比他還要慘些。他的耐力和蠻橫大概是能跟東北的熊羆相媲美的,剛放翻不知道第多少個人,居然還在罵陣:“……欠削的土豆!欠槍子打的腦袋!欠刺刀挑的肚子!”

我小心地拍了一下他,轉(zhuǎn)向我的是一副打紅了眼的表情和一個正要揚過來的拳頭。我做出了絕無侵犯之意的姿態(tài),那家伙還算沒瘋到底,他居然放下了拳頭。我向他示意了一下手腕:“表呢?”

他居然就能明白了我的意思:“賣啦。祁麻子。”

我為表謝意幫他提詞:“欠瘟死的老母豬,披軍皮的。”

迷龍立刻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罵周圍那些蠢蠢欲動想挑戰(zhàn)的人:“欠瘟死的老母豬,披軍皮的!”

我離開的時候,三個人一起撲向了他,迷龍分出一個給羊蛋子,自個兒和另外兩個混戰(zhàn)。

我拔起了要麻身邊的刺刀,要麻“噯”了一聲。“自己人打架,別用刀子。”我壓低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地說。

要麻沉默,我離開。

我拖著我的腿走在潮濕的石板路上,右手籠在袖子里,左手拉緊了衣服抵擋此地的潮寒之氣。我的衣服很單薄,實際上很長時間來我已經(jīng)忘了什么叫暖和。

我看見了本地黑市商人祁麻子,他在和一個我不認識的潦倒兵玩著袖里乾坤——他倒像就是長在那里的。我跛過去,摟住了他的肩,祁麻子轉(zhuǎn)過臉來時頗有些被打斷的不耐煩:“老弟,你這是……”然后他臉色變了,因為他感覺到我右手上的刺刀正頂著他的后心。

“軍爺,這是干什么?”

“表呢?”我問。

祁麻子這會兒還不忘裝糊涂:“什么?”我細心地用刀尖刺破了他的衣服,刺破了他的肉,再往上挑了挑。祁麻子立刻從上臂的衣服里擼出了阿譯的表,遞過來:“你們都這樣搞,生意要沒法做啦。”

我沒理他,只是想迅速地離開。離開前我看了眼那個目瞪口呆正想出售一只銀鐲的同僚——那能給他換來半頓晚餐嗎?我跟這個潦倒的同僚說:“別賣啦。又要去打鬼子了,咱們又要被當(dāng)人看啦。”

那具瘦骷髏的臉忽然泛起了亮光,然后便把他的鐲子握緊了。我拖著腿跛開。祁麻子并不氣急敗壞,而是冷靜地向我警告——我想與當(dāng)兵的做生意,他也沒少碰這類事情——“沒死的話你就有麻煩了。”

我最大的麻煩是我不知道在做什么;遇事要往好處想,我想我們都不知道在做什么。上午我做壞事,下午我做好事,大多數(shù)時候做不知道好壞的事。

我這樣逃離禪達的東城市場,一手拎著刺刀,一手握著阿譯的表。

我把表扔在阿譯身上。阿譯訝然地看著我。站長的留聲機冒了最后半個音符,停了。迷龍還在院子里打架,被他打傷的人被扶著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

我和阿譯都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想我甚至比阿譯更難堪,于是我簡單地評論說:“都瘋了。”然后拔步走,我想速速離他遠點兒。

阿譯在后面叫我:“煩啦!……孟煩了。”我站住,看著他,他情真意切但是寡淡如水地說:“謝謝。”

我忍不住惡毒地回他:“這回要能撈著上戰(zhàn)場,你還是努力殺身成仁吧。”

阿譯總搞不懂別人的惡言是什么意思,或者他明白,但不明白是他的閃避。他一臉赴死的表情,說:“我……會努力的。”

他成功了。我咧了咧嘴走開,但我終于忍不住把下邊的坑對自己嘀咕了出來:“省得丟人現(xiàn)眼了。”

迷龍現(xiàn)在很好看。一個打過十幾或者幾十人的人自然也被十幾或幾十人打過,那樣的人有多好看他就多好看。他的衣服已經(jīng)徹底被人撕巴了,他正撕下身上最后幾塊破布,臉上的腫和身上的青都懶得去檢查,他在查看胳膊上一條咬痕。

你無法不注意到他身上那半幅團花簇錦,中間浮一個俊秀的龍頭,也無法不聽到那家伙說話已經(jīng)氣喘吁吁——說實話,能從大早向全體人挑釁并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可以把他當(dāng)妖孽看待了。

“誰咬的我?讓我瞅瞅你牙口!”他倒不是憤怒,而是犯嘀咕,“沒要揍你,就別給我整出啥傳染病來。”

沒人站出來。我進來時把刺刀釘在要麻身邊的地上,要麻看了眼,但沒去動,他像其他人一樣,看著迷龍。

“……誰咬的反正都被我揍啦。”迷龍又開始叫囂,“還有找死的沒有?一塊兒上來嗅老子拳頭!”

豆餅匆匆地過來,匯報觀察成果:“成啦成啦。他喘氣啦。”

要麻自己也能聽出迷龍說話早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他想知道的是迷龍已經(jīng)跟多少人招呼過了。

豆餅扒拉指頭數(shù):“十九……二十個!”

“那是成啦。”這個居心叵測的四川佬起身時看了眼我釘回在地上的刺刀。我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他最后沒動那刺刀,可我瞧出他右手掌裹的破布里鼓著什么。然后這家伙就走上去和迷龍對眼。南方佬東北佬眼對眼好一陣。

“瞅啥玩意兒你個巴山猴子?老子一拳頭就讓你爆麻辣腦花子!”迷龍?zhí)嶂^,不錯眼珠地看著要麻。

要麻皮笑肉不笑地說:“好啊。”

“好啥好?我不知道啊?你跟那個湖南佬一直想把老子打趴下去,沒狗膽而已。湖南佬呢?一起一起。”

要麻還是笑,猛然暴喝一聲:“豆餅,上!”豆餅?zāi)膬河心欠N,要動不動也只是晃下身子,賺了迷龍回個頭。要麻也沒指望他上,只是不偷襲他也知道不是迷龍的個兒。要麻撲上,迷龍著了一拳,嘴角開始流血,他還了一拳,要麻拿左手搪了,痛得迷龍直甩手。

現(xiàn)在要麻可得意了,抖著兩只武裝過的手,貓了腰繞迷龍直轉(zhuǎn)圈,看來是打算直取迷龍的下身。迷龍開始如臨大敵,彎下腰似乎要緊他早松開的鞋帶,到了卻是把一只鞋砸到了要麻的腰上,緊接著砸過來的是他自個兒,把要麻撞到了墻上,附帶著一記膝頂。要麻立刻軟得像面條了。

豆餅離得老遠虛張聲勢地叫:“呀呀呀——”

迷龍回頭瞅一眼離了他足五米遠,正對空氣揮王八拳的豆餅,也沒理,抓了要麻的右手一陣狠抖,抖出裹在纏布里的一塊鐵皮,又擼了那家伙的左手,看一眼腕子上綁的樹棍,然后拖著只手把要麻拖出戰(zhàn)團撂在一邊。豆餅現(xiàn)在可有事干了,撲上去——照料。

迷龍回到能施展的地方,站好,一順氣又要開罵,來自背后不算輕的一記砸上了他的腦袋。迷龍回頭時有些氣結(jié),那是形同他馬前張保馬后王橫一樣的羊蛋子。羊蛋子顯然因為突襲未遂有些羞澀:“我也想去。”

迷龍給他豎了個大拇指:“成!”他當(dāng)?shù)囊蝗Z了過去,羊蛋子知道打不過他,拼著挨那一拳抱住了他的腰。我們看著那倆家伙在天井里推磨。迷龍看著一幫人仍在旁邊虎視眈眈,便把羊蛋子狠狠往墻柱上撞,撞了好幾下后又加上了一拳,羊蛋子終于癱軟。

迷龍回身,一共三個家伙正想趁隙撲上,現(xiàn)在大家學(xué)了乖,知道要收拾這頭東北大熊只能是群毆。但迷龍這輩子打過太多架了,他掃一眼正攙著阿譯進來的郝獸醫(yī),一腳跺在羊蛋子的膝蓋上。我們都聽見那聲響亮得讓人心里發(fā)毛的骨裂聲,但羊蛋子只是輕哼了一聲。

“誰還來?誰還來先跟獸醫(yī)那塊報個號!我讓你們當(dāng)兵,讓你們?nèi)ギ?dāng)個瘸子!這事兒地道!要做炮灰嘛,最好是個瘸子!”迷龍打量著一圈子人,狠狠地說。

現(xiàn)在安靜了,所有人都安靜了,作勢的三個人收回了架子,打算作勢的五個人退回了人群。他們最后決定安靜地把陣前反戈的羊蛋子抬出天井以便照顧——現(xiàn)在被打殘掉,就他們想做的事情來說不是個好的選擇。

迷龍喘著氣,他也累得夠嗆了,累得甚至連罵的力氣也沒了。他回到他的躺椅邊,端起旁邊的半桶水迎頭澆落。當(dāng)他躺坐在他的躺椅上時,我很奇怪那椅子咋沒被砸成兩截。

“跟個瘋子戧什么戧啊?”有人嘀咕著,他很小聲,但所有不打算像迷龍那樣瘋的人都有了個理由,跟瘋子戧什么戧啊,人們慢慢散去。我、康丫、蛇屁股幫著豆餅把要麻抬開。

要麻哼哼唧唧地罵:“死湖南佬呢?要用的時候就是不在。”

沒人理他。倒是康丫拿肩膀拱我:“副組長啊?”

我被這冷不丁的稱呼叫得愣了一下:“啥事?”

“有吃的沒?……我直說了吧,今天吃啥?”康丫簡直成了這世界上最現(xiàn)實的一個人了。

我看阿譯,郝獸醫(yī)在檢查他的傷口,他五官錯位地看著我。我看所有人,所有人像我一樣呆呆地看著我。

“我以為我們不用吃了。”我說。

無論去或者不去,我們都已經(jīng)被攪到廢寢忘食了。

豆餅和康丫把一些殘破的菜幫子菜葉子放入了鍋中,今天的晚飯是我們之中最低能的兩個尋來的。在昨天的暴食之后,我們今天將吃到最慘痛的一頓。我們呆呆地看著,鑒于誰都沒有出力,所以誰都無權(quán)怨言。

“有鹽的沒?”康丫本色不改。

郝獸醫(yī)沉默著,拿出他眾多布包中的某一個,里邊是個油紙包,他開始加鹽。老頭兒很難過,因為知道有八個傷員今天鐵定要餓肚子。

我對郝獸醫(yī)附耳道:“我那份留給你。”

老頭兒看了我一眼,擠出個比哭更難看的笑臉:“謝啦。我還是不信,我是說你說的那些話。你說了,但你做不出來。”

我做出一個齜牙咧嘴的便秘表情,這個表情僵在臉上了,因為一個圓形中空的冷硬玩意兒頂在我后腦上了。憑我的軍事生涯發(fā)誓,我斷定那是一個槍口;憑我身周人看著我身后的錯愕表情,我肯定那是一個槍口。

我慢慢把手舉了起來:“別,別,一家弟兄……”

槍栓在我身后拉響了:那一下叫我撲倒在地上。但那是個沒彈的空栓,我在所有人的狂笑中爬起來,毆打那個把槍玩兒到別人腦勺上的家伙,那家伙拿他的老漢陽造來搪。

不辣,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光著的不辣,現(xiàn)在穿回了他的軍裝,這不算什么,他居然拿回了他的槍——我們中間沒幾個人能保全自己的槍。

不辣的道歉夾著幸災(zāi)樂禍。“錯啦錯啦!他嚇尿啦!哎喲哎喲,痛啊痛啊!”他歡快地叫著,“真的錯啦!煩啦嚇趴啦!哈哈!真的痛啊!真的錯啦!”

我管你呢。我一直把他砸進了人群,從他身上砸下來一整塊得有兩斤重的肉。我們都愣住了,顯然,那是豬的肉而不是不辣的肉——為了防止更強橫的同僚搶劫,我們一向是把這種稀罕物塞在衣服里的。

對這種事兒反應(yīng)最快的康丫已經(jīng)撲了上去:“有刀的沒?”

作為我們中間最會做菜和刀工最好的人,蛇屁股的廚刀一向是帶在身上的,他開始切肉。

豆餅口水滴答地看著,表達著從地獄到天堂的淋漓感受:“豬肉燉白菜好吃。”

我比他們矜持,我搶過不辣的槍檢查了一下,空槍無彈。我瞪著不辣那張仍然扭曲的臉。

“你的槍不是早賣了嗎?”我問他。

“我衣服還當(dāng)了呢。”不辣擰著臉,一臉得色。

郝獸醫(yī)也好奇:“咋就都回來啦?”

不辣坐下,坐在要麻身邊,要麻被迷龍打得不輕,仍躺著。不辣用一腳作為招呼,要麻用一聲暴罵作為回應(yīng)。

“衣服好講。我講要贖,他講拿錢。我又往柜臺上一躺,我講,拿人換衣服。他講拿去拿去,就是個虱子窩!槍就不好搞,槍我賣給黑市了。”不辣比手畫腳地講。

“就是啊!他們連花機關(guān)都有,你蠻得過?”

“蠻勿過就勿蠻啊。我講道理。”不辣居然擺出了文明人的架勢。

“我信。我信你會放屁把人熏死。”我說。我才不信不辣會講理。

“我真講道理!我講我要去打小東洋嘞!他們講鬼信。我把咯扎小手指佬往嘴巴里頭一絮。咔嚓!”他當(dāng)著我們把左手的小手指往嘴里一放,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實際上已經(jīng)沒有了那只小手指,那里包著臟污也血污的破布。

我們幾個聽的人顫了一下。不辣,齜牙咧嘴地快樂著,盡管我們現(xiàn)在知道了他齜牙咧嘴實在是因為疼痛,但那無法掩蓋他的快樂。“我吐出來!呸!半扎手指佬飛過半條街!他們扎臉都看不得啦,像老苦瓜啦。街對面有豬肉鋪子,老板講咯是扎好漢,打扁小東洋,犒賞我兩斤豬肉!”

我們聽著。我們沉默。阿譯的臉色慘白,我不想說話,但我還是忍不住說:“是你趁人被你嚇住,又敲了兩斤豬肉吧?”

不辣嘿嘿地笑,顯然他就是這么干的。郝獸醫(yī)把他摁在原地,掏出身上的布包之一給他重新包扎。阿譯發(fā)了會子愣離開。我呆坐著,不想說話,不想看他們,也不想看康丫他們正下鍋的豬肉燉白菜。

不辣和要麻,一對虛弱又堅強的難兄難弟,體質(zhì)羸弱,氣勢洶洶。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他們打架通常是同上,因為他們倆加在一起也許頂?shù)靡粋€人的分量。我很想問不辣,他是不是總在他一無所有的一生中告訴自己“要像個男人”。

不辣一只手一直不安分地拍打負傷的要麻,要麻哼唧著:“湖南驢啊,我被人打了啦。”不辣挾余勢之威就要掙脫郝獸醫(yī)躥起來:“四川皮噯,哪個打你?”

被迷龍狠摔過后的要麻倒是安分多了:“算啦算啦。兒子打老子啦。”

迷龍迅速口頭反擊:“老子打?qū)O子。”

一直在屋門口躺望的迷龍站起來,往屋里搬自己的躺椅。他是退讓,因為一種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但我們能看得出絕不是因為害怕。那塊“童叟無欺,概不賒欠”的牌子被躺椅碰倒了,他進屋時一腳把它跺斷了。

我看著鍋里的熱氣,我們想著自己的心事。

屢戰(zhàn)屢敗的要麻已經(jīng)恢復(fù),和屢敗屢戰(zhàn)的不辣在我們這個圈子外玩耍,心里模糊地洋溢著戰(zhàn)斗的激情。他們的游戲也成了這樣:豆餅在口頭鏘鏘地給他們配著鼓點,要麻勢若煞神地耍著不辣的漢陽造,不辣鼻子下涂黑了一塊,拿著要麻的刺刀權(quán)充日本戰(zhàn)刀。鏘鏘鏗鏗,不辣一次次射擊刺殺,要麻倒得沒完沒了。

阿譯靜悄悄回到我們中間,他一向悄然得像個鬼。我無精打采看他一眼,低頭,然后又抬頭,愕然地看他一眼。阿譯赧然地被我看著,他和以前不一樣,胸口掛了幾枚小小的獎?wù)隆?

“這玩意兒……什么玩意兒呀?”我盯著那幾枚此時此地?zé)o比荒謬的東西問。

阿譯盡量小聲而謙卑,盡管他也知道除了在演武生戲的家伙們,我這一嗓子已經(jīng)引起全部人注目:“二等績學(xué)獎?wù)拢l(fā)給學(xué)術(shù)考試成績最優(yōu)者;乙種二等光華獎?wù)拢l(fā)給學(xué)術(shù)技能有特長者;軍官訓(xùn)練團紀(jì)念章,參與訓(xùn)練團就有……”

我在他誠懇的介紹中開始忍笑,康丫干脆就已經(jīng)哈哈大笑:“考試?”

我也揶揄阿譯:“績學(xué)?”

康丫接著問:“考個甲就給?”

“不是,得要……”阿譯停住嘴,看了看我們,得了,再木訥也知道我們啥意思了。阿譯面紅耳赤不再發(fā)聲了,將身子佝僂到我們再看不見他胸前獎?wù)碌某潭取?

郝獸醫(yī)站出來打圓場:“得了得了,康丫你倒把自個兒的姓寫出來我看?還笑人考試。煩啦你咋就什么都不信呢?”

我忍著笑:“我沒有不信。”

“你可是沒有不信,實話說,你連不信都不信。”老頭兒看我一眼。

這話狠,于是我們不再說話了。阿譯佝僂著,要麻、不辣、豆餅喧嘩著,阿譯偷偷摸著他那幾枚遭受取笑的小金屬片。

鍋里清湯見水的豬肉白菜開始沸騰。

阿譯受了不辣的刺激,總是瞻前顧后地渴望著壯懷激烈。天地為爐,陰陽為炭,造化為工,我們其中的人總是時不常地要沸騰。

兩輛車以一種在這頹喪世界很難看到的速度風(fēng)馳電掣沖了過來,車上的人在剎車才踩到一半時就已經(jīng)跳下。“集合!集合!”的叫喊聲立刻響徹收容站內(nèi)外,那來自剛跳下車的張立憲、何書光、余治、李冰幾個年輕軍官。硝煙和征塵讓他們并不整潔,卻從頭到腳讓人覺得像剛磨過的刀鋒,那是與收容站群熊們完全不同的一種精神氣質(zhì),已經(jīng)該用嚴厲而不是整潔來形容。

他們?nèi)蔽溲b,幾乎沒有戴便帽的,混戴著德式M 35、英式M 1917甚至是日式鋼盔,毛瑟96 C幾乎是他們的制式裝備。有幾個人背著帶皮套的砍刀,做工堪稱精湛。他們挎著的拿著的槍械顯得有些過于沉重:中正步槍、湯姆遜(彈匣)沖鋒槍、ZB26機槍之類的,這并不是為了打仗,而是為了征兵用的。他們的著裝接近于草率,而在戰(zhàn)爭裝備上偏于精良——與這一切并不大匹配的是,何書光跳下來的那輛車后座上放著一架手風(fēng)琴。

收容站站長穿著軍上裝和褲衩子出院來看發(fā)生了什么,立刻被張立憲用馬鞭抽了,他忙不迭地在鞭子下穿著一個女人遞上來的褲子。他的留聲機仍在哇哇地唱:“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窗下繡鴛鴦。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

上校團長虞嘯卿蹙著眉,仍坐在車上,恰似歌中的無情棒。他的部下在幾十秒鐘內(nèi)讓收容站外圍翻了個個兒,但他覺得不夠。在他的心里尤其受不了厲兵秣馬與那些靡靡之音的怪異組合,于是他嘴角動了動:“何書光!”

何書光二十多歲,本該是個英俊家伙,鼻梁上卻架了副近視鏡,不過那不妨礙他猛,雖然猛得有點兒過于大張旗鼓——他拔出了背上的砍刀向院里沖去,收容站站長和剛套進一條腿的褲子蜷在一旁。院里傳出一陣敲砸和摔打聲后,這世界清靜了。

虞嘯卿下車,他并不像他的部下那樣把自己堆成武器庫,只在腰上掛了一支絕對不是擺設(shè)的柯爾特手槍和一柄絕對是擺設(shè)的中正劍。你會覺得最有殺傷力的不是武器,是他本人,他本人立得像支長槍,隨時能扎死人。他的部下看起來也能扎死人,何書光和余治還忠誠地做著虞嘯卿的近衛(wèi),張立憲和李冰不需要命令,已經(jīng)卷向我們所蜷的院落。

對收容站里的人們來說,現(xiàn)在還太早,諸如我之類還在門廊下擠出的空間里睡著,諸如迷龍和他的躺椅則占據(jù)著更清涼和幽靜的空間。

張立憲和李冰沖了進來,對這個懶散的世界來說,他們叫得如同殺豬:“集合!集合!”

我們爬了起來,茫茫然的,因這道久被遺忘的命令而更覺茫然。我們只是爬起來簇成一堆,并沒做集合的努力,實際上就我們五花八門的來路,努力也是徒勞。

虞嘯卿進來,像支會走路的槍,張立憲這伙人是簇擁在他周圍的刀。他看著我們,他不滿意,但他不會暴露出他的不滿意。

“我姓虞!名嘯卿!我的上峰告訴我,如果去緬甸打仗,給我一個裝備齊全的加強團!我說心領(lǐng)啦——為什么?”

他掃視著我們,我們低了頭。他甚至掃了眼人圈子之外的迷龍,迷龍在并不高的氣溫中毫無必要地搖著扇子,并且在被掃到時僵滯了——虞嘯卿的眼神是槍尖。

“因為我要的是我的團!我的袍澤弟兄們!我要你們提到虞嘯卿三個字,心里想到的是我的團長!我提到我的袍澤弟兄們,心里想的是我的團!我的上峰生氣啦,他說那給你川軍團!他知道的,我也知道,川軍團是已經(jīng)打沒了的團!我說好,我要川軍團,因為川軍團和日本人打得很勇很猛!川軍團有人說過,只要還有一個四川佬,川軍團就沒死光!我是湖南人!我是一個五體投地佩服川軍團的死湖南人!”

我像夢游一般,臉上看不出激動看不出沸騰,但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沸騰,川軍團余孽要麻那是一定的,湖南人不辣也保不準(zhǔn),阿譯的臉現(xiàn)在一定通紅。虞嘯卿那家伙直接得像頂著腦門打的子彈,連“在下”、“兄弟”這樣的謙虛詞都沒有,一個個“我”字被他吼得像是用槍藥炸出來的。

不辣很榮耀地向要麻擠眼:“湖南皮噯。”

要麻便報以極大的不忿:“不得了啊?”

虞嘯卿根本不看人,喝道:“何書光!”

我們發(fā)現(xiàn)何書光不僅是近衛(wèi),還是一個會走路的刀鞘,虞嘯卿拔出他背上的刀——一柄極利于劈砍的掃刀,柄長平頭,自刀鍔延伸的寬刃,瞧起來能把馬也砍成兩半。虞嘯卿拿刀在手上揮動了一下:“這是二十歲時我自己鑄的刀,我一直拿它砍人。日本人拿刺刀捅我們,我們拿刀砍他們。可這回你們用不著砍,你們有更好的。”

原來何書光還是個活動槍架子,虞嘯卿把刀交回給他,摘下他背上那支湯姆遜。虞嘯卿的操槍很嫻熟,但往下我覺得他是存心的,他讓一整匣子彈全部傾瀉在迷龍頭上的房檐上,這也并不能怪他,拒絕扎堆的迷龍實在給自己找了個太醒目的位置。

碎裂的磚瓦房檐落下,迷龍將胳膊交叉了護住頭臉,一瞬間我們認為迷龍會被砸死,但煙塵散去后迷龍和他的躺椅仍在瓦礫堆里,最牛的是迷龍拍掉胳膊上的瓦屑粉塵,根本罔顧擦出砸出的血痕——他仍躺著。

虞嘯卿和迷龍短暫地對視了一下,像是槍尖對上了一頭睡獅。我?guī)缀蹩隙ㄓ輫[卿是贊賞地看待這件事情。然后他把槍扔還給張立憲,再也不看迷龍。

虞嘯卿覺得有必要跟我們解釋一下剛才那玩意兒是什么:“湯姆遜手提式機關(guān)槍,點四五子彈連馬都打得死。去了就是你們的。——李冰。”

李冰把背著的中正式步槍交給他,虞嘯卿拉栓上彈,幾個急速的單發(fā),鄰院的一個瓦當(dāng)炸裂了幾次。

“七九步槍,比三八大蓋準(zhǔn)多了。你們的。——張立憲。”

張立憲拿的是ZB26捷克式,虞嘯卿拿過來打了整梭子,我們閃避著,院子的磚墻又被啃掉了一角。

“捷克式輕機關(guān)槍,日本人的歪把子跟它比是孱孫。你們的。——勃朗寧重機槍,風(fēng)冷的,太重沒拿得來,你們的。坦克、高射機槍、戰(zhàn)防炮、重迫擊炮、野炮山炮,你們的。”

他伸出一只手,余治知道是要什么——余治掏出來的居然是一發(fā)迫擊炮彈,虞嘯卿玩兒似的在手上掂了掂:“被小日本的手炮砸慘了吧?美國六十毫米迫擊炮,比它狠,比它準(zhǔn),比它遠,去了,你們的。”他把炮彈扔還給余治。看他們?nèi)邮^一樣扔著炮彈,真讓我們這幫人擔(dān)心兼羨慕。“去了,槍炮管夠,吃穿管夠,一天是三頓,有野戰(zhàn)醫(yī)院,有美國醫(yī)生美國藥,美國飛機管接送,有軍餉,成仁了有錢發(fā),要緊的,最要緊的——有鬼子可以殺。”

他盯視著我們,我在發(fā)抖,其實不是我在發(fā)抖,是我身邊的不辣在發(fā)抖,帶累得我一起抖。崇拜、敬仰、懾服,我身左身右身后沒一道目光不在放射著這樣的信息。我身前的虞嘯卿看著我們,他身后的精銳們?nèi)缤裣瘢札執(zhí)稍谒麄兩砗蟮奈蓍芟聞右膊粍樱也恢浪谙胧裁础?

對我們之中很多人來說,他是神仙,有把一攤爛泥變成標(biāo)槍的魔力。我看著他,看著鳳凰,鳳凰飛臨雞群之上,讓雞們不再安于現(xiàn)實,但雞最后還得在泥里啄食。他讓我發(fā)抖了,但抖過之后,我并不覺得我有了魂魄。

對虞嘯卿來說,他要講的話已經(jīng)接近尾聲,出征前夕他還有的要忙:“我是虞嘯卿,三十四歲,湖南人。跟我來的袍澤弟兄們要記住,我生平最敬的武人是岳飛,最敬的文人是屈原。如果和屈原同時代,我會為他死戰(zhàn),絕不去投他媽的汨羅江。——我話講完。要來的立刻參加體檢。我們是川軍團,川兵優(yōu)先,上過學(xué)的優(yōu)先,打過仗的優(yōu)先。咱們前線再見。”

要麻得意了:“聽見啦?湖南驢。”

不辣很不忿:“這年頭的湖南皮胳膊都長反了呢。”

虞嘯卿毫無征兆地就出去了,他的精銳們跟走了好幾個,留下了張立憲和何書光。

張立憲幾乎無法掩飾對我們的不屑:“列隊檢查!列隊檢查!”但我們絕大部分人幾乎就在原地坐了下來。

康丫還沒有從剛才的震懾中回過神兒,嘆道:“我的媽耶。”蛇屁股摸著自己的菜刀把兒,說:“我要去,我要去。”不辣改口,像他剛才沒罵過虞嘯卿似的說:“湖南佬兒就是湖南佬兒!”而阿譯一副神往的表情,說:“管他哪兒人,能帶我們打勝仗就行。”

何書光喝道:“列隊!死剩了的,知道啥叫列隊?”

而迷龍終于在此時跳了起來,與其說拍掉,不如說砸掉一身的磚土碎屑。他仰天長嘯:“什么王八犢子?!”

我們開始在天井里列隊,我在一隊站作七八隊的隊列之后。我脫掉了左腳的鞋子,趁著沒人看見給扔了。

張立憲東張西望地叫著:“醫(yī)生!醫(yī)生!誰是醫(yī)生?”

郝獸醫(yī)擠出了那個難看的隊列,答道:“我是醫(yī)生。”

我擠在郝獸醫(yī)的身邊:“我是醫(yī)生。”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我和郝獸醫(yī)交換著眼神,后者在猶豫,但我瞪著他。老頭兒囁嚅半天:“……他是我助手。”

何書光指了指幾張已經(jīng)并在一起的桌子:“快去檢查!”

我隨著郝獸醫(yī)走向那里,但被張立憲喝住:“你那腳怎么啦?”我讓他看我沒鞋的左腳:“少只鞋,地不平啊。”

“鞋呢?”

“被一個死鬼子抱著不放,一塊兒入土為安了。”我說。

張立憲實在是比禪達人更好哄:“要得。”

我控制著自己,盡量是瘸而不是拖地走向那幾張桌子,在桌上攤開非常有限的幾件診療工具。“排好隊!檢查啊!檢查啊!”我喊得比郝獸醫(yī)響多了。

蛇屁股吃驚地看著我:“這樣也行啊?”

我把他摁倒在桌上,拿聽診器捅他,順便掐他:“少他媽廢話。”

康丫擠在我身后撓著肋骨:“煩啦,回頭寫上‘不要臉’三個字,給我貼床頭長長見識。”

“你有床的沒呀?貼了你又認識?‘臉’換成‘屁股’你分得清,那是多了個字,換成‘臀’字你認得不?”我把他撓我的手打回去。

郝獸醫(yī)在對面沖著我苦笑:“行啦行啦,你贏啦。不過聽診器能還我不?你不能拿它當(dāng)刺刀使啊。”

張立憲和何書光根本就沒怎么在意我們這邊,說真的,他們盡量離我們遠一點兒,而我一直在用聽診器的金屬邊捅得蛇屁股痛不欲生。

我把聽診器還給了郝獸醫(yī),拿起一塊劃粉以便往檢驗通過的貨色身上畫上記號。混蛋們?nèi)讨Σ辉僬f什么了,看著我在蛇屁股身上畫鉤。當(dāng)我轉(zhuǎn)身時撞到了阿譯,他是唯一沒忍笑的,但他那一臉凝重對我的殺傷力大過別人的訕笑。

“孟煩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的。你終于做了一件讓我感動的事情。”他誠懇地對我說。

我愣了幾秒鐘,然后將他安頓在桌板上,死命摁著他很癟的胃,讓他大笑著鬼哭狼嚎。

“你們都欠收拾啊?!”迷龍從站起來以后就沒坐下過,手叉了腰瞪死了我們。我們都知道他所喊的是一句在東北很嚴重的挑釁話——形同他一個人在挑戰(zhàn)我們所有人。但是現(xiàn)在還有什么關(guān)系呢?“瘋子”“腦袋叫馬桶砸了”這樣的話在我們中間悄悄傳開,張立憲和何書光也聽得真切,于是當(dāng)他是瘋子再也不看。

迷龍郁悶地瞪著天空。沒人理迷龍,沒人跟他對打?qū)αR,于是他憋一會兒罵一句,連我們都有點兒懷疑他是不是已經(jīng)瘋了。“一幫子虎屄玩意兒!”迷龍像個瘋子一樣在吼叫。

管他呢。參加過體檢的人下了桌子就走向另一張桌子,帶著他們的鉤,向把關(guān)造冊的張立憲和何書光陳述自己,以圖能被登記造冊。

要麻挺著他并不發(fā)達的胸肌:“李四福,原來是川軍團的。重機槍連下士。”

張立憲因為“川軍團”三字而抬眼望,但也只是抬下頭,然后寫下名字。

不辣還在為湖南人的榮耀而戰(zhàn):“憑啥川軍團就優(yōu)先?你咬扎手指佬下來我才服。”

何書光理都不理他的茬兒:“上等兵?”

不辣這回不敢玩兒了,啪啦一個近乎普魯士化的敬禮:“鄧剛,湖南寶慶,打過小東洋可沒上過學(xué)。第七守備團步兵連上等兵。”

張立憲看了看不辣的漢陽造:“你沒丟了自己的武器。”

不辣頓時又抖擻出一個敬禮,簡直是倍感榮耀:“人在槍在!長官!”

但張立憲并沒有接著表揚下去,只是揮了揮手:“下一個。”

插科打諢的勁頭已過,我確確實實在幫郝獸醫(yī)打著下手。

我不用檢查,因為我就在檢查別人,我想了很多花招來蒙混過關(guān),但只一個就夠用了。對我們的驗收簡單得嚇人,快得嚇人,后來我想明白了,沒必要在廢物利用的炮灰身上浪費太多儀式和手續(xù)。幾乎沒有人被淘汰。

康丫哈著腰:“康丫,山西大同。打過仗。第十七整編師運輸營準(zhǔn)尉副排長。”那家伙諂媚地笑,“長官,我可會開車。”

何書光半點兒沒給面子地示意下一個:“等打了勝仗就有車給你開啦。”

豆餅拖著他過大的鞋:“谷小麥,河南焦作,五十一新編師輜重營上等兵。打過仗,莫上過學(xué)。”

張立憲看了看豆餅的長相和身材:“我看你也就是十五六,怎么成了上等兵?”

“是餓的。我十九了,長官。我當(dāng)兵五年了,長官。”

也許張立憲會同情他,但同情絕不是說他現(xiàn)在會做什么。豆餅身后是阿譯。

阿譯一絲不茍地敬禮,在敬禮上他一向做得比我們好:“林譯,上海人,沒打過仗。”

他有點兒沮喪,而張立憲則有點兒驚訝:“少校沒打過仗?”

“是的。”阿譯明顯底氣不足。

張立憲看見了他胸前那幾枚小東西:“你進過軍官訓(xùn)練團?”

“十五期的。”阿譯答道。

“學(xué)長,我十七期的。”張立憲給了一個至今為止最為友好的表情,并且確實,無論儀表還是心態(tài)上他都來得比阿譯遠為年輕。

迷龍看見了他的大仇人,在人圈子外再度發(fā)作:“不要臉的李烏拉!你敢去!說說你害死多少人!整排人被扔那兒,你做兔子他爹!”

李烏拉一如往昔,表情全無,從幾張拼桌上下來,帶著我給他畫的鉤去報名。他的敬禮全無榮耀,一股高粱花子味:“李連勝……”

“連勝個屁呀?你爹給你起名時罵你呢!”迷龍大聲吼著。

李烏拉便等著迷龍吼完接著說:“……吉林敦化,打過仗。”

“打過很多敗仗!讓東北老爺們兒死得燒紙錢都收不到!他他媽是漢奸!他就打這種仗!”迷龍簡直要跳起來罵了。

這種指控是沒有意義的,李烏拉微微向張立憲兩人哈了哈腰便蜷進了人群。他總能在想消失時立刻消失,留下迷龍對著天空對著我們大喘氣。迷龍還想罵點兒什么,直到看見被他打折腿的羊蛋子拄著樹棍做的拐杖在看著他,他忽然有點兒啞然了,而羊蛋子經(jīng)過他身邊時輕輕拍了他的肩,跛行出去。

迷龍終于沉默了。

草率的好處是可以讓進程加快,曾經(jīng)簇擁著我和郝獸醫(yī)的人們都已經(jīng)被分流到張立憲和何書光那邊。郝獸醫(yī)擦擦汗,看我一眼,就算不贊成我的行為他也是擔(dān)心的,然后他特意地走在我的前邊以掩飾我的跛態(tài)。

郝獸醫(yī)向何書光點了點頭:“郝西川,陜西西安,醫(yī)生。打過仗,可沒當(dāng)過兵。”

“……穿著軍裝叫沒當(dāng)過兵?”何書光問。

“被傷兵拖來的,長官。來了就走不了啦。”

“……打敗小日本就走得了啦。下一個。”張立憲不耐煩地說。

下一個是我。“孟煩了,北平人,念過書,打過仗,八十三獨立步兵旅中尉副連長。”我特別謹慎地強調(diào)了一下,“郝軍醫(yī)的幫手。”

郝獸醫(yī)現(xiàn)在是全心幫我的:“真的,我沒他可不行。”

但這一切對于驗收我們的人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我注意到張立憲一直在看著我的左腳,他說:“孟煩了,我希望你能去找只鞋子穿上。你總算也是個中尉。”

我甚至無心去糾正他在區(qū)分正副職上的漫不經(jīng)心:“是,就去,長官。”

何書光填上了最后一個名字,張立憲將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來——他早已沒有耐心了。

“站隊!——你們現(xiàn)在都是川軍團的人了!”他說話忽然帶上了川音,“瓜娃子的把腿子都抬高起來!老子我著實是巴不得鏟你們兩耳屎!”

我們企圖排成一個隊形,而我在這種徒勞中苦笑。

張立憲踢著我們的屁股:“亂七八糟!瓜娃子的搞慣球啰?”

我忽然明白過來,要帶我們?nèi)プ鲬?zhàn)的人是小孩子,他們恨不得把鼻孔里都裝上子彈,可僅僅為了讓我們列隊,他們就只好放棄說得很流利的國語,祭起狠巴巴的鄉(xiāng)音——我們把命交給了小孩子。

“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現(xiàn)在喊口令的已經(jīng)換成何書光了——張立憲忍無可忍地出去了,整個天井被我們踏得塵土飛揚了,我們的隊形也終于有點兒像個隊形了。

我在濫竽充數(shù),濫竽充數(shù)的同時我看著迷龍在天井一角喃喃地小聲咒罵,有時他的罵聲忽然大了起來,但又被我們的踏步聲淹沒。迷龍看起來像是被我們踏出的煙塵激怒,但實際上他是頭困獸。

那頭困獸踢倒了他的躺椅,又把它抓了起來,很快地摔拆巴了,但是我們不管他,我們繼續(xù)一二一左右左。

然后迷龍看見了站在院子門口的站長,后者有點兒軟體動物的習(xí)性,在被鞭子抽過不久后還能來這里看熱鬧。他看著我們幸災(zāi)樂禍地笑著,迷龍瞪他,于是他對迷龍微笑,迷龍越兇狠地瞪過去,他對迷龍笑得越發(fā)燦爛,最后迷龍也開始笑了,他的表情立刻僵滯下來——迷龍很少笑,揍人時是例外。

“站長?”這樣幾近溫柔的腔調(diào),讓站長僵滯的表情立刻變?yōu)榭嗄槨?

“立定!——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們眼里全是眼屎巴巴,我見不著神!——立定!”何書光惡狠狠地看著我們這幫黯淡無光的人。

我們在自己踏出的灰塵中立著,不時有人被嗆得咳嗽。我們也在寂靜中見識了迷龍對站長搞的那出把戲。

迷龍用一種拌了蜜糖的調(diào)門說:“賭一把唄,站長。”

站長忙不迭地搖頭:“不賭,我賭不過你。”

但是迷龍過去了幾步,把他那屋的門一腳踹開了,讓站長看里邊堆滿一個角落的木箱、紙箱,拆了封的比裝了箱的更饞人,那全是禪達最緊俏的物資。他手上拋著從不離身的骰子:“贏了,讓我揍你一頓。輸了,這屋里東西全是你的。”

我們無法站出何書光要求的神,因為那兩位的賭實在讓我們太分心。

站長的眼睛發(fā)直,對一個軟體動物來說,這樣的賭注實在太劃算了。而迷龍也沒給他多少發(fā)直的時間,骰子已經(jīng)在他隨手抄來的碗里嘩嘩地轉(zhuǎn)著,然后往地上一扣。“單?雙?”他抬頭看著站長問。

連我們都屏著氣,連我們都可憐那位正在艱難抉擇的站長。連何書光都在猶豫著是不是要去管制一下這倆干擾軍紀(jì)的貨色,但物資緊缺對他也是一樣,窮人總愿意看一筆巨款花落誰家。

站長終于被迷龍逼到眼前的一對牛眼給逼出來了:“……單!”

迷龍掀開了碗,看一眼就把碗摔飛了。“哎啊媽耶!”他喜怒難辨地大叫,同時一把抄走了骰子,快得他的對手根本沒看清。“真是太犢子了!”他喊著分不清其意的話,向仍傻蹲在地上的站長走近。

站長終于明白他可能要挨一頓胖揍時就坐倒了,因為他現(xiàn)在就算贏了也是死無對證,骰子都已經(jīng)抄回迷龍手上了。

我們交換著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能在走人時看見站長挨頓揍,是快樂的。何書光摸了摸毛瑟槍的柄,打算干預(yù)。

迷龍沒費勁就把坐地的站長給提溜起來:“流年不利。我養(yǎng)的骰子咬我。”

“啊?”全身癱軟的站長這會兒腦子都是癱軟的,根本反應(yīng)不過來。

迷龍松開軟體動物,說:“你進去可就別出來啊!我賭品不咋地,要被我看見你就興不認賬的。”然后他輕輕把站長閣下搡進了他的住房兼?zhèn)}庫,站長仍沒緩過神來,那張驚慌的臉在門后晃了一下,門立刻關(guān)上了。

迷龍轉(zhuǎn)了身看著包括何書光在內(nèi)一整隊錯愕的人。我們中間有限的幾個人剛意識到迷龍在做什么。

不管真的假的,迷龍用一把骰子讓自己輸光了。他背對我們時頂?shù)枚U達本地的中產(chǎn)人家,他轉(zhuǎn)過身來窮得和我們一樣。我只肯定一件事,他不再憤怒,不再向我們所有人挑釁。他有了答案。

面對我們的迷龍何止是不再憤怒,根本是笑逐顏開,笑得讓大家錯愕于收容站一霸竟然如此燦爛。

“完了!輸光啦!沒貨了!我跟你們走吧!”他這么說也就這么做,但走向隊列時被何書光伸手攔住。

“咋說?”迷龍不解地看著何書光。

“沒體檢,沒登記。”何書光是早想難為迷龍一下了。

“體檢啊?”迷龍朝四周掃視了一下,我們在想誰會遭殃。阿譯的臉苦了起來,迷龍看見了他的花樹。那棵樹安安靜靜地與世無爭,但是有個叫迷龍的家伙走了過去,他把住了那棵樹,我們知道他的怪力,但這樣炫耀也著實有點兒過分。他把那棵樹連根拔了出來,帶著泥土的根根須須直徑足有一米多,然后他把阿譯的愛物架在自己脖子上扳成了兩截。

“檢完啦?行不?”迷龍問何書光。

我很難描述何書光的表情,他做了個很孩子氣的動作——舔了舔嘴唇,扶了下眼鏡框,順便把剛才緊張時打開的槍套合上。

張立憲匆匆從外邊進來:“讓這隊先走!何書光你過來幫我!”

于是何書光又開始喊口號:“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我們踏著步,先是原地,然后起步,迷龍擠在我們中間厚顏無恥地笑著,他現(xiàn)在真是太快樂啦,快樂得都可以罔視先他幾排的李烏拉。

他對我們解釋說:“沒貨啦。老子去進點兒美國貨。”

“你那么想破財,我們幫你破了不行嗎?”康丫說。

我們的隊首已經(jīng)走出院門,迷龍屋里的站長正在窺視,他趕緊掩上門縫。

“那哪兒成啊?那就不是命。”迷龍幾乎是快活地認命了。

“我就想整明白一件事,你真輸啦?”我問他。

迷龍瞪著我:“別跟我說你那口子假東北話。”

我聳聳肩。迷龍木了會兒,幽幽嘆了口氣,我很奇怪他居然會這樣嘆氣。

“真輸啦。那個王八站長從沒贏過我的。我就尋思,這地方不要我了,該換地方了,我估摸該回家了。”迷龍嘆完氣說。

郝獸醫(yī)問:“回東北?”

迷龍點頭:“嗯哪。”

“倆方向。”我提醒他。

“倆方向。”迷龍心不在焉地應(yīng)道。

阿譯抱怨說:“回東北那也不該折我的樹。”

迷龍對阿譯是真不待見:“我還偏就折。”

我們踢踢踏踏地離開收容站,走出院門時不約而同地回望,發(fā)現(xiàn)那一片狼藉居然也讓我們有些懷念。迷龍也有些后悔了。“說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在干啥玩意兒。”他又嘆口氣說。

迷龍不明白,我們對他倒很明白。他很憤怒,憤怒來自失落了十一年的家鄉(xiāng);守著貨物打盹時,誰都知道他的魂已經(jīng)飛回白山黑水。他詛咒他的祖墳,因為那里被日本人扒了做軍營。他頭回聽說重編,就被徹底征服,然后一次次反抗自己。一個試過很多次,失望很多次,居然還想試最后一次的庸人。我們很明白迷龍,我們不過是不明白我們自己。

我們走到巷口時,那兩個被張立憲一類的精銳整過的哨兵居然敬禮,這種待遇是以往從未有過的。

張立憲從另一個院子出來,出現(xiàn)在我們身后,提醒著:“何書光,精神頭兒!”然后他回了另一個院子,何書光則爬上還留在巷口的一輛車。

我又一次眺望了這個收容站。等到那些個年輕的精英們離開時,收容站也鐵定空了,留下被迷龍打折腿的羊蛋子、郝獸醫(yī)的傷員之流。這次回頭時,我發(fā)現(xiàn)我們因此事而起的爭執(zhí)都是白費,根本就沒得選擇——你或者別人都不容你選擇。

何書光喝道:“掉過頭!精神頭兒!”

我們看清那家伙的架勢時不禁有些愣神,他果然是個愛現(xiàn)的主兒,背上的刀和沖鋒槍都被他卸了,更有甚者他脫光了膀子,讓人知道他雖然戴了眼鏡,可有一身還算發(fā)達的肌肉——他光膀子背著一架手風(fēng)琴。

他喊著口令:“一二一!左右左!”

既然沒得選擇,我們就在“一二一左右左”中被命令唱著歌遠去。何書光倒坐在車上,對著我們拉著手風(fēng)琴。我們哇哇地唱:

“風(fēng)云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革命壯士矢精忠。金戈鐵馬,百戰(zhàn)沙場,安內(nèi)攘外作先鋒……”

我們這小隊人馬已經(jīng)進入禪達城外的郊野,房屋倒還稀落地有,只是人煙快沒了,最要命的是開始下雨,把本來就不雄壯的歌聲切得更加支離破碎。在雨中何書光的手風(fēng)琴停了,但他憤怒地看著天,就不穿上他媽的衣服。

前頭路邊有一個破廟或別的什么,總之它是一棟什么都沒有的廢棄建筑。我們吱哇亂叫地擁了進去,何書光指揮著押送我們的士兵把門一封,算是不用擔(dān)心我們亂跑了。

這個雨不是一般的氣人,它恰好就澆在這千瘡百孔的破廟左近。我們愕然地從破廟里向我們逃來的方向觀望著,一百多米外便是一片干爽和晴朗,而我們頭上暴雨傾盆——這是此地氣候惡作劇的一部分。

我們在并不大的空間里擁擠著,踩著別人的腳。有屋頂?shù)牡胤讲⒉欢啵€帶著臉盆大的漏洞,我們很快就成了落湯雞。

這場局部暴雨終于是不再下了。押送我們的士兵蜷在門外瞌睡。而我們大多數(shù)人在瞌睡中擠成一團驅(qū)寒。“有火的沒?”康丫睡眼惺忪地發(fā)問,不辣拎起一塊滴答得很淋漓的木板對他晃了晃。

我在廟后看著這一切,一邊用一塊破瓦片盛水給自己喂下兩片磺胺。我裹緊了根本不保暖的衣服,看著廟后一面坍塌的矮墻。

據(jù)說沒有接到下一步命令,所以我們在老天爺?shù)纳徟铑^下滯留了整晚。我已經(jīng)從軍四年,潰退和重組過十幾次,但從未見過這樣匆促草率的重組。無槍無糧,集結(jié)地都不確定,攏出人來零散地趕向一個大致方向。這一切不是我們臆想的勝仗。

郝獸醫(yī)湊近了我,他比我更加心事重重,重到有點兒鬼祟。“腿還好吧?”老頭兒問。

我瞟了他一眼:“有話你直說吧。它也用不著人問好。”

老頭兒遲疑地說:“我想告假回站里看看,那兒還有八個重傷號。你說他們會準(zhǔn)嗎?”

我看看廟門前那幾個瞌睡的家伙:“你說呢?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加條繩就成壯丁了。”

“你就不能給我打打氣嗎?”

“要氣干啥?你看那墻倒了。”我袖著手,用下巴指指。

郝獸醫(yī)明白我的意思時就嚇了一跳:“那是臨陣脫逃,要被軍法從事的。”

“虞嘯卿嘯完了也就把咱們忘了。哪來的法?‘一二一左右左’,這叫法?就這亂勁兒你找不著法法也找不著你。”我看著他的猶豫擊他的軟肋,“或者你耶和華如來佛一起求,求哪個好心人埋你的傷兵時能給寫個名字。”

老頭兒現(xiàn)在真是難為壞了,作為我們中間穿軍裝的一個老百姓,他一向比我們這幫兵油子更遵守規(guī)則:“我怕我剛走,你們也走了,我怕掉隊——你說除了你們我還認識誰呀。”

“那我走。”我說。

牛并不是吹的,我起身,那處坍塌的矮墻實在對我這瘸子來說都不是障礙,一步邁過,郝獸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后邊,但所有人都在瞌睡著,沒人顧過他。

我和郝獸醫(yī),你護著我,我護著你,低頭耷眼地貼街邊走著,因為張立憲也帶了一隊顯然和我們一樣的重組兵過路。遠方的事態(tài)顯然越發(fā)緊急了,這隊兵的步速比我們可要急促多了,而從對邊巷子里被李冰領(lǐng)出的一隊兵則干脆不是重組兵而是原裝的,他們搶在重組兵之前跑得地動山搖。

慵懶的禪達忽然充斥了軍事意味。

我們遠遠地看見收容站,這地方顯見得已空了,門前的崗哨都已經(jīng)只剩一個了,羊蛋子像我一樣無味地站在巷口張了幾望,然后更加無味地向另一個方向跛開。

我和郝獸醫(yī)選擇翻墻。把郝獸醫(yī)頂?shù)綁ι虾苜M了些功夫,然后我看了扒在墻頭等著的老頭兒一眼,叉了手走開。

郝獸醫(yī)急大發(fā)了:“噯?噫!怎么你?”

我邊走開邊說:“我都說了,你不知道我要做啥事啊。”

郝獸醫(yī)在上邊急得冒汗:“扯!你快……”

“長官好!”我沖著老頭兒看不見的一個地方敬禮。

老頭兒吃了驚嚇,以在墻那邊的一聲撲通落地作為收場,我聽了會兒那邊的動靜,想象著一個捂著腰眼子的老頭兒哀怨地離開。

我對傷兵完全沒興趣,這注定要讓老頭兒失望的。我必須回來,是因為虞嘯卿說重組川軍團時,我覺得被陰魂附體,被一個小姑娘的死哥哥附體,死人生前和我一樣是川軍團的中尉副連長。這種感覺很不愉快。

我在禪達的陋巷里跛行,竭力記憶起當(dāng)時的路。一個賊不大可能記得三天前倉皇逃過的迷宮一樣的巷子,但是這個賊當(dāng)時抱著一捆不斷掉渣的粉條——我讀過跟著面包渣回家的故事。

我憑著又一小段紅薯粉確定了又一個轉(zhuǎn)角,我轉(zhuǎn)過那個角就被嚇了一跳——一條我生平僅見的大狗正安靜地蹲在那里看著我,這樣的狗在這樣近的距離上,只會讓人有一種被活撕掉的恐懼。

那家伙很快就確定我是一個不具威脅性的對象,眼光也變得漠視起來,它和我錯肩而過——實際上我已經(jīng)快在巷墻上把自己貼成了紙——然后用一種讓人目眩的高速奔跑,迅速消失于巷子中。

“天靈靈地靈靈!死狗變成湯!”我驚魂未定地詛咒。顯然它沒變湯的修為,安慰了自己之后我繼續(xù)搜索粉條子。

找到她做什么?告訴她中尉副連長哥哥已經(jīng)陰陽殊途?然后呢?我不知道。四年沒碰過女人了?我并不覺得這想法多無恥,但因此我就該冒著軍法從事的危險搜索一個讓我愉悅的女人?不會。所以我斷定被陰魂附體。我是一個并不堅定的無神論者。

我的搜索終于瀕臨絕境,因為在一處巷子的拐角,我看見幾只正在啄食的雞,而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粉條子,或是蚯蚓甚至螞蟻的蹤跡。

我瞠目結(jié)舌地站在那里,瞪著那些雞。下雨了,雷陣雨,雞們在雨中驚慌地奔竄,巷子迅速被沖洗得干干凈凈,巷邊奔流著速成的小溪,我的冒險之旅至此終止。

我平靜地站在那里,憑借著我的家學(xué)淵源咒罵老天:“死太陽,死積雨云,死熱氣流,死正電荷和負電荷,掉下來,砸我。”

它們不理我,我不過是在暴雨中被淋透的一個傻瓜,然后我看見不遠處的院門開了,先出來的是我們那軟體蠕蟲一樣的收容站站長,一把由另一個人打著的傘遮在他頭上。那個打傘的人出來了,蠕蟲站長完全罔顧雨水把為他打傘的人淋濕了一半,一刻不安地摸索著對方的身體,沒有任何感情,就是一個男性在摸索一個女性的身體。

我靜靜看著蠕蟲站長在全不抗拒的小醉身上揩油,但這并不干擾小醉關(guān)上院門,然后用那把雨傘遮護著站長消失在巷子另一端。

我靜靜看著院門上的一塊小小木牌,木牌上畫著一個八卦。我翻動了它一下,讓它轉(zhuǎn)到僅僅有木紋的反面。

有一個賊,偷了人的東西,逃得太急,沒看見失主門上的八卦。有客時它翻成正面,無客時它翻成反面,在此地風(fēng)俗中它表示一個公開的秘密:土娼。

我拖著腿離開這里。

心里有一種東西,讓我在禪達城外跛步時仍未意識到腿上的疼痛。在雨幕中有一個人拉住了我,然后他扶住了我,又像是靠住了我。我和郝獸醫(yī)不知道誰依靠著誰,在雨幕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郝獸醫(yī)一直在抹著臉上的雨水,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在哭:“八個重傷啊!都比你重的!扔在屋里沒人管由著爛的!他們說殺了我,殺了我。我沒有槍啊,我說我是來救你們的,我怎么能殺人?我是醫(yī)生啊!你們咋說我也是醫(yī)生!”

我沒理他,我們拼力把彼此從泥沼里拽離。

這時我又看見那條巨大的狗,它從雨幕和郊野的荒草之中射過而不是跑過,雨幕茫茫讓我根本看不清它的終點,所以我不知道它為何跑得如此瘋狂。

當(dāng)我和郝獸醫(yī)從后邊那條破墻縫子里擠進來時,廟里的地上已經(jīng)開始漂浮零碎了,迷龍和他新結(jié)識的狐群狗黨坐在高處泡腳。

“還當(dāng)你們會騎著兩條大魚回來呢。就有魚湯喝了。”蛇屁股用腳拍打著水。

我竭力把自己弄干一些:“就瞧見一條狗。”

康丫咂巴著嘴:“狗肉也好吃啊!”

我擰干衣服,說:“你去跟它說吧。”

康丫不知死活地東張西望:“哪兒呢哪兒呢?”

我無心再理他,因為郝獸醫(yī)正在提心吊膽向幾乎每一個人發(fā)問:“沒查人頭吧?點過卯沒?”

“獸醫(yī),你真以為他們知道這里有多少人頭嗎?”我說著,就聽見廟門外濺著水聲的急剎,還有何書光的噴嚏。

張立憲問:“這里有多少人?”

何書光不太確定地答道:“七十多個吧?”

押送兵給出的也是個模糊的數(shù)字:“報告長官,七十多吧。”

一袋大米被推進泥濘里,押送兵讓開條道,不用他們吆喝,我們自行沖過去把米從泥里拖出來。張立憲發(fā)動了車,給米和我們?yōu)R上了更多的泥。

張立憲老遠地扔下一句:“原地待命!團座已經(jīng)出發(fā)!很快就有行動!”然后和著何書光的噴嚏一起遠去。

我們湊攏了為數(shù)不多的破舊鋼盔,尋找相對干燥的柴草準(zhǔn)備做飯。

已經(jīng)徹底空了的米袋子蓋在郝獸醫(yī)身上,這是對年齡最長者的照顧。

潮濕的柴草噼噼剝剝地?zé)瑵駸熥屛覀冊诔了腥员谎脙裳奂t腫淚流不止。幾個被當(dāng)作粥鍋的鋼盔扔在一邊,有的被睡在泥濘里的我們當(dāng)作枕頭。

我膝上墊了蛇屁股的菜刀,拿一張破紙頭和一個破筆頭在那劃字:“……兒欲盡忠,則難盡孝。此戰(zhàn)渺茫,兇多吉少。兒思父恩,則生愴然……”

我們在這里又耽擱了一天,喝了兩頓稀粥。除了稀粥還給我們中間某幾個封了官。阿譯營長,我連長,李烏拉和康丫做了排長,郝獸醫(yī)終于被正名為少尉醫(yī)官。我終于確定是真要打仗了,否則官位不會派得這么大方。

郝獸醫(yī)痛苦地翻個身,看了眼我,臉上有些責(zé)怪之意。我倒先喊了回去:“知道你風(fēng)濕痛!睡覺,睡覺。”

老頭兒絮絮叨叨地說:“又寫遺書呢?我說煩啦,你這合適嗎?左一封右一封遺書就照家里捅,我要是你爹非嚇出失心瘋來不可。”

我接著寫,不理他:“他不是你,你不是我爹,我不是你兒子。”

“咱好好的不行嗎?”老頭兒不甘罷休,還說。

“睡去睡去。”我已經(jīng)不耐煩了。

押送兵進來,開始吵吵:“出發(fā)啦!走啦走啦!”

人們亂糟糟地起來,有的最后烤一把火,有的忙著滅火。迷龍大聲地打著哈欠,要麻和不辣簡直在比劃跺腳,康丫一邊戴鋼盔一邊把鋼盔里殘余的幾個米粒撈進嘴里,郝獸醫(yī)披著麻袋,聽見豆餅咳得不成話,又把麻袋披到豆餅身上。

這是一支不僅饑寒交迫,還睡眼惺忪的軍隊。

我最擔(dān)心的是把我們這七十多人當(dāng)作一個營送上戰(zhàn)場,那這所謂的營還不夠一個日軍中隊甚至小隊塞牙縫。但是他們許諾說一個標(biāo)準(zhǔn)營在我們要去的地方等我們,我們的武器裝備也在那兒等著。

我們出發(fā),但大多數(shù)人擠在廟門口茫然了——今天大霧,厚重的霧氣把十幾米外都屏障了。

我們在霧中艱難跋涉,霧氣厚到這種地步,以致我們只能一個人拉著另一個人以免掉隊。阿譯在咳嗽,我在咳嗽,要麻在咳嗽,把米袋裹在身上的豆餅在咳嗽,把米袋讓給了豆餅的郝獸醫(yī)也在咳嗽。迷龍“咳!咳!”地咳得聲動四野,但只有他不是在咳嗽,他在取笑別人的咳嗽。

我們是一支穿越霧氣的咳嗽大軍。我們的領(lǐng)袖阿譯非常緊張,因為昨天有人告訴他,他是營長,最高長官,他得指揮我們打仗。

他湊在我身邊,咳嗽更凸顯他驚恐的眼睛:“我要干什么?到地方我要干什么?”

我斜眼看著他,問:“軍官訓(xùn)練團出身,你不會打仗?”

阿譯有些赧顏:“除了練操典就是背語錄……我哪兒打過仗!”

我看著他但是并不同情,我們有很多他這樣的軍官。我扭過頭不看他,說:“封你營長的人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阿譯急得有些抓狂了:“他讓我督戰(zhàn)!什么是督戰(zhàn)?”

這真是個讓我們所有要打仗的人都反感的字眼,我看了他一眼,走開了。

我的漠然讓阿譯更著急:“什么是督戰(zhàn)?”

迷龍從他身邊過路時有意撞了他一下:“王八營長,犢子督戰(zhàn)。”

阿譯被撞到了路邊,他看著以往就對他冷漠的人加倍地冷漠,更加茫然。

腳下的土地終于平了,我們踏著腳下明顯是用人工碾平的硬土,聽著霧氣中傳來的巨大引擎聲,被螺旋槳撞擊的霧氣像怪物向我們撲來。

豆餅驚恐地大叫:“日本鬼子!日本鬼子!”

他猛然撲向了我們,讓整個隊伍更加混亂。押送兵和我們中間罕有的幾個還有槍的人摘下槍往他指著的方向空比畫——但我們只看見霧氣中一個龐然大物的影子,引擎在預(yù)熱,它的螺旋槳緩轉(zhuǎn)著把霧氣推送向我們。

要麻一巴掌拍在往人群中死鉆的豆餅頭上:“瓜娃子的笨蛋!看見飛機就喊日本!”

康丫興奮地直蹦:“我們的飛機!打日本飛機的啦!嗒嗒嗒嗒嗒!那么大的炮,看見沒?”

阿譯被他斬釘截鐵的語氣說得拿不定主意,但還是決定糾正一下:“是美國盟友的飛機。”

我看著那個被康丫說成戰(zhàn)斗機的大家伙。他說的炮是螺旋槳發(fā)動機,美國空軍的標(biāo)識倒是清晰可見。我告訴他們:“C46是運輸機,這是駐華空軍特遣隊。”

迷龍亢奮得不行:“我們要上去嗎?屁股擱哪兒?得有個抓手的地兒吧?”

看這家伙的架勢是以為自己要坐在翅膀上了,但在他往那上邊蹦之前,押送兵忙不迭地把我們趕開了——那是連他們也不敢碰的禁忌。

我們在霧氣中躦行,已經(jīng)凍麻木了的神經(jīng)又被現(xiàn)代工業(yè)的奇跡弄得有點兒亢奮,“嗒嗒嗒”“咚咚咚”的口頭模擬掃射和“烏滋空通”“噓——轟隆”這樣的模擬轟炸在我們中間層出不窮,我們實在已經(jīng)被日本人欺負得太久了。

“我們要去打東京嗎?”阿譯驚恐而小心地問我,又帶了很多向往。

我瞧了他一眼:“上海都飛不到就沒油了。”但是我在笑,那種笑并不全然是對阿譯的恥笑,我和其他人一樣興奮。

虞嘯卿做軍火展示沒讓我覺得有什么,霧氣里的機群卻讓我亢奮,像是個沒腿的人接觸到生平第一條假肢。

很多人看著機側(cè)漆的那個裸體女人發(fā)呆,起反應(yīng)的不僅是他們嚅動的喉頭。我們被帶到一邊,現(xiàn)在在霧氣中影影綽綽的是C46飛機龐大的屁股。

一個貌似地勤管理人員的軍官匆匆跑過來:“脫!衣服都脫啦!”

“換新衣服啦!”“要換新衣服啦!”“發(fā)槍!”“對,還要發(fā)槍!”“娘的,我要花機關(guān)!”“花機關(guān)算什么?那個叫什么?”“燙媽生!對,燙媽生!”“鱉犢子燙媽生,砸我一身瓦片。”“讓你充好漢。”我們興奮地聒噪著,低語著,爭先恐后脫著衣服,脫掉褲子。

我擠向那個軍官,遞出我在破廟寫好的紙片:“長官,長官,能不能幫我寄封信?”

那家伙只是少尉,但對著我這中尉的架勢好像他是少將:“寄什么鬼信啊?”

我點頭:“就是鬼信。遺書。地址寫背面了。”

那家伙看了看我,算是接過去了:“你們是去打勝仗的。寄什么遺書。”

我點頭哈腰地回到人群中,看著那家伙把我的信隨手塞進了褲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幫寄。我脫下褲子后便露出了大腿上包扎的繃帶。我退進了人群,把迷龍和康丫拉到我的身前,郝獸醫(yī)也好心地遮過來。但隨即我發(fā)現(xiàn),沒人管這種小事,于是我可以專心用褲頭上多出的一小截繩頭綁住磺胺藥瓶。

那個軍官在我們中間看也不看地走過,一邊在他的登記簿上劃拉著什么,他唯一關(guān)注到的是不辣仍背在肩上的漢陽造,他喝道:“放下!背著槍干什么?”

不辣很不自信地囁嚅:“……打小東洋……”

“到地頭美國人派槍,英國人派衣服,背這塊廢鐵去干什么?放下!”

不辣很難割舍地把槍歸入脫了一地并被攏成一堆的那些破衣爛衫,其他幾個好容易保留了自己槍支的人有樣學(xué)樣,連要麻的刺刀、蛇屁股的菜刀也放了下來。

軍官對了隊列外我們看不清的幾個人影叫喚:“發(fā)吧!每人一個!”

“發(fā)裝備啦!”“排隊排隊!”我們自覺地站排了,亢奮地等著我們的新家伙。

然后便開始發(fā)了,人手一個。我們本來就冷,現(xiàn)在更加冷,我們在霧氣中赤裸著或蒼白或臟污的軀體,很多人身上帶著暗紅色的新疤。我們發(fā)著抖,拿著我們新?lián)碛械摹⑻娲艘路臀淦鞯臇|西——一個印著英文的紙袋。

我的腦子已經(jīng)被凍得有點兒木,我遲緩地念:“Vomiting bag(嘔吐袋)?”

“衣服呢?”“槍呢?”我們中間開始出現(xiàn)這樣的質(zhì)問,終于是有點兒抱怨了。

軍官開始發(fā)怒:“聾了嗎?朽木!剛才說話你們在聽嗎?到地頭美國人發(fā)武器,英國人派衣服!就在那邊的機場!穿衣服帶槍干什么?”

我們中間最強烈的抱怨是來自不辣哀哀的聲音:“冷啊,長官。”

軍官挺起胸膛,掃視著我們這群瑟瑟縮縮的人:“我不冷嗎?這是上峰命令!國難當(dāng)頭!委員長的早餐都已經(jīng)是一杯清水一塊餅干了!你們是裝備最精良的部隊,要想著為國內(nèi)抗戰(zhàn)的弟兄節(jié)省!”

我們都啞口無言了。軍官大人拍著我們的肩,被他拍到肩膀的人便裸著瘦弱的身子爬上側(cè)艙門的簡易舷梯。

軍官大人現(xiàn)在友善了許多:“小心點兒。第一次坐飛機都會吐的。”

我們挨個兒爬上舷梯,我前邊的郝獸醫(yī)、迷龍被機艙門吞沒,我后邊的阿譯用頭撞著我的屁股。我們小心地抓緊了Vomiting bag,似乎嘔吐會是我們征程中最可怕的事情。

我爬在那個跟垂直差不了多少的梯子上,身后起了騷動。我回頭,軍官正把要麻和他之后的人全攔住,李烏拉和其他幾個人都在其中。

軍官伸出手攔著他們:“再上超啦!下一架!等下一架!”

要麻站在下面叫:“不辣!豆餅!——不辣你下來,咱們一起啊!”

不辣就在我身邊,他有些囁嚅,顯然,他想一起,但他不想下去。

軍官將他推開:“下一架就一起啦!喊什么喊?再喊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我們頓時安靜了,要麻他們被轟趕到我們看不清的霧氣里,我們被機艙吞沒。

估計這飛機是用來運貨的,連舷窗都沒幾個,而且為了盡可能裝更多人,它已經(jīng)被拆掉了包括座椅在內(nèi)的各種艙內(nèi)設(shè)備,讓我們像罐頭一樣擠在一起,貼著彼此冰冷的皮膚。

一個美軍飛行員從駕駛艙的隔斷里看了我們一眼,轉(zhuǎn)回頭向著機艙下的地勤人員大罵:“這是你們說的貨物嗎?他媽的!在這樣的天氣里你們讓我運人!”

引擎已在預(yù)熱,在貨艙里聽來轟鳴聲尤其大,我們根本聽不見地勤的解釋。我看著簇擁在我周圍緊張的臉,阿譯的臉、郝獸醫(yī)的臉、不辣的臉……連迷龍現(xiàn)在都有一張緊張的臉。我們的皮膚快粘在一起了,在這樣一個從未經(jīng)歷過的環(huán)境里我們都不說話。

飛行員一邊忙著起飛前的準(zhǔn)備,想起什么來時便暴怒地向飛機下抱怨:“我的護航呢?我開的是日本運輸機嗎?天上飛的戰(zhàn)斗機全是日本鬼子的!飛虎隊呢?!”

我流著汗,雖然冷我仍然流著汗。很近的距離上阿譯直直地瞪著我:“他說什么?”

我騙他:“他說眨巴眼就到了。”

飛行員砸著他的座艙,起勁地罵著:“起落架沒修好!比起落架還該死的是中國的霧!比霧還該死的是美國的起落架!”

阿譯瞪著我,無論如何他知道那不是在表示高興。

我不再看他了,我轉(zhuǎn)頭,正對著郝獸醫(yī)蒼白的臉,這時候預(yù)熱好的引擎開始轟鳴,在它轟鳴的同時康丫開始嘔吐,他一瞬間就吐得天翻地覆。不辣和豆餅拼命地捶他。

康丫邊吐邊哭號:“我不飛啦!媽呀我要下去!”

我說:“還沒飛呢你叫什么叫!要飛先得滑行!”

康丫從嘔吐袋里抬起頭:“啊?”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地面時,他的嘔吐也奇跡般地立刻停止了,他和不辣擠到小得比人頭大不了多少的舷窗邊,看著在C46轉(zhuǎn)上跑道時窗外移動的地面。他立刻輕松起來:“就跟坐汽車一樣嘛。”

不辣悻悻地說:“飛不起來啊?美國人也沒什么了不起嘛。”

飛行員向著地面扔下最后一句,他說的時候也知道是沒人聽的:“他們不是凍肉!”

然后這架飛機在簡陋的跑道上加速滑跑,震動轟鳴,我那點兒粗淺的理論常識不足以應(yīng)付這樣的實際。正得意的康丫和不辣互相撕扯著摔在地上,艙板上人們擁擠著滾了一地。

原運輸營副排長康丫對飛行員大罵:“你他媽的會不會開車呀?”

正副駕駛都沒有理他,我們的世界陡然傾斜,康丫摔過來時用額頭狠撞了我的顴骨。我們幾個人抱成一團在艙里連滾帶爬。

簡陋的標(biāo)識燈在霧氣中閃爍,這架飛機載著我們,沖破霧氣升空。

我們就此升空,據(jù)說在著陸的機場我們將會得到武器、衣服、完整的編制,一切。人手一個的嘔吐袋基本沒用上,雖然它是上峰們?yōu)槲覀兛紤]到的唯一細節(jié),但嘔吐是我們一路上遇到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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